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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笙歌散后 ...

  •   刘丕手里握紧了小小的暖炉,回头看着温佳宁远远地还是站在门口,就挥手示意她回去,一直到那道上的景致都消失在宫墙静肃的拐角,才收回目光。他食指叩在扶手上,忽然眉头微蹙,一环四周宫墙。
      陈尧跟在辇旁,跟随帝王的目光自有眼力:“陛下,可要顺路去椒房殿?”
      刘丕瞥他一眼,靠回坐垫,声音淡漠:“不必。直接去见太后。”
      他们走过的正是椒房殿旁的宫墙,刘丕微微阖上的眼前闪过殿中女子如水面庞,一时有些心烦气躁,却只是问道:“昨日是不是说,皇后病了?”
      陈尧闻言眼里含了笑,微微向前弓着身:“乍暖还寒,皇后确染了风寒——陛下可要遣人问问?”
      刘丕闻言却皱了眉:“她自然是会照顾自己的。听闻日日与长乐宫的请安照常,想来也不打紧。”他说到此,却想起温佳宁近来有恙,却还是因为请安,时常要长乐宫、椒房殿地跑,心中有些不快,却只是嘱咐道,“但是方才我摸着婕妤的手很凉——虽说春来,含章殿的炭却还是多送些,照例要最好的。”
      陈尧低声应了。

      此去东宫路远,刘丕每日未到卯时便起,此时在辇上几有睡意,迷迷糊糊中可算感到晃荡戛然而止,才颇为疲懒地睁了眼。等陈尧跪着替他整饰衣裳的时候,就赶紧掩袖悄悄打了个哈欠。
      长乐之中,长信宫官道宽阔,宫人井然,远远见到帝王,纷纷俯首。刘丕见得此处人员络绎,却忽然想起自己的未央宫门庭寥落,一时露出黯然讥笑。近即殿门,但见院内桃李如簇,春意袭人。脑中一记亮光掠过,刘丕蓦地站住了脚。
      “陛下?”身后诸人见帝王顿足,不敢向前,还是陈尧凑到近处,声露担忧。
      刘丕回过神来,低声问他们:“永合公主的生辰,可是近前吗?”
      陈尧一怔。却还是一旁出迎的太后宫人赶紧上前拱手答道:“回陛下,正是。”
      刘丕颔首,静默地走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朕记得皎皎最爱桃花。”
      那宫人不敢接话,只是答道:“太后这些日也命奴婢们仔细料理桃树。”
      桃李浓艳,妖娆馥郁,惹人目光,刘丕却沉默着,怅惘看向远方宫墙,想起了古灵精怪的小妹刘皎,想起她总是缠着母亲亲手为她扎总角的辫子,然后跑到父亲和兄长面前炫耀。刘丕自幼不受父母待见,所以对这样一视同仁的亲情便总是眷恋颇深。
      可是她却死了。
      那个被所有人偏爱的孩子死在了这样冷僻的深宫里,死在阴差阳错的阴谋里,死在母亲的怀里,苍白的口鼻流出黑色的血,抽噎着用破碎的声音喊着痛,气息却一点点微弱下去。
      刘丕还记得那是记忆中母亲在众人面前最后一次表现出来的脆弱。她两眼无光,只是靠在父亲的怀里,口中喃喃地说:“陛下,那是我们的皎皎啊……我们的皎皎啊……”她是母亲和父亲最后一个孩子,是他们裂缝丛生的感情最后的一点粘合剂,却毫无征兆地毒毙于深宫里。
      似乎就在那之后,一切都变了样。
      父母再也走不到从前,次兄如日中天却又忽然坠落。血和着泪,马蹄踏碎了虚太子当年不可一世的骄矜,鸩酒带走了曹氏炙手可热的荣光。长宁被放逐,刘丕的关节被牵了线,跪在父亲灵柩前,木然听着那不由自己发出的继位诏书。
      秋去春又来,桃李年年依旧开。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回廊,刘丕远远看见水槛小亭外有侍女,帘幕中一人坐在案后。于是敛了眉目,抚了抚腰间玉佩,走上前去见礼:“儿见过母亲,请问母亲安好?”
      “皇帝辛苦。”珠圆玉润的声音响起,“过来坐。”
      刘丕这才抬起头来,略微小心地和自己的母亲对视。眼前是一张略显清瘦的面庞,旁人若是细细观之,可以见得这对母子的高颧细眉很有几分相似。但是太后的一双丹凤眼却没能让刘丕得去,那其中蕴含的几份凌厉自然也在皇帝身上难以体现。
      等到刘丕坐到事先有人垫好垫子的座上,郑荷便问道:“从西宫过来?”
      “是。”刘丕更抓紧了腰间的玉佩。
      “见过皇后了吗?”郑荷挑着眉等了一会儿他的回答,却也似乎对他的沉默并不意外,而是从案上亲自端过一碟青李,“新采的,倒是爽口,一会儿皇帝也拿些回去。”刘丕应了,拿起一个尝了尝,却因果皮残留的酸涩皱了皱眉。抬起头来,眼前的人笑着看他:“朝觐之事都已安排妥当,早先送去的文书,皇帝过目了吗?”
      “看过了。”刘丕赶忙答道,顿了顿又说,“不过有一事——母亲知道冬春两季奴族频扰边境,东北更是首当其冲。依儿看来,等到仪式结束,还是让代王和赵王尽早回去的好。”
      “他们哪里会带什么兵?国内自有先帝留给他们的谋臣武将。今年是你继位第一次正式朝觐,你们兄弟也难得聚在一堂——皇帝少时与代王兄弟情深,如今急这一日两日做什么?”
      刘丕放在膝上的手指微颤,与母亲似笑非笑的眼对视,脑海却闪过那日宴会上被击飞的酒杯酒液晶莹飞洒,凉意漫上了脊背,不由转开眼去,声音尽量平稳:“封王久居京城,不宜。”
      郑荷闻言似是满意,微微颔首。
      刘丕也不愿继续话题,便赶忙道:“如此,这次赵王归国,便让他的母亲一道回去吧?他已求了儿多次……”话未说完,郑荷目光一扫而过,他有些不确定地住了声。
      “上月盐铁经营亏空,陛下可看过了?”郑荷食指曲起,敲了敲漆案。
      刘丕两腮发紧,点了点头:“此事由林清流亲自调查,右相也多有关注,想来很快便可水落石出。”
      “盐铁经营乃国家一大收入,自建业五年先帝命由高氏代为管理,如今出了这般大事,高焘怎么脱得了干系?”郑荷质疑道,“赵王之母乃高焘嫡女,当此之时正当配合查验,又怎可轻率离开万年?”
      刘丕硬着舌头无法反驳,却又想起幼弟那双颇类长宁的双眼,心里别扭地一拧。
      那面郑荷却忽然又道:“说起归国,前几日你舅舅入宫,倒和我商量了一事。”刘丕抬头看向母亲,听她继续,“想来怀远年纪也不小了,等马上成了婚,就可以启程归齐,为你舅舅代理封地事宜。”
      建业年间,郑氏凭借宫内的皇后郑荷及其胞弟、外朝的将军郑茂,联合李氏、叶氏,在京中站稳了脚跟。郑荷此番口中的郑怀远,正是郑茂的独子、刘丕的表弟郑愿。此人虽然身份尊贵,在万年官僚子弟口中风评却并不算好,疾病缠身不说,为人据说也阴鸷残暴。
      刘丕和他见得很少,但只要想起那苍白委琐的样子,心里便泛起不耐,更因为前些日子母亲致书逼迫江氏嫁女给他,染了几分厌恶。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轻轻颔首:“这事母亲与舅舅尽管去办就是。怀远是郑氏的继承人,归国的仪式也必得风风光光的。包括前头的婚礼,若有什么需要的暂时寻不着,先拿官库的也都可以。”
      郑荷闻言露出笑来:“你舅舅怎会连这些也准备不好,还要去拿官库的东西?不过你有这份心这些话,他也定然高兴。”
      刘丕牵强地抿起唇笑:“母亲那里的话,一家人不说两家……”他话未说完,却见轻纱帘随风荡起,帘外若隐若现立了一个行礼之人,一时也住了声。
      郑荷抬了抬手,便有人掀起帷幕。帘外私府令白粢果然对着二人一揖:“陛下、太后,皇后到了。”
      刘丕一怔,郑荷却已含了笑:“快宣。”说着对刘丕道,“本来还想说季秋家中老二此次入京的事,如此人来了,正好一起商量。”
      纱裙袅娜,碧蓝如水。秦清商不久由人引入行礼:“妾见过陛下、太后。”郑荷命人起来赐座,刘丕冷眼旁观,什么话也插不上。只能等到皇后坐到身旁,见她眉目如画的脸上似乎确有隐约病容,但却妆容精致,自是仪态万千,一时心里复杂难言。
      郑荷看他们两个相顾无言坐着,便说道:“本来季秋是天天来陪本宫的。刚才等皇帝左右不来,就也没叫人去说今日不必来了。你们既然在西宫没见着,这会儿在东宫见了也好。”
      “母亲说的是。”秦清商声音温婉柔和,目光与刘丕一对,露出笑来,“陛下政务繁忙,多有辛苦。”
      “宫中琐事繁多,多亏皇后,你也辛苦。”刘丕不自在地移开眼去。
      “有陛下福佑恩泽,妾不敢言苦。”
      刘丕皱了皱眉,觉得气氛实在诡异。却听那面郑荷已经接过了话头,问秦清商道:“前日看到你父亲手书,这次燕国朝觐来万年的,可是你的胞弟?今年多大了?”
      秦清商对郑荷颔首,恭敬答道:“舍弟生于高皇帝建业元年,今年十六。”
      “与赵王一般大。”刘丕看见母亲目光中流露思索,“时间过得真快,建业三年你长兄无敝入宫时,也不过十七岁,可那样子——真真一个窈窕公子,当得上一句‘少年风流’。”
      刘丕听她提起秦清明,心里一跳,果见那面秦清商也垂下眼去,谨慎而妥帖地答道:“兄长得太后如此记挂,是秦氏荣幸。”
      郑荷叹了一口气,声音幽幽:“可惜啊……”
      这次秦清商没有接话了,但三人都知道可惜的是什么。刘丕想起那个常常跟随在次兄刘赫身边的俊秀少年,和他在轻蔑的人群中对他微笑安抚的双眼。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跟错了人,当初秦清明也必然不会落到最后病死发配途中的结局。也许,也不能算是跟错了人,至少秦氏与郑氏因此一事,在他们骨血的见证下,结下了更深的情谊。
      他心中一嗤——想来自己与眼前秦清商的联姻,不就是当初郑氏与秦氏、虚太子刘赫与燕国世子秦清明君臣相随的延续吗?
      坐在他对面的秦清商看清了帝王眼中的厌倦,长睫颤动,美目微敛,却听见太后继续道:“等他来了万年,就在禁军领兵吧。”太后看向她的眼中含了笑意,“若是没有成亲,你在万年也可多替他照看着些。有什么需要你拿不定主意的,直来找我便是。”
      “妾替家严、舍弟多谢太后。”秦清商适时露出惊喜,“不过他初到万年,只怕还是家中的公子脾气,哪里值当太后如此挂念。”
      “他是燕王世子,是大成皇帝的的内弟,这在万年都是首屈一指的,哪里不能骄傲些?他之于你,就似左相之于我。做姊姊的心思,怕是巴不得他闹腾些,你道我不知道?”郑荷笑,“况且燕王教子有方,他又怎么会差?”
      秦清商闻言无奈,却见陈尧步进,跪到刘丕身旁,对他耳语几句。郑荷也注目过去,刘丕正了身子,对着太后行礼:“儿尚有事务处理,先告退了。”等到郑荷应允,他的目光投到秦清商面上,微微颔首。
      秦清商便也站起身来,轻声道:“妾送陛下。”
      郑荷颔首:“去吧。”又对刘丕道,“皇帝今日得空,晚上去椒房殿与皇后用饭。”是不容质疑的口气。
      秦清商见帝王闻言目光沉沉看了自己一眼,心中一时黯然,却只有答应一声,脚下着紧跟随帝王走出殿去。她想起方才在椒房殿中听闻皇帝从含章殿出来的消息,也记得自己是如何又一次从等候的心跳如雷到人来报帝王辇驾已过的沉寂,看着刘丕单薄的背影,眼里流露彷徨与凄楚。
      她知道刘丕对自己的厌恶,也明白他因自己留下的遗憾。可想起含章殿那个巧笑可人的女子,却生不出任何责备之意,而只觉得命运弄人。秦清商沉重地叹息一声,走上前去:“陛下——”
      刘丕微微站住了脚,侧目向她。秦清商这样一双眼也曾在新婚之夜隔着喜烛摇曳跳跃的光彩倒映出自己的红妆。她心里有些酸涩,却还是一礼,道,“陛下,宜娘最近病情反复,妾这些日想着暂且停了请安一事,但一直没有机会亲自请陛下允准……”
      刘丕闻言怔忪,却似是下意识道:“那太后……”
      “妾会解释清楚的。”他眼中的意外让秦清商垂下眼去,她见身后陈尧提着一篮李子从殿中出来在一旁站立等候,便不再耽搁,郑重行了一礼,“妾晚上会备好吃食,恭候圣驾。”
      她就站在原地,神色温柔淡漠,不卑不亢,仿佛与刘丕相隔甚远。她似乎永远如此,如此得体,如此遥不可及。刘丕不知该说什么,只沉默着颔首,等到辇驾渐行渐远,才转头深沉看了那女子一眼。
      风乍起,皇后身形纤弱高挑,玉颈微颔,仍旧率领众人冲着他的方向行礼,得体如仪,却也正因此,没能看见帝王偶然却长久的回顾。
      “陛下……”
      刘丕收回目光,感到有些疲惫,轻声吩咐陈尧道:“叫人把文书抬到含章殿。”他轻掀眼帘,瞩目于下人臂上挎的竹篮,“那李子也不必送回去了,也拿到婕妤那里去吧。”
      温佳宁喜食酸。
      他记得再清楚不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笙歌散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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