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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看尽洛花 ...
夏日将尽,朝阳仍卷了溽热。椒房殿内凉亭的筵席被阳光割裂,经大理石棋盘反射在眉眼相类的一对姐弟面上。
“哎呀,不玩了!”秦清风蹙眉端详面前棋盘良久,赌气似的将指尖扣着的棋子丢回盒里。
对面秦清商闻言淡笑,美目微抬:“不玩就不玩,做什么拿我的棋子撒气?”
秦清风听姊姊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思,想来也是连赢他几把内心舒畅。见秦清商自行开始收捡棋盘,他于是也抿唇笑:“至于吗,姊姊?要坏了我再给您定做一盘——还是说,就陛下亲自赏赐的就是要更特别些?”
秦清商听他打趣,唇角笑意更浓,却并不抬头,语气也依旧清冷:“御赐之物,怎可与它物相提并论?”
“那您宫里御赐的还少吗?”秦清风不忿。
秦清商手下飞快,已经收好了棋盘。垂下手后,一旁下人便上前将棋盘抬下去。她目光追随着人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转头来,对着兄弟温柔一笑:“这不一样。”
清风的目光也顺着姊姊,闻言更是笑得不行,言语揶揄:“怎么不一样?”
他其实早听说了,这棋盘是姊姊第一次在建章宫过夜后,第二日由内务统领陈尧亲自送来的。说是陛下少时珍爱之物,见皇后擅长弈棋,便亲自下旨赐给皇后,愿以后也可时常对弈。
秦清商嗔他一眼,语气含羞:“时辰到了吧,你怎么还不走?”话音未落,自己已经笑起来。
秦清风来到万几年年,早见到秦清商在宫中如履薄冰的处境,究其源头还是刘丕的宠辱。但姊姊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他见到秦清商二分黯然,便猜得到她内心的十分苦痛,却苦于爱莫能助,只暗暗怨恨刘丕,却也是不敢表现出来的。而今秦清商得体容止不改,眉梢眼角却也总含柔软笑意,看得他放心许多,也敢大胆调侃几句了。
他昨日宿于宫中,缘的是今日乃代王归国之日,刘丕不便出宫,点了他的钦差身份,代替自己为刘止主持践行。不过今早领命时卯时未至,不用太早出宫,他见秦清商宫中送了糕点和药茶去建章宫,便知会了人自己来找清商叙话。
姐弟半月未见,秦清商张罗着为他备下朝食,他也央着姊姊要玩两局六博。不巧,清商殿里没有六博棋,却被他扰得不胜其烦,只得拿了围棋。奈何清风技术实在惨不忍睹,最后只得连连讨饶耍赖。
秦清风看姊姊无奈的笑颜,也忍不住向后仰去,没个正形地两手往后撑着身子偷笑,却意外见到一旁帷幕后站立的窈窕身影,眉眼一跳,动作也僵住了。
秦清商随他目光望去,见是颜倩端着一会儿秦清风要穿戴的冠冕站着,自是不明所以,但也并未深究,只对着人颔首。颜倩得令,行了一礼,就着下人掀起的帷幕走进来跪下。
她下敛的眉眼玲珑可亲,秦清风虽心中怔忪,目光却不自觉跟着人动作,等到颜倩跪到案旁,才恍然惊醒一般站起来,好半晌讷讷叫了一声:“倩姊。”
那夜荒唐之后,他惊恐万分,不只是因为颜倩是姊姊的贴身女官,是后宫之人,是陛下所有之人,自己是万万染指不得的。更多的却是缘着念起年少情谊,知晓这乱事透露出自己内心几多肮脏羞耻,不知若是姊姊知道,又当如何看自己。没想到的是,他差人甚而自己旁敲侧击问了多次,颜倩却是似乎对任何人都一字未提。若不是那清晨褥下凌乱湿意,他倒几乎要将之当做一枕华胥。
而颜倩也极少再私下与他相见,中宫之事大都通过颜俶传达,秦清风更是自我唾弃不已。虽然唾弃,却仍不能不正视心中欲念,知晓自己如何龌龊,哪敢到人面前蹦跶,却没想到今日好不容易抛却烦恼忘乎所以,却又见到那心心念念的人,恰如当头一棒,叫人举手投足都是压不住的惊慌。
颜倩低声应了,对着他的侧脸看不出什么,姿态甚为恭敬,却没看人,只对秦清商道:“小姐,要卯时了。”
秦清商颔首,下人相扶下也站起身来,绕过桌案,亲自上前为兄弟整理庄严的礼服,又接过颜倩手中漆盘所盛的高冠为他仔细带上,柔荑划过五旒,又理好耳旁黈纩,轻声嘱咐道:“别紧张,凡事小心细致就好。”原来以为他的异样是因为一会儿的仪式紧张。
赧然抿唇,秦清风不敢再看颜倩,目光回到姊姊面上,见到一派关切,这才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仍是干涩的:“放心吧,姊姊!”秦清商含笑不语,自己不方便,却嘱咐颜倩一路送到仪仗停靠的地方。秦清风闻言,几乎可算得惊慌失措了,只连连行礼:“不必麻烦了,弟自去就好。”终究没让人跟上来。
秦清商将人送到殿门,见他带着颜俶步履匆匆,也不禁奇怪,对颜倩微嗔:“突然这样猴急!倒似心里装着事似的。”
颜倩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勉强扯了笑意:“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心思呢!”
秦清商闻言笑:“也是,到底是要成家的人了。”
她这话轻柔一句,却防不住听话的人面色堕入苍白,只来得及低声应了“是”,旁人看不见的眼眶却红透了。
“扶摇——”秦清风埋头步履匆匆,听见后方一声,不由转过身去,见来者一手牵马,栗色襜褕,腰束赭色大带,悬一枚银红玉佩,佩縌飒然,原来是许由。
“容与。”平复了心情,秦清风打起精神来敛眉行礼,但见他身着玄色长冠服,上缀金银三彩纹饰绚烂,冠冕、组绶、环佩,皆得体尊贵。难得的是那冕下面目年轻俊朗,眉目英气俨然,举手投足都是上位者的矜贵无双。
许由微微一笑,也端正回礼。他穿着不如秦清风郑重如斯,只一件常服,却不掩身材英伟,五官器宇不凡。不过眉间眼下颜色略深,显出一丝黯然。秦清风觉察于此,略有诧异,却只是笑问道:“今日不是休沐吗,容与怎么这么早到宫门?”
许由回以一笑:“闲来无事,四处看看,凑凑热闹。”
秦清风见身后人都开始准备启程,也无心照顾,却还是思虑道:“可惜,今日都肃清了道路,想也是逛不好的,容与若是不弃,可在队中一起。”
“求之不得。”
清风没想到他爽快应下,倒是微微一怔。但旋即他也释然,转头看仪仗俨然,上马与他笑道:“这诸王的饯别礼,想容与也没见过吧?”
“是。”许由微微颔首。
仪仗先要去吴国公府与昨夜省亲的代王夫妇会和,然后一路护送到万年城门前。秦清风一手绕着马缰,一手忍不住摸了摸许由身下马匹的耳朵:“马不错。”他刚才就注意到了,比有点颓然的许由还精神些。想到这里没忍住一笑,语气中的肃穆缓和许多,随意道:“要说代王还是威风呢,这仪仗!”
许由目光跟随秦清风修长的手指先落到削竹般的马耳上,又落回他的缰绳。他眨眨眼转头看向身后仪仗,唇角不自觉掀起笑意:“是吗?”也不知道是在回哪句话。
他眼角都是笑,倒让清风微微一怔。让他忽然想起初次与许由相见,似乎正是与刘止一起。后来见对方也是洒脱的性子,又没有万年一众纨绔恶劣,倒有些惺惺相惜起来。接触更多之后,秦清风更明显地感到许由性格虽然调笑可亲,内心却远比显露出来的更丰富,像是热火熬不化的坚冰。这些日来,更是莫名沉稳许多。
这总让他无意识地联想起一个人,永远温柔端庄,永远不可亵渎。
代王刘止。
他与代王接触不多,名号倒是如雷贯耳。赞扬有之,讥讽亦有之,结合他的观察,勾勒出一个心思深沉、外表光鲜的世家子弟来。秦清商打量许由,想到他几次推辞太后和陛下想要赐婚的想法,又传言与代王私交甚密,思绪打了个转儿。许由身为淮阴侯世子也是独子,又在楚王手下历练多年,也算是各方争着拉拢的对象。他其他行为也没有古怪,秦清风不信他会头铁到看不出如今代王遭贬,淮南王受宠的局面,而一味往前者身边凑,却也奇怪地看不出他的目的。他想到这一层微蹙了眉,状若不经意地回道:“是啊,不都说代王投陛下所好吗?”
他说话时候仔细打量身边人的神色,却失望地没什么发现。许由眉眼妥帖无波,见清风打量甚至回眼奇怪望来:“怎么?”他未等秦清风回答,目光又转向队伍前面,微微正了神色。清风不得已转头望去,却原来已经到了楚王府门口巷道。他见余光一闪,许由已经知礼地退到退伍外部去了。
这面秦清风也无暇顾及,只整肃仪容,下马步行至王府门口,见楚王夫妇和代王夫妇都已经站立等待,便上前唱诵行礼。于是诸人行礼如仪。
“忠勇伯辛苦。”诸人站起后,自然是王府主人柳恩铭率先开口犒劳。秦清风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想不到这些日柳氏遭受贬斥,外人看起来尚且胆战心惊,这修炼得道的人面上竟还一派温和正肃。
秦清风有些敬佩,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相公哪里的话。臣粗鄙之人,蒙陛下不弃,代为代王行饯别之礼,效犬马之劳。诸位殿下不嫌臣鄙陋已是大喜,哪里需说辛苦。”他露出笑意,“更何况今日见相公、代王英姿,臣已倍受恩泽沐浴,何谈辛苦?”他自认说得滴水不漏。
“扶摇过誉了。”刘止听了也只是温和一笑,轻巧用称呼拉近距离,调侃似的回应道,“谁不知当今国舅大人少年英才,又得陛下、太后赏识有加?”
他们寒暄几句,刘止便对妻子与岳父母拜别。楚王夫妇自然是一番叮咛,秦清风见代夫人红了眼眶,又见代王温柔替妻子拭泪,请岳父母放心云云。上马前,他仍紧握着柳允双手,低声嘱咐良久,对着门口的楚王夫妇端正行礼。
上马之后,刘止本已向这面走了几步,却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注视柳允的目光温柔如水:“天气暖些,我亲自去接你。”
诸人瞩目这对神仙眷侣,柳允气质温婉,面色还有些白,眼眶微红,如传闻中身子不好的模样,此番抬头望向丈夫,没有说话,只笑着点头,却已叫人看出如许幸福。刘止这才似乎放心,回转身去,一扯马缰,轻叱一声,走到队伍中了。
秦清风和刘止并不熟悉,见他也没有多言之意,于是按步骤眼观鼻鼻观心一路护送,一直到看见官道两旁自发夹道送别的百姓,才忍不住笑道:“代王殿下真是民心拥护。”
他没觉得什么不对,刘止却闻言瞥他一眼,淡然道:“民心向背,皆出陛下。孤不敢自大。”
秦清风一怔,随即冷汗附上后背。他环视左右见无异状,才低声致歉:“是臣莽撞胡言乱语,还请殿下恕罪。”
刘止却只微微一笑:“扶摇哪里的话,孤方才分明什么也没听见。”
秦清风松了一口气,对眼前人几分敬佩几分警惕。这无心之语他自己尚未反应过来,刘止则看似无意,而分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反应之快不能不让人愕然。他回想众人对眼前人颖悟绝伦的评价,一时肃然。这下直到焚香斟酒,他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倒是刘止诸事皆毕之后,骑上马对着秦清风温和一笑:“今日一别,山高水长,再见不知何期。但想来扶摇振翅,必能直上苍穹。愿阁下云程发轫,千霄凌云。”
秦清风也肃然:“多谢殿下。臣也祝愿代王万事顺遂,像心像意,把酒持螯。”
刘止眉梢眼角一派玉色温润,对他微笑颔首,抬眼看万年熙攘诸景,眼里怀念深切。但眉目坦荡指尖,他却突然一怔,惹得清风也转头望去,与藏在队伍中已久的许由正对上双眼。
秦清风险些忘了这茬,一时见队伍已经浩浩启程,想要开口提醒,却见许由已经将缰绳递给一个卫兵,自己则一抬腿利落下马,向着这面走过来。不多时走到二人面前,刘止收了愣怔,于马上低首,唇角笑意淡淡地招呼:“容与,后会有期。”
许由看了他一眼,嘴唇抿紧,一步上前扯过刘止手中缰绳。说是扯,其实后者见他伸手过来,已经没什么力道,倒像是将革绳交给了他一般。许由无言往队伍靠拢,手中缰绳一扯,刘止的马便跟着一路走去。
秦清风一愣,也带着仪仗诸人跟上去。他离得近,勉强继续听见二人声音不大的交谈。
刘止声音笑着:“……不和我说声再见吗?”
许由回应淡淡:“后会有期。”半晌补充道,“布帆无恙。”
“……顾好自己。”刘止沉默良久,声音郑重了些。
这次许由没有回答了。他一路替刘止牵马直到城门已过,正午阳光炙烤下,城外土路尘土和着热风飞扬,看得秦清风不自觉眯了眯眼。风沙之中二人面目仿佛,只隐隐见得马背上的刘止抬起一手,微微弯腰用袖子替身旁人遮挡,藏青袖袍随风而动,一端连着刘止臂膊,一端被许由攥进指间。二人还说着话,只是声音已经难以捉摸。
刘止微俯下身,许由则稍仰着头。羁旅之人的影子被城墙巨大的阴影遮挡。
秦清风不自觉盯着二人良久,心里微微疑惑地打了个突。他不自觉地冒出一个想法,却又无声地掐灭了。他暗笑自己连个人私事都一团乱麻,却不知哪来的闲心揣度他人。只是看见刘止回转过身来对着自己最后拱手告别,也赶忙回礼。许由回身走进城门,秦清风的目光却还留在许由身上,看见他目光沉静,先目送许由,却又不期然转过来对着秦清风温和一笑,没有任何异样。
厚重的城门在众人面前升起,秦清风还急着回宫复命,却忽然在目光转向牵马回来的许由的时候略一迟疑,开口邀请:“容与,我府内今日夜里举办宴会,不知可否赏脸?”许由神色如常,只是本就深邃的五官被阳光投影雕琢得更凌厉了些。他闻言似有讶异,思考良久,似要为拒绝寻找理由。秦清风心下一急,又道,“只有些亲近的下属在,有的你也认识,不会拘谨的。”
许由眉梢一挑,半晌终于抬眼笑道:“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顿了顿又道,“我家中还有一坛美酒舍不得喝,不若拿来一道为扶摇添彩,也谢过今日让我‘冒牌’了。”
他面上笑意盈然,端得一派风流倜傥。秦清风看了也心旷神怡,笑道:“那咱们就此暂别吧。我会在府上,恭候大驾。”
入宫面见刘丕,后者听秦清风说晚间将会举办宴会,还满心欢喜地命人送一些烤獐子去他府上添菜。秦清风不知是不是对姊姊爱屋及乌的缘故,看着帝王清癯的面相都觉亲和,连声讨巧应下了。不然按以往来说,刘丕御赐之物虽多,除却放在外面看得到的东西,他都素来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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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了一章草稿,希望不会有割裂感。下一章第三篇章完结。
211008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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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看尽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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