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融化一座冰山》闻梓

20、第 20 章

　　天气越来越凉了，街边玉兰树的叶子一个劲儿的往下掉，显出点儿萧条的意思。这几天气温连续下降，陈载阳不得不穿起长袖衬衫来。

　　可能还保留着一点夏天的叛逆，陈载阳那长袖就是不肯好好穿，非要往上折个两三折，露出一大段小臂才甘心。

　　“季节交替的时候最容易感冒，你自己注意着点儿。”衡子平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顺口给陈载阳提了一句。

　　“到时候生病了又传染给我们，这不造孽了？”

　　陈载阳把报告甩他脸上，一脸不屑道：“我身体可好着呢，不像某些人……”

　　话还没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喷嚏。陈载阳舔了舔后槽牙，心道这旗子也倒得太快了点儿。

　　一包感冒药从旁边甩过来，元文敏抬了抬下巴，脸上严肃道：“喝了吧，别耽误上班。”

　　陈载阳愤愤的拿过感冒药，自己走到角落里倒水冲泡——这一个两个的，真就工作狂呗。

　　本以为上班期间生病就够糟糕的了。可惜，生活总是能给你来一记背刺，提醒你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比比皆是。

　　——欣可的骨髓移植手术被终止了，辛苦争取到的资源被用在了刚转院，同样患有急性白血病的另一个男孩儿的身上，这孩子的爸爸是本市有名的房地产商。

　　而这决定，是院长昨天亲自下的。

　　林予泽听到这消息后愣了很久，将要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步。
　　陈载阳丢下纸巾，跑过来扶他，眼神里全是担忧。

　　“没事。”林予泽一口闷气堵在胸腔中无处发泄。他咬着牙关拂去陈载阳的手，推开门，按下去往十二楼的电梯按钮。

　　十二楼中央的院长办公室里富丽堂皇，林予泽忍住颤抖的声线，朝办公桌后的院长争论。

　　“那是她救命用的骨髓！”林予泽头一次这样出离的愤怒，好看的五官扭曲着，血气上涌，整个人都有些站不住脚。

　　院长淡淡的看他一眼，把快要熄灭的烟头，往烟灰缸上磕了磕，身后的墙上挂着“医者仁心”四个笔力苍劲的大字。

　　林予泽呼吸不畅的看着那字，此刻竟然成了最大的讽刺。

　　“救命……呵，小林。”院长从一堆金光闪闪的荣誉中抬起头来，有些怜悯的看了他一眼，“那我今天把这骨髓给这孩子，难道就不是救命了吗？”

　　“谁的命不是命？可资源就一份。”院长从旁边的资料中翻出那男孩儿的病例，抬抬下巴让他看：“这男孩儿也才七岁，你现在难道忍心让他受这苦？”

　　“但……但是欣可的骨髓早就提交了申请！那份骨髓本来就是她的。”林予泽心兀的凉了一半，他眼眶微红道：“就算是命，也讲究先来后到。”

　　“全国五百多万白血病患者，哪一个不需要这骨髓？所有的生命都在公平的线上，凭什么他能插队？！”林予泽的手在身侧握成拳头，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朝院长大喊，身子微微颤抖。

　　救人不分贫贱富贵，谁都想在疾病面前活下去，何况是那个生活才刚刚开始的小女孩？

　　“凭什么？”院长发笑，他叹了口气，双手抱在胸前朝林予泽扬扬眉毛，脸色逐渐严肃起来：“就凭这男孩儿的爸爸每年给人民医院捐的几百万，凭他保住了你们这些医生的饭碗！”

　　“我们医院去年的财政赤字你可能不了解，”院长把红木的办公桌拍的“砰砰”响，他表情痛惜，皱着眉头看向林予泽：“你怎么说我都行，说我收了贿.赂，蒙了良心……可医院能走到今天，能新添这么多新的仪器、设施，你以为是谁的功劳？”

　　“能让你们这些医生，天天坐在干净的办公室里上班，你以为是谁的功劳？让那些没钱治病的困难户，安安心心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享受同等的医疗待遇，你又以为是谁的功劳？”

　　院长喘了一口气，“是这笔钱让我们医院一路走到了今天！”

　　“有了新的设备和资金，以后的治愈率才会大大提升，这难道不是我们作为医生最想看到的吗？”

　　林予泽心中那股子愤怒被一桶冰水浇得透彻，心底里生出无能为力的轻烟。他站在那儿，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
　　泪流满面，却无可奈何。

　　“一条命，换往后住院部更多人的命，你觉得我应该怎么选？”院长重重的叹了口气，身体后仰，摔回了椅子上，“等那孩子做完手术，应该会有新的捐款过来。出院的时候再加上媒体的宣传，我们医院就能更……”

　　林予泽眼含热泪，咬着牙转了身。关上身后的那扇门，他没听完院长之后的话，只是觉得一颗心已经彻彻底底的掉进了冰窟窿里面，浑身恶寒。

　　永远是这样的抉择……生与死之间从来没有差着天地相隔的鸿沟，有的只是一步之遥，一念之间。

　　院长的决定冷静而理智，对于那位高高在上的人来说，这骨髓可能只是一次拿来换医院更好发展的筹码；可只有林予泽知道，这换掉的是一个小姑娘鲜活的生命，是她对未来无限的憧憬，是活下去的渴望……

　　就在前几天，欣可还和自己说过，希望有一天能牵着弟弟的手送他去上幼儿园。

　　若是早就知道是这结果的话，就不应该告诉那小姑娘。

　　得到了再失去总是比没有得到要更让人悲伤。

　　林予泽在推开办公室门的那一瞬间崩溃了——以往严丝合缝的伪装溃不成军，无声的呜咽再也无法抑制，眼泪化成一瞬间情感的宣泄，载着数不清的无奈淌下来，爬满脸庞。

　　——生死离别，这四个字为什么这样沉甸甸？
　　林予泽在临床两年了，经历过无数次死亡，见证过数不清的离别，本以为靠着外面那层坚冰便能从容的看淡这一切。

　　可只一个字坠到心间的时候，也还是能把心脏砸出无数窟窿来，血肉模糊。

　　信誓旦旦的承诺变成了虚无缥缈的谎言，当期待被无限放大，林予泽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面对宋欣可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了。
　　他有些脱力的跌坐在地上，恍恍惚惚的坐了很久，想了很久，最后才意识到这里是哪儿。

　　等林予泽把自己收拾好，正要往电梯口走时，脚步声忽然响起，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身影——陈载阳从楼梯上朝他这边跑过来。

　　少年逆着光，从楼梯口奔来的时候像电影里从天而降的英雄。

　　林予泽愣在了原地，想抬头往前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楚，朦胧之中那人张开了双臂，轻轻环抱住他——“林老师，有我在呢。”

　　无声的安慰，一个拥抱把林予泽从地狱拉回人间。

　　本来就强撑着的林予泽在那一瞬间丢盔卸甲，狼狈的用着白大褂擦拭将将要落下的眼泪——就一下，就靠一下。

　　这怀抱和肩膀太过温暖，能在穷途末路的时候让人生出无限的勇气与感动。

　　“怎么样了？”陈载阳问的小心翼翼，他用双手护着林予泽，像是在托住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林予泽哽咽一下，缓缓的推开他，喘出一口气道：“骨髓……没有了。”

　　颤抖着的声音，陈载阳的心一下子揪紧，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落魄无助的林予泽。

　　他的林大夫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游刃有余、不乱方寸。手术室，生活里……出了事情就找林予泽，他是永远的守护神。

　　可人却忘了，这守护神也有心，也有感情，也会在最无奈的时候哭泣，也会咬着牙痛惜……

　　陈载阳憋着一口气，抱着林予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对不起……”

　　对不起我的无能为力，对不起那条渴望着的生命。

　　林予泽缓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这件事情和他没关系，然后低着头走进了电梯里面。

　　——这件事情迟早是要告诉她的，林予泽希望自己能有勇气去面对。

　　然而，坐着电梯下到三层时，他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337病房的那扇门。

　　就算有看淡生死的从容，他又如何能够对着那姑娘的脸，说出最残忍的死亡通知？

　　陈载阳心情沉重的站在他身后好一会儿，终于走过去拍拍林予泽的肩膀，温声道：“明天吧，等明天的。”

　　林予泽把手垂了下来，咬咬唇，从病房门口走开了。

　　……那就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