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首状元》蝎子羯

25、与子同袍千秋待，愿君长拥百岁辰

　　临行的前一晚，学生们在眠鹤居兴奋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平芜收拾了两大包东西不够，甚至还在考虑要不要把枕头也带上，说是怕到时候睡不惯。最后还是云冬光看不下去，替她又把东西收拾出来，重新打包了一遍。
　　阮清远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她悠闲地坐在桌边翻书，翻着翻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抬眼看向平芜道：“平芜，你别再掀人家衣服了，你不知道男生们现在对你有多怨声载道，躲你就像老鼠躲猫似的。”
　　没成想平芜听后反而哈哈大笑，一点也没认识到自己的聒噪，“我逗他们玩的。他们身上哪有图腾啊，就算真有，那图腾大概也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到的。”
　　一直在窗边安静插花的浅草樱庭听到平芜这话，笑笑，“所以说，咱们小平芜心里还是知道的。就是因为无论怎么胡闹都不会把真正的皇太孙牵扯进来，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对不对？小平芜很温柔呢。”
　　浅草樱庭的话仿佛戳穿了平芜心底的小秘密，搞得平芜有些不好意思，脸也红了。“哪有……”她试图反驳。
　　烛火摇曳，在眠鹤居的另一处，千代、沈玉晟和凌霜赖在陈九的房间里不肯走，说要和他一起读书，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学习的独门秘籍藏着掖着没告诉他们。
　　哪来的独门秘籍啊，陈九知道，这帮人就是故意来找他不痛快的。“滚滚滚，别烦老子睡觉。”
　　三人才不管呢，搬了两把椅子过来就硬要和陈九挤在一张桌子上读书。凌霜看看陈九桌上的画，突然有点尴尬，“哎，还真没看书啊。”
　　陈九气道：“是啊是啊，别以为老子考第一就是天天看书的书呆子。”
　　沈玉晟道：“可是慕萱和黎明天天看书呢，考得还没你一半好。人比人，气死人哪。”
　　千代半坐在桌沿上，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低头欣赏着陈九的画。
　　这画上是一湖一塔，只见碧湖泛晴光，白塔雨朦胧，远山如一只只翠色蘑菇披着雾绕的纱幔点缀其间，一陇新月白堤上立着三枚小人，左边之人一身孔雀蓝袍，如清莲绽于湖心；右边之人长身雪肤，似兰花着锦细雨点翠；中间一人垂眸望着湖面，湖水如镜映着他被日光缱绻了的红影，如一纸散了朱砂墨的鲤书，缓缓在波纹中散开。
　　千代望向陈九，“你要题什么字？”
　　陈九道：“还没想好，要不你们帮我想想？”
　　凌霜道：“仙湖落莲。”取仙才湖三莲并蒂之意。
　　沈玉晟沉吟半晌，道：“寄归人。”
　　寄归人，祭不归人。
　　闻言，千代也静默良久，才开口说道：“雨霖铃。”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对友人们的建议陈九不置可否，略一思考后便大袖一挥，将一只粗毛狼毫抓起，在画作的右上角题了三个字，并盖上了刻有他姓名的红印章。厚厚的红泥从印章四方露出鲜亮的颜色来，形状不羁地仿佛一个醉了酒的侠客。
　　待千秋。
　　凌霜赏罢三字，点点头，道：“好，我辈搏的，岂不就是一个名垂千秋。”
　　沈玉晟道：“你们都有志气。只是待千秋之后，即使世间万里，又何处有我？我不贪许多，只图这一世逍遥罢了。”
　　陈九笑了笑，“总是个人有个人的活法。”
　　凌霜看到陈九放在床头的行李，便随口问了一句，“东西都收拾好了？”
　　陈九道：“嗯，也没什么好带的，缺了什么到时候都可以再买。”
　　沈玉晟道：“南容静可不是这么想的，你没看他不仅自己大包小包的，黎明两个包里还有一个包装的是他的东西，真是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男生。”
　　“行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况且罪都是黎明受着，也没碍着你什么事。”千代喝了口茶，调侃道。而后他转头看向陈九，对陈九道：“哎你这茶叶比我上次给你的还好，是哪里的茶叶？赶明儿我也派人买二两去。”
　　陈九嘴里回答道：“乌龙雪。”心里却说，别想了，皇家特供，有钱也没处买去。当然也未必，凭千代的家世，真想要也不是不行。好比如他，凡人一个，不也照样喝到了吗？
　　凌霜这人是真的很好学，他喜爱陈九绘画的笔法与空灵的意境，便有意向陈九讨教两下。谁知越聊越深，最后千代和沈玉晟也都加入进来。
　　千代问道：“你的作画手法不似出自白龙太府的先生，是谁教你的？”
　　陈九垂眸，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眼中是一片柔和的神色。他道：“是我的小叔叔。”
　　沈玉晟察觉到陈九的神色，笑道：“看来你和你小叔叔关系很好，不像我二伯，天天唬我。”
　　四人半靠半坐在桌上，手里各拿了一根蘸了色彩的毛笔，或是指笔对空，或是在纸上画个两三道，一边解释自己的绘画心得，一边切磋起画画技法来。
　　作画如做人，比才似比德，四个性格迥异，天赋异禀的少年围聚在一起，齐心合力地讨论一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何况是在如此安宁的夜晚，如此静谧的竹林深山之中。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今夜的月色显得这般缱绻，朦胧，令人迷醉。云冬光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红漆食盒，走在眠鹤居的青石板小路上，想着即将要做的事，要见的人，心中不由得雀跃而紧张。
　　走到一幢小屋的院子前，院门居然是开着的，云冬光疑惑地透过门缝看去，发现寒曦月在和什么人说话。因为门缝不够宽的缘故，云冬光换了个站位，才看到与寒曦月说话的人。
　　是采歌。
　　云冬光感到自己原本雀跃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食盒，失落地叹了口气，正准备打道回府，却听到院子内激烈的争吵声。
　　“你骗人！你明明就喜欢我！否则你为何替我做风筝？”庄采歌哭得梨花带雨，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拽着寒曦月的衣袖，激动地大喊道。
　　寒曦月之前已被庄采歌纠缠了好些时候，显然是她有些不耐烦了。只听他的声音冰冷，“我没有替你做风筝。”
　　“你有！这风筝上的仕女画明明就是你的手笔！我……我曾经临摹过你的画，”庄采歌嗫嚅说道，“我认得，这风筝是你画的。”
　　寒曦月道：“就算这风筝是我画的，也不代表与你有关系。”
　　“你胡说！”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被逼急了，开始口不择言，“若不是为了我，凭你这清冷的性子，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替人画风筝？”
　　“我画了两只……”
　　寒曦月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庄采歌打断了，“第二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你当然不能明晃晃地替人画风筝，教人猜疑。”
　　没想到听到这话，寒曦月却冷笑了一声，道：“你还挺了解我。”他朝庄采歌走近一步，扯过庄采歌手里的那只风筝，“那你知不知道，这才是掩人耳目的那只风筝？”
　　闻言，庄采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当着庄采歌的面，寒曦月一点一点撕碎了那只风筝，仕女白皙莹润的脸从中间开始被撕裂，一如庄采歌破碎的心。
　　“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看明白了吗？”寒曦月的眼睛很独特，眼头是冷淡的单眼皮的样式，然而从中部过渡到眼尾，逐渐变成了多情而温柔的双眼皮。这样的眼睛，轻易便能教人沦陷。然而一旦绝情起来，也能轻易教人唇齿生寒。
　　庄采歌不相信寒曦月竟会对自己如此无情，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寒曦月，“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我？你信不信只要我跟我爹说，他立马就能摘了你这顶官帽，叫你一辈子都不能再入仕！”
　　其实庄采歌只是想吓吓寒曦月而已，她并不会真的做出伤害寒曦月的事来。毕竟，她也不过是个第一次爱上人的姑娘，被人拒绝，她慌张害怕，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然而寒曦月却没把庄采歌的话当玩笑听，因为他不在乎。曾经他拼了命也要考取功名，不过是想争一口气而已。而今心愿达成，时过境迁，难道他还会在乎头顶这只官帽吗？
　　寒曦月从腰间取下官牌，丢到地上，冷冷地对庄采歌说了一句“请便”，而后便进屋关上门，将庄采歌丢在了屋外。
　　而直到这时，庄采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她慌张地拍打寒曦月的房门，哭着跟寒曦月道歉，“寒文卿，我错了，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的，你原谅我吧。你出来跟我谈谈，不要这样对我，我求你了，曦月……寒曦月！”
　　然而寒曦月确然是个嘴硬心狠、冷漠无情的人，庄采歌在门口吹了半夜的冷风，喊他的名字，求他原谅。寒曦月不仅对此没有任何回应，后来还因为不胜其烦而把屋里的烛灯给吹灭了。
　　那突然熄灭的烛灯就像是扇在庄采歌脸上的一巴掌，她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哭得泛红的嘴唇微微哆嗦着。过了一会儿，她从地上捡起被撕得四分五裂的风筝，转身离开了。走出院门的时候，她看到了站在门边发怔的云冬光。
　　云冬光看着她，脸上是难过与叹息。
　　庄采歌盯着云冬光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复又低头去看仕女风筝的面容。她的眼神黯了下去，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庄采歌冷笑一声，把碎裂的风筝摔到了云冬光的脸上，而后转身走了。
　　云冬光感到一股冷意如寒蛇一般贴敷在她身上，黏软而温稠地在她的肌肤上游动，好像庄采歌对她的恨意化出了一段实体。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风筝，然后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转身走进了院子。
　　“咚、咚、咚”，她虚虚地握起拳头在门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缓慢而坚定。
　　一片昏暗里，只有月色从窗纱透了进来，在地面上洒下薄薄的清光。寒曦月正坐在床边，目光淡淡地看着房门，没有回应。
　　“寒文卿。”云冬光先是轻轻地叫了他一声，而后突然停住了，像是从一段长久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开始叫他雪哥哥。
　　而寒曦月还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神色平静，看着像是在小憩，只有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出卖了他浮动而不安的内心。
　　门口忽然安静了，没有再响起任何声音。寒曦月放在腿上的手轻轻地颤了一下。很好，她终于走了。
　　然而下一刻，一阵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分外激烈的叫门声响起了。
　　“寒曦月！”云冬光踹了一脚门，把门板踹得“嗡嗡”响，而后她退后两步对着门叫道，“别装了，你根本就没睡。躲在门后面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你累不累？你这样到底累不累？你这样拖着我，逗我玩很有意思吗？泥人还有三分脾性呢，我难道就不会生气吗？我难道就不会难过吗？”云冬光说着说着落下泪来，“你恨我爹，恨我娘，恨我云家，我知道。可是我呢？你也恨我吗？你凭什么恨我？我云冬光可曾有做过一丁点对不起你寒曦月的事？”
　　“如果你……”眼泪扑簌簌地从云冬光的脸上落到地上，打湿了青石板面，为青石染上一层深黛色，她越说越委屈，“如果你不恨我，那为什么，总是对我视若无睹？就好像我是空气一样，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你这样做，难道我就不会难过吗？我宁愿你打我，骂我，也好过如现在这般，对我冷若冰霜，心如寒铁。”
　　云冬光哭得几乎快要虚脱了，她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青石路上。
　　她好久没有这样哭了。她独自一人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千里迢迢来到这个繁华陌生的京城，就是为了寻找雪哥哥。如今她终于找到了，可却忽然发现，他再也不是当年的雪哥哥了。云冬光心里知道，虽然她懦弱，缓慢，笨拙，孤陋，但她自问在对待雪哥哥这件事上，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没有后悔过，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坚持，默默努力着，希望可以打动雪哥哥，让他变回从前的样子。
　　然而如今三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她不知道她到底还有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或许，真的是该她离开的时候了。
　　云冬光用袖子三五下抹干了脸上的泪水。她从地上站起来，对屋里的人说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按照扬州的风俗为你做了百岁糕。你虽不嗜甜，但我记得你是喜欢吃百岁糕的。”
　　说完，云冬光把食盒轻轻放到寒曦月的房间门口，转身走了。走到院门口时，云冬光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房门依然紧闭，里面的人仿佛睡着了一般毫无动静。她自嘲一笑，离开了。
　　云冬光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到桌前，点亮了烛灯。她这才发现庄采歌就坐在桌边，正目光冷冷地瞪着她。庄采歌的眼眶也是红红的，毕竟刚刚才大哭了一场。
　　如今回头想想，也真是可笑，两个女子在同一个晚上为同一个人哭得肝肠寸断。“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寒文卿的，此次樊城之行回来，我便会离开白龙太府。”
　　甫一听到云冬光的话，庄采歌的面上有些疑惑，显然她并没想到云冬光会这样轻易放弃。不过马上她又换上了一副冰冷倨傲的面孔，“我不管你和寒文卿有怎样的过往，但他早晚是我的。你争不过我的。”
　　云冬光点点头，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我从来不知，原来你亦倾心于他。而今我知道了，我认输。”
　　剩下的话云冬光没有说。其实她一向畏惧庄采歌，连在她面前说话都哆嗦。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因为害怕庄采歌而放弃雪哥哥。此时此刻，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是因为她知道，如今的白龙太府里，没有他的雪哥哥，只有一个冷若寒霜的寒文卿。
　　庄采歌没有说话，她不屑于再跟云冬光说一个字，只是威胁地狠狠瞪了云冬光一眼，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