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七色染

114、第一百零四章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

　　自从四月以来，允祥的身体，忽的一落千丈。原本以为他只是偶感了风寒，是小病，可一日里，他却忽然倒了下去，昏厥不醒。雍正派了太医前来看诊，这一探，才知道这小疾不过是个引子，是将以往压着的所有病痛一并给带了出来，真正严重的，是他这么多年积下的湿热和辛劳。

　　距离允祥和溶月上一次来小院里，都已经是半月时光了。语暧和馨萝总也问着，问阿牟其和阿牟为什么最近都不来看她们，可我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一日，溶月匆匆而来，只说最近可能无法常至，眼神里的愁意，即使她极力隐藏，却还是难掩担忧。几次逼问之下，她这才告诉了我允祥的病情，言语里都是忧虑。

　　我待在院子里，也不能出去，根本不知到外头的状况，可只看他们多日未至，心里也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都是细心仔细的人，若不是真有什么大碍，定然不会像如今一般，多日无讯。

　　初晨，天色尚未完全明亮。低着头，小心地走在长廊上，伸手轻叩着闭着的屋门，只听内里微微的脚步声响，屋门渐被打开。

　　“怎么……晓暄？”猛地一诧。抬起眼来，微红着的眼眶。溶月惊愕地瞧着我，须臾之间，立即回过了神来。她警惕地看着四周，伸手将我拉进了屋里，掩上了屋门。

　　“你怎么来了？”确定了屋子外头没人，溶月轻拉着我，压低着声音道。

　　我反握住她的双手，看着她红着的眼，心里更是惊慌，“我不放心。十三哥怎么样了？”

　　“溶月……”屋内低吟着的声响。闻声，溶月顾不上我，起步赶往了屋里。

　　轻纱微扬。露风里，素色的纱帐，带起一阵阵的凉风。

　　“我在，爷……”握起允祥的手，溶月坐在脚踏上，定下心神，轻笑着，静静地暖着允祥的掌心。

　　睁开了眼来，允祥的双颊，闪着一丝不寻常的潮红，和他苍白的脸色，形成极大的反差。他淡淡地笑着，抬起手，手指的关节，轻轻勾勒着溶月的脸。他浅浅笑颜，嘴角轻抿着的唇线，看着面前的溶月，轻笑着，缓声道：“这一辈子，是我累得你受罪了……”

　　摇着头，溶月淡淡地笑着，眼里盈着的泪水，晶莹在微光里，忍着不让它落下，“不是罪，是福……”

　　微弱的烛光里，允祥轻捧着溶月的脸，看着她，似是留恋着这一生的眷恋，一生都牵挂着的容颜。他笑了，泛白的唇边，干涩着，断续道：“等到了来世，我们……我们……”

　　“等到来世，我们再做夫妻……”接过了允祥的话，眼角的晶莹，顺着脸庞落下，正好落在允祥的眼里，模糊了他的视线。

　　眼里微微一晃。允祥微微眨了眼，伸手抚去了溶月的泪花，唇边绽笑，嘴里喃喃着，“好……好……”

　　难掩着的低泣声，我捂着嘴，忍着那暗暗的抽泣。面前飘起了的轻纱，拂过我的脸庞。里屋的允祥，听见了外头的声响，转眼，瞧着外头，神色却已是失距。

　　“是谁……”

　　侧眼看着帘外，溶月轻道：“是晓暄，晓暄来了……”

　　耳边是他们浅浅的话语。擦去眼角的泪光，我吸了口气，走近允祥的身边，半跪着，轻喊，“十三哥……”

　　他侧过眼来，像是细细看着，过了半晌，这才看清了是我。他微笑着，看着我脸上的泪光，向我轻摇了摇头。看着他的模样，我慌忙别过脸去，手背胡乱地抹着脸上湿了的痕迹，再转脸时，扯着嘴角，努力地淡笑着看他。

　　一直牵着的嘴角，微微抿起。他稍侧过身子，手在床畔边上摸索着，一直微皱着的眉头，不知触及了什么，这才舒展了开来，温和一笑。他从床侧拿出了一只竹箫，那简单的箫身，透着淡淡的青，合着他指尖的修长。

　　他低眼看了看手中的竹箫，道：“这个……就留给语暧和馨萝吧……只可惜……我瞧不见……瞧不见……”

　　断续着的话，再也说不完全。我咬着唇，听着他虚弱着的话，再也发不出声来。

　　门口忽的一个通报声，溶月擦了擦眼角的泪，强压下自己哽咽着的音色，吸了吸气，朝着门外问：“何事？”

　　“福晋，万岁爷来了！”

　　一惊。话音刚毕，屋子里的气氛瞬时紧张了起来。

　　“溶……溶……月……快……咳咳……”

　　“十三哥！”

　　倏地激动了的心绪。急促的咳嗽声，断续了允祥的话语。溶月站起身来，急忙伸手顺着他的胸口。她低说了声“放心”，接着拉起半跪在地上的我，快步走往门外。

　　“从后山走，那儿人少，快！”

　　身子半踉跄着被推出了门外。我看着屋里的胤祥，听着他剧烈的咳嗽，心头猛颤。

　　“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身后是允祥的咳嗽声。溶月看了看屋里，又听着那渐渐近了的脚步声，极力压着声音，对我急声道。

　　微颤着看着眼前模糊的情景。心里一横，我咬着牙，转身奔向屋子的转角，身子刚闪，不远处雍正的问声就已传来。

　　“弟媳溶月，叩见……”

　　“无须多礼。十三弟呢？”

　　听着屋门掩上的声音，我靠在柱子上，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允祥，恐怕……恐怕……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午刻。

　　和硕怡亲王胤祥，卒。

　　正午时候，府里敲起了钟声。脚下一软，我就像是失了支力一般，跪倒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

　　泪水无声地流着，砸向浅薄的土地。

　　胤祥，十三哥……

　　跪在一屋子的人群里，周围的低泣，呜咽着，环绕在耳里。眼前焚着的冥币纸钱，烧起层层轻烟，终究化为灰烬。我静静地流着泪，藏在王府中的家眷里，送着胤祥这最后的一程。

　　关于丧礼，雍正诏复允祥名上字为“胤”，无论典册又或书言，还称“胤祥”。他亲临了胤祥的丧礼，辍朝三日，下旨谥胤祥曰“贤”，配享太庙。

　　一连几天，前来吊唁之人不绝。可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接着身故之人，做着自己的图谋。没有人愿意多想，也没有人再会去计较。我看着跪在灵前，为胤祥守灵的溶月。除了胤祥去的那一天，我就再也未见过溶月，为此掉泪。她只是冷静地处理好胤祥的身后之事，恭敬地对待雍正赐予的恩典，适宜则承，僭越则避。她就这样，一直跪在胤祥的灵前，几日来，未有进过一点米食。

　　站在屋外，我缓缓跨进了屋里，走近她的身旁，伸手握住了她的肩。

　　稍侧过脸来，她看着我，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回过头，手里焚着烛纸。

　　轻叹着，我道：“嫂子这般，十三哥见了，也会伤心的……”

　　手里的动作微停。她的嘴角，忽而溢出一丝涩意，指尖复而继续，“许他先抛下了我，怎么就不许我任性一次？他一辈子，都未有撇下过我一回，却惟独这一次，我就是想跟，却也不行。他留下了这么一大家子给我，就是成心要我难受。如此，我总也要驳了他一回，这才公平……”

　　“嫂子……”

　　笑了笑，她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地活着。若是连我也死了，又有谁来记着他呢？我要记着他的好，记着他的笑，记着他所有的一切，直到我也离去……我要好好地记着他，一辈子记着他……”

　　眼里浅盈着的泪光。我看着眼前坚强着的溶月，心里凄凄。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很多事，如今也渐明晰。有时候，比起死亡，活着，反而是一种煎熬。死去了的人，往往都希望自己的至亲，能够好好地活着，快乐地生活下去，却不知道，其实活着的人，才是最最痛苦……

　　活着的人，才是最最痛苦……

　　“十三嫂……”

　　猛然间，身子倏地一僵。惶然里，身后那个熟悉，却又陌生了的声色，在耳边响起，唤起了一直都在的回忆。微颤着，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心绪，全身都在颤抖，亦不敢转过眼去，不知自己，是否是出现幻听。

　　手里的动作始停。站起身来，溶月轻笑了笑，低道了声，“爷，您终于如约了——”她转过了身去，嘴角微微的笑颜，稍看着我，起步走到他的身边去。

　　“十四弟……”轻唤着，简单的音色，可每一个字，却都敲在我的心底。

　　身子一软，泪水早已决堤。桌上摆着的茶碗，被我碰翻在地底。我撑在茶桌上，颤动的身子，微微抽泣。

　　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我感觉得到，身后的那个人，他转过了脸来，灼灼的目光，注视着我，久久不曾离去。他看着我，渐渐起伏着的呼吸，透露着他心内触动的信息。

　　“你……”微微发颤的声音，带着他的疑惑，带着他的并不确定。他微动了的脚步，似要上前，却终究还是停下了步伐，再难移动一分。

　　轻笑着，身旁的溶月，缓步走出了门外，回首望着屋里，“就在这儿说吧，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的。”她看着袅袅的香后，灵位上的痕迹，道：“这也是你们十三哥，他愿意看见的……”

　　轻轻的一个声响，屋门掩起。

　　是夜，带着露水的凉风，在彼此的周围，缓缓而过。内里涌动着的情绪，却全都压在了低低的泣声里，任谁也无法言语。

　　“你……”

　　犹疑着的话语，尚未完全出口，却就扼在了喉咙里。我倏地回过身去，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绽开一朵泪莲。

　　“胤……”字不成形。那个在心里唤了千百遍的名字，那个思念了整整六年了的人，可如今，我却唤不出声音。

　　胤祯，我的胤祯。他老了、憔悴了。他那黑发之间，隐隐藏着的银白，斑驳着岁月的痕迹，他眉间萧索的气息，纠缠着他曾经的肆意，蜷缩在眼底。他微颤着的手臂，垂在一旁，想要握紧，却再也抓不住力气，他苍凉着的眼里，写着他的落寞，写满他的孤寂。

　　泪水，瞬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想过的千句百句，到如今，却全然没了言语。

　　湿润了的双眼，交错着各种情绪。他一寸一寸地瞧着我，惊愕着的神色，渐渐变得狂喜。他看着我难掩着的哭泣，手心微颤，就如害怕只是黄粱一般，言语里，满是不定。

　　“你……是我的晓暄么……”暗涌着的情绪，他问着，仿若似幻似真。

　　眼里滑下的泪水，湿满了衣襟。我迈着微跄的步子，颤动着，走到他的身前，开口，断续着的声音，难掩哭泣。

　　“那你呢，你……是我的胤祯么……”哽咽着的话语，他眼里的热意，闻言，夺眶在须臾。

　　“晓暄！”

　　他猛的伸手，用力将我揽在怀里，紧紧地搂着，害怕再要将我失去。

　　“是！我是！”

　　他紧搂着我，泪水打湿在我的脖颈。正如害怕我是虚幻一般，他的双手，一直握着我的肩膀，不愿我一刻的离去。

　　“你回来了……回来了……”狂喜却又压抑着的声音。他言语里呜咽着的语音，夹杂着丝丝的颤抖，就如那一日，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里，他抱着我时的惧意。

　　反搂着他的双肩，手指紧紧地扣在他的臂上。身体里，感受着他的战栗。泪水盈盈，同样地不敢相信。

　　胤祯……我终于又见到他了……我真的等到这一天了，我等到了……

　　

　　紧握着的双手，我和胤祯对坐在桌前，眼里的泪水还未干透，就这么互相看着，久久没有言语。

　　他的手指，静静地摩挲着我手背，眼神里的不敢置信，让我望得疼惜。

　　“告诉我，你是真的……”缓缓伸出的手臂，生涩地停在半空里，再也不能前进。他轻颤着，略有一丝惧意，就像是梦里千百次的虚幻，所以害怕这一次，也是梦境。

　　伸手覆上他的手臂，我的心里同样涌动着，握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真的……我是真的……我就在你面前……”

　　眼泪顺着紧握着的双手，划下了痕迹。感受着手背上的温热，他微微一怔，凝视着那炙热的泪滴。他抬手拭去了我的泪痕，轻抚着我的眉，我的眼，一点一点细细看了去。眼里藏着的晶莹。我轻笑着，由着他慢慢地望着，瞧着，安定他慌张的心。

　　“咚咚——”门口一阵叩门声响，还未及我们侧眼而去，门口两个清亮着的声音，同时响起。

　　“额娘！”

　　转眼望去，只见溶月带着语暧和馨萝，趁着夜色，竟已来到门外。微愣着，听着两个孩子喊我的话语，胤祯微微一怔，转眼朝她们望去。

　　“她……她们……”隐隐波动着的情绪，胤祯先是错愕着，半晌话不出言语。

　　眼泪里含着的笑意。我淡笑着，起身走到门边，将语暧和馨萝带到他的面前。眼里是他意外着的神色，我浅笑着，摸着她们的头，哽咽着，对她们道：“来……快叫阿玛……”

　　“阿……玛……”疑惑着，生涩地吐出这两个音节。她们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人，疑惑着，半晌没有言语。

　　“阿玛……”低低地重复着。胤祯诧异地看着我，对上了我的确认，恍然间，又惊又喜。他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就这样一直看着，一时间，竟也无语。

　　原本满是惑然着的神情，却在看见胤祯眼里涌着的泪水时，全都散了开去。伸手拭去了胤祯眼里的泪。语暧甜甜地笑着，看着胤祯，小小的年纪，用着自己的方式，安慰着在她眼里的伤心。

　　“阿……玛不哭。”她并不熟练地喊着这样一个第一次接触的生词。从小，她和馨萝所接触的，便就只有我同胤祥、溶月三人。她从来都不曾知道，“阿玛”这样一个陌生的音节。

　　“对，阿……阿玛乖，阿玛不哭。”瞧着胤祯泪水盈眶的模样。一旁的馨萝同样走上了前去，手指抓着的袖子，轻轻地擦着胤祯脸上湿了的痕迹。

　　看着面前这样的惊喜。胤祯看了看我，低下眼，又看着站在身前的语暧和馨萝，看着她们乖巧地对他笑着，带着相同容貌，相同的音色。

　　强忍着心里的涌动，害怕吓到了孩子。他试探着，轻抚着两个孩子的脸，看着她们一模一样的面容，看着她们甜甜的笑颜，心里的欣喜，再也难掩。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语暧，她叫馨萝。我们是双生姊妹。阿玛猜猜，我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俏皮地说着，言语里明显有了亲昵。语暧歪过了头，笑看着面前的胤祯，向他眨了眨眼睛。

　　在听到语暧喊他“阿玛”的时候，胤祯的身子明显的一颤。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脸上交错着的情绪，又是兴奋，又是难以相信。

　　“我猜，你是姐姐，馨萝是妹妹……对不对……”细细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半晌，胤祯轻笑着，试探地说道。

　　一愣，不止是语暧，就连我也有些吃惊。

　　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语暧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面前的胤祯，奇异道：“阿玛是怎么知道的？怎么会猜出来的？”

　　再也无法忍住翻腾着的情绪，眼里的泪水，倏地涌出。胤祯忽而伸手，将两个孩子搂紧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似要补回这么多年的失去，“因为我是你们的阿玛……我是你们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