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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托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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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上皇病体沉疴,几乎下不了床。
高椒房带着禧儿硬闯永安殿为昭仪求情,上皇避而不见,她就与禧儿跪在殿外,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暗,明霜走出来,请他们进去。
拓跋弘斜倚在龙榻上,面容枯槁,眼窝深陷,高椒房愣住了。
“父皇!”禧儿挣脱高椒房的手扑到榻边,踮着脚,手小心翼翼地贴上拓跋弘的脸颊,带着哭腔,“父皇怎么这样瘦了?是不是生病了?父皇别生母妃的气了,让她回来好不好?禧儿想母妃了……”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手臂,握住禧儿的手,“父皇没有生你母妃的气。”
“是你母妃……她病了,需要静心休养。父皇让她去徽音楼,是为了让她安心养病,免得被旁人打扰,病好得慢。”
“母妃也病了?”禧儿睁大了泪眼,满是惊惶,“严重吗?禧儿能去看她吗?”
“不严重……”拓跋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安抚地捏了捏儿子的手,“只是……像父皇的病一样,需要些时日。你不能去,会过了病气。等你母妃病好了,父皇和你亲自去接她出来,好不好?”
禧儿感受到父亲掌心的冰凉和无力,哇地一声哭了,“父皇生了什么病,为什么手这样凉?”
“不是什么大病……”拓跋弘闭了闭眼,掩去眸底的痛色,再睁开时依旧是温和的,“像去年禧儿伤寒那次一样,天气热闹的,多喝一些苦汤药……就好了。”
“真的吗?”
他郑重地点头。
“父皇是不是也全身很疼,还有药很苦。”禧儿抹了抹泪,脸贴蹭着父亲的手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
“还记不记得朕对你说过什么?”
“男子汉大丈夫,这些小疼小病不放在眼里。”
他笑着看着禧儿。
“那等父皇好了,母妃也好了,我们一起去骑马!去猎鹿!父皇答应过我的!”
“好……都答应你……等父皇好了……就带禧儿去……一起去接你母妃……”
高椒房站在一旁,心却越来越沉,这样拙劣的谎言只能哄骗禧儿这样的小孩子,拓跋弘看上去根本不是什么风寒,她愈发脊背寒凉。
她深吸一口气,“禧儿,父皇需要休息。让明霜姑姑带你去偏殿用些点心,嗣音还等着你呢,母妃有几句话要同父皇说。”
禧儿虽然不舍,但看了看拓跋弘疲惫的面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跟着沉默进来的明霜出去了。
殿内只剩下两人,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高椒房走到榻边,看着拓跋弘在那瞬间卸下所有伪装,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红潮,她再也忍不住,“陛下!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拓跋弘止住咳嗽,靠在引枕上重重喘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眼。
“宁宁,朕就快死了。”
高椒房如遭雷击,“不可能!陛下……陛下春秋鼎盛……怎么会……”
“朕中毒了……已是束手无策。”拓跋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砸在高椒房心上,“来日无多了……”
“为什么?是谁下毒,是太皇太后吗?”高椒房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刻压下去,带着尖锐的痛楚,“陛下为何要瞒着?尤其是瞒着昭仪!难道陛下疑心是她?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声音颤抖地厉害。
“不是她……”
“那为何要瞒着她?”
“正是因为……时日无多,才不能让她知道。”
高椒房依旧无法理解,泪水涟涟,“陛下让她日后如何自处?让她在怨恨和不解中度过你最后的日子吗?这太残忍了!”
“你不懂。”
他深吸一口气,“宁宁,你记得……博陵公主死的时候,阿蘅是什么样子吗?”
她想起博陵公主离世后,封蘅那如同被抽走魂魄、数月间形销骨立的模样,那份创伤几乎摧毁了她。
“她亲眼看着姑母怎么死去……那之后半年,她夜夜惊梦,神思恍惚,食不下咽,人都瘦脱了形……朕若在她面前……她如何能再经受一次?她会疯的……”
拓跋弘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不能……让她再经历一次,所以她父母死时,不许她出宫,那不是赌气,恨朕……总比看着她心碎至死……要好。”
“我不懂,死亡的恐惧,难道还大得过陛下背弃她吗?”
拓跋弘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虚空,带着一丝极微弱的希冀,“陵游说……她可能有身孕了……只是月份尚浅,还未确定。朕更不能……让她此时忧思过度,动了胎气……”
所有的冷酷、疏远、囚禁,都是他权衡后的选择。
高椒房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榻边,掩面痛哭,她看着榻上形容枯槁的上皇,满腔的质问和愤怒都化作了无边的酸楚与悲凉。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响动,明霜看向拓跋弘,说大约是韩贵人来了,他微微颔首。
韩贵人匆匆而至,她显然已准备歇下,发髻微松,只簪着一支素玉簪。
绕过屏风,踏入内殿,目光触及龙榻上那个几乎脱了形的帝王与狼狈哭泣的高椒房,突被传召的疑惑都在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取代。
“冬儿……”
她缓缓走上前,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人。
“你们都在……朕……有事托付。”
高椒房强忍悲痛,用帕子死死按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韩贵人跪下来,仰头望着他。
“朕死以后,不许殉葬……一应丧仪,皆从俭薄……勿扰民力,勿损国库……”
“宁宁……朕将禧儿,还有……阿蘅腹中可能有的孩儿,都托付给你看顾……”
“冬儿,朕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如今,朕最后求你一事……”
“你们要看住阿蘅,她若知晓真相,不要让她寻死或是寻仇,无论如何……让她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还有,不要相信太皇太后,如果真有一天她要行废立之事,你们这些皇子母亲,不要为其利用。”
“臣妾知道了。”宫变那天她恰巧去了庆云宫,意外在乱兵手下救下茂眷椒房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出了危险,可没想到是这样严重的境况。
她缓缓说,“臣妾,必不负陛下所托!”
从永安殿出来,高椒房的眼睛已经肿了,韩贵人叫住了她。
“宁宁。”
高椒房看着她,她又低低喊了她一声。
两人屏退宫人,沿着巷道缓慢走着。
“妹妹……”韩贵人红了眼,“他还是这样偏爱封昭仪,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是这样。”
高椒房“啊”了一声,韩贵人苦笑一声,“妹妹能不能不要与我这么疏远?明明暑热天气,可我觉得好冷。”
“贵人……”高椒房有些迷惘地看着她,“韩姐姐……”
她突然变得语无伦次,伸手紧紧抓住了韩贵人的胳膊,此时此刻,她们只是两个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宫廷悲剧面前,同样感到恐惧和寒冷的女人。
“我怀上幼澄的时候,好几个月,我以为自己真的要被赐死了。”韩贵人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那时候,就连妹妹也以为我风光无限吧。我壮着胆子问过陛下,如果……如果是个皇子怎么办?他说……那是你的荣光,亦是你的命数。”
是了,她们,都不过是比思皇后稍微幸运点罢了。
“冬儿姐姐,我曾经以为,像你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后位一定会属于你……”
她凄然笑了,“可咱们这位陛下,他那么喜欢……就算我变成他喜欢的温婉得体的样子,也得不到他更多偏爱……我真的累了……”
“宁宁为何不气恼,不嫉妒,甚至与她关系密切呢?”
高椒房松开手,半晌,她才低声说,“我的傻姐姐,因为……我根本不爱慕陛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