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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流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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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过去,昔日死殿活下来的弟子们都出师了。
上官对我说,“你那个徒弟做不成杀手,不能留。”
不知怎么了,竟第一次跪了他。
“一个徒弟而已,对你那么重要么?”哥哥问。
“毕竟是我的徒弟……再说……我们有过约定。”
不是在意……只是习惯了……习惯性去关注他的每一次成长,习惯性地接受他的挑战……习惯性接受他的仰视和怨恨……
哥哥有了上官,而我手中空空如也,我只是想拼命抓住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哥哥提议将他送入迷踪林,我送雅儿进去的时候,他笑得勉勉强强极不情愿的,可是我心里却异常安稳……
每月十五,他总等着我比剑。渐渐地,他输了也不恼,倒是也显了不少小孩心性,也会笑着和我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也会缠着我弹琴,也会一起吃饭……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一个人在林子里总是寂寞的,看到我去,他总是会笑地很开怀的样子——我却避免去触及那笑容底下的东西。
就这样过了两年,皇帝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要天枢阁交出十二年前纹有银色玉兰花的孩子。
“殷国还没死心么……十二年前若是流落到了死殿,怕是凶多吉少了……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哥哥抚额叹气。
虽然天枢阁不归朝廷管束,但还是要给皇帝面子的。我帮忙查了几天,一无所获。
又到十五,约定的日子。我提剑出门,却遇见了哥哥,他问我,“羿儿,那个林子里的孩子……你查过了没有……”
不知怎么地觉得心慌意乱,雅儿?这么多年来我看着成长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他?
心乱,剑就乱了,他这次竟然用了迷药,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败了……
算了,败了就败了,反正天枢阁不会让他出迷踪林,这些年,我也淡了杀他的心。
他却真的恼了,揭了我的面具……
他竟然吻了我的刺青,世人避之不及的黑色,难道他不怕不详吗?
他给我看他的刺青,银色玉兰!他竟然是皇帝要找的那孩子?!
我极其震惊,心里左右摇摆,是把他交出去,还是干脆不承认?
那……小混蛋竟然……用了春药……还那样羞辱我……
除了刺青那次,这是我生平吃得最大的亏。醒来之后气得簌簌发抖,忍不住拿剑劈了过去,却在他头上半分停住……
他的睡相纯真可爱,全然没有平日的戒备和伪装,神色疲惫,竟未发现我的杀气,趴在床边只是占了床极小的一块,像是怕压倒我……
我将房间的家具尽数毁去,还是没有伤他丝毫,反而轻柔地把他抱到床上。
罢了,昔日我命他师兄弟自相残杀,让他手上沾了血,又将他关在林子里两年,他胜了我也不能放他走,他自然是极其恨我的……虽然他羞辱了我,却真的做什么伤害的事情,记得最后也是极其温柔的……罢了,就当欠了这混小子,不过,他也要付出代价。
向阁里回复不是他。这个孩子,既然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乘人之危……就罚他在林子里陪我一生吧。
三天过后才想起送了家具进去……却见他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他睡得似乎极其不安稳,脸色潮红,呼吸困难……摸了摸额头,竟是发了高热,或许是那天受了风寒。
我并未在意,那样意志顽强的孩子被病打到……只是向阁里的大夫讨了一副风寒的方子,亲自熬了粥等他醒。
他在我面前,流过血,流过汗,是极其沉稳坚毅的,从来不曾哼一声痛,更不曾流过泪,我从未看到他这脆弱任性的模样。三天,我甚至放下身段亲自去附近的城镇买了各种小吃点心饭菜,他依然米粒未进,灌一次吐一次……我何尝如此伺候过别人?每一次,我总是耐心告罄,摔了碗,拿屋里的家具泄恨,不停告诉自己就任他自生自灭吧……可是看他病的神志不清,甚至难受得大哭的样子却又每每鬼使神差折回来,自发清理了一地狼藉,又去买了新的点心来哄他……
本以为是普通发病,灌了药,便会好了。却不料过了几日他的病却越来越严重,这个人越来越虚弱,再也忍不住抓了阁里的医生来为他诊治。
“郁结沉于五脏六腑之中,针药不能及,恐将不测!”
怎么可能!我还记得几日前他打败我时眼里的希望和脸上的神采,为何不过几日,这少年就瘦骨嶙峋,不似活人了?
搁了阁里的事务,整日守在他榻前,他昏迷地越来越久了,即使昏迷中他也噩梦连连,额头上都是汗……他会叫爹爹,君父,不要丢下雅儿……他会叫师父,不要把雅儿关起来……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若非我把他折了羽翼,他又怎么会了无生趣?心里确是……有点后悔了……
那日天气晴好,他破天荒吃下了东西,我也是极为高兴的,所以也没有拒绝他的要求。他替我修理头发,然后邀宝似的拿着铜镜得意洋洋的炫耀,那时候……虽然病入膏肓,面无血色,但是当他说起“长剑走天涯,逍遥看人间”的时候,极其神往的样子,眼睛微微发亮,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才发现,这少年眉目之间本是极其漂亮的。
说要放他离开是真心的……他却不信,硬是跪了下来。
火化……骨灰……回沐雨……
竟然是在交代后事么……
一瞬间,心脏剧烈疼痛起来,扶了桌子才站稳,碰落的茶杯砸在地上像是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竟然将他逼到了这个地步!
匆忙离去,我要去问哥哥,皇帝为何要找他……
殷国失踪多年的皇孙?雅儿竟然是那样高贵的身份?!
再次回到林子里,他已经气若游丝,脸色发青,俨然大限将至,不敢耽搁,把他抱起来向半夏飞奔而去……
哥哥说,若是见到了亲人,郁结化去,再加上好的医疗条件,兴许还能救回一命……
我将他交给那个光彩夺目的华服男子……转身藏于暗处,看那个殷国的王爷,满脸喜悦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看他大声叫太医……
我在殷国的行馆呆了两天,看他喝下第一口粥才离去……
从未有一刻如此感谢上苍……
回去,不是因为任务,而是大哥说,他要上位了……
哥哥总是无所不能的,仅仅十天,上官若兰被囚禁,阁内反抗势力被清理殆尽……
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交给了我一张冥帖……
“殷文雅,殷俊月!”手微微颤抖,心里惊讶……尤其是委托人也是……
“委托人要求最好的杀手,给你一个半月时间,在御国境内动手。”哥哥冷冷地说。
暗中跟踪了他们一个多月,我从未看过那样的雅儿……
从未见过他露出那样真心的笑容……
从未见过他也有少年淘气的样子……
从未见过他那么喜欢另一个人……
我和他相处了十二年,后七年,做为他的师父,他却从未依赖过我……他将我看成了师父和敌人,却不是……亲人和长辈……也不曾……这么贴心地说过话……也不曾……那样嘟着嘴撒娇地要求什么东西……
我印象中的他,是镇定、冷静、从容、无畏的……
佳月城的城郊有一处极美的地方,我带雅儿去了那里的时候,是真的想杀了他……
我记得殇曾经说,如果你对一个人过于在意了,你最好杀了他。
这个地方,会成为一个美丽的坟墓,埋葬他,或则葬我……
直到他执剑的那一刻,我才又看到了那个我熟悉的他……
他的剑没有杀意,不霸道,却是步步为营,极其缜密,毫无破绽地接下我的杀人之剑——沉稳地不像十六岁的少年挥的剑……
我败了,十三年来未曾一败,这次,输的信服口服……
这少年,要如何的苦心孤诣,才能在上官家的完美之剑中找到这样极其隐秘难寻的缺点,并设法扩大,变成致命破绽……
他毫不犹豫丢剑离去,不曾回头。伤口在持续流血,带走体内的温度,但是我却没有处理的欲望……心里是愉悦的,这就是我的解脱么……忍不住遮了眼睛低低地笑起来……
不会忘记那月夜下去而复返的他,明明失了大量血,身体冷得发僵……但是他抱着我说话的时候,又觉得心里很温暖……他说对不起,他说不恨我……
我回阁领罚,哥哥却笑着问失败的原因。
我告诉他我被打败了……
他并不相信的样子。
上官若兰凭他的剑在武林中称霸了十六年,未尝一败,又怎么可能被个名不见传的少年破了去。
哥哥拿着扇子轻轻地笑,“既然你的功夫已经退步到这个程度,那么和我打一架吧,输了……就来当副阁主……”
自是不愿,若真当了副阁主,我便不能接任务,更无法随便出阁去……
似乎看到我面有难色,哥哥转身,“如果你不接这个挑战,或许我明天会派新的杀手去打扰你那宝贝徒弟哦~~”
只得应下来,我曾经答应过雅儿天枢阁不再为难他和……殷俊月。
哥哥的武功远远不如我,一剑过去,他险险避开。“真是不可爱的弟弟,让让哥哥一招会死啊……”他嘟囔着。
我身上剑伤未愈,又不敢真的伤他,他心里清楚,趁机欺了上来。
“啊~对了,你的小徒弟很可爱呢~第一次见面,竟然看穿了我的伪装……还反将了我一军……”我抿抿嘴……雅儿他,自然是聪慧的……可是,哥哥何时见的他,我为何不知道?一分神,竟然又过了数招。
“羿儿,你的流采剑呢?” 流采剑是君父昔日的佩剑,哥哥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我将它送了雅儿……不知道哥哥会不会责罚。“这玉佩……你不会用剑换了玉佩吧?殷文雅那小子可是赚大了!?”这……哥哥是不高兴了?心里一怔,哥哥却趁机打飞了我的剑……
我又输了……
不复原来调笑的样子,哥哥用左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不会是喜欢上殷文雅那小子了吧……”
“胡说……我只当他是我的徒弟……”我这样说,却不知为何有些心慌……
“那最好不过。”大哥正色道:“你和他如今身份有别……切莫妄念……”
妄念?他已经不是我困在林中的小小少年,他是殷国皇帝苦寻多年的皇长孙,他将拥有亲人的千方宠爱,他将享尽荣华富贵一身,他将站在朝堂之上俯瞰众生,他将拥有名门贵族出身的君……又那是我这个天枢阁的妖孽可以企及?
手却不自觉握紧了腰上的玉佩。
我想总有一天,那就走在清晨绽放的纯白芙蓉花中的温润少年终将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