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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丝沉 ...

  •   鸾镜朱颜。
      打磨得光滑无比的铜镜影影绰绰映出一张雪压芙蓉般的容颜。远山眉,翦水瞳,一点绯红檀樱唇。翠玉钗,金步摇,云鬟雾鬓胜堆鸦。雪青锦缎宫装,锦绣国色天香,艾色袖口压暗底白云纹。
      一截雪白手臂自袖口伸出,纤手拔下挽发玉钗,一头鸦羽般漆黑长发便瀑布也似地直直倾泻下来。
      镜中女子无声而笑。

      室内水汽氤氲,巨大金盆盛满热水,映着一片令人心漾神驰的灿亮。皇上素来待她极尽荣宠,这金盆,就是御赐她让她好生梳洗他长长墨发的。
      她垂首缓缓坐在铺满锦缎的地面上,令自己头发浸入水中,水中似被倒入浓墨,逐渐晕开层层墨色。
      丝丝缕缕,随水面轻轻浮动,似密密麻麻的游蛇。
      她清楚,她与绛妃,都不过是仗着自己头发生得美,圣上忆起故人,才得到的荣宠罢了。幸而后宫百般争鲜斗妍勾心斗角都与她无关——她只要保护好自己的长发,就足以在皇上身边保有一席之地。
      那绛妃,不就是因为头发枯萎才失宠的么?所以她洗发,从不容许他人服侍在侧。
      长发,长发。她从小就被人夸奖头发长得好,竟不知它还会有这样效用。也是……她那时候只知长大找户殷实人家嫁了,从此相夫教子安然老去,怎会想什么皇宫、妃子?然而正逢皇帝大选秀女,,他们本是相中妹妹的,可妹妹百般不愿甚至以死相逼,长姐如母,只好她去顶替了。
      从此长伴君王侧。

      她不由想起了绛妃,绛妃入宫比她晚,头发美丽更胜与她,只可惜红颜薄命——阮绛衣死的时候,她还哭了好久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惋叹什么——叹自己未来命途?叹命薄如纸的绛妃?还是叹这深宫之中的幽幽红颜?只是他们皆是飘渺又遥远,她无暇,亦无意多想。
      挽袖,玉手探入游蛇之中,滑腻柔软的长发啊,一条一条,一群一群,自她指间滑过。
      她闭上眼,有一下没一下梳过自己的长发,发丝顺滑,梳过去并不花什么力气。热水还有些烫,烙得她水中梳发的手一片嫣红。不知过多久,她含笑睁开眼,看到看到金水盆里面的东西,骤然全身冰凉——
      金盆之中,睡眠热气腾腾,她的长发一团一团地泡在那里,发丝交错凌乱,半浮半沉。本来一匹黑缎一样的长发,现在想被刀狠狠划破,散成几块,暴露出交叉的丝线。
      她颤抖地抬起手,看见自己手臂上,丝丝缕缕。都是自己的断发。丑陋的散发,黑且湿,水流沿她手臂缓缓流下——

      断发?断发?她身子一软,似被人掐住了咽喉,再发不出声音来。慌乱中她将头发浸入水中。她看见簇簇在水里飘着的发丝,像重重魔影,朝她伸着黑色的爪子,恐惧在她心中一下放大,条条密密的黑发,使劲绞着她的心脏。
      她恍恍惚惚看到,水面映着一张脸。脸四周连着她的发丝看上去分外诡异。那面容明艳照人,在水中盈盈微笑——不是她的脸!不是她的脸!可那张脸瞧着又是那么熟悉,她看清楚失声尖叫起来:“阿绛?!”
      她全身发软,身子一歪险些要倒下去。强作镇定,一张脸却苍白如雪,凉意嗖嗖在她体内生长:“你来干什么?我可没有对不住你!”

      ——从来对不住我的人都是你!
      ——阿绛,从小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不和你争,白白让给你。爹爹阿娘总疼你总忽视我我也不争不恼,你说你不想入宫,我都可以放弃我的人生代你去,你任性又要入宫为妃我也只能竭力,只因我是姐姐!
      ——阮绛衣!我阮青瓷,难道就不能照我的意愿好好活一次么?!

      她一瞬间想过很多话,浮过很多情绪,那些不甘、那些委屈、那些怨恨反反复复地抽打着她,让她痛得几欲落泪。
      水中人倏忽一下消失了。她全身力气都像被抽去了。水的蒸气扑在她的脸上,细小的,一颗颗排得紧密,似是密密麻麻的虫卵。
      她的手颤抖着,颤抖着,一把抓过伏在水中的魔影,条条柔韧的发梢刺得她生疼,她咬咬牙,把它接在自己尚还连着头皮的头发发尾。
      她松开手……不可置信地看见,她的断发,居然、居然真的接了上去!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更漏声声,似在吟唱深宫的漫长时光。

      她拨弄着自己的头发,青丝在水中一拨水草似地在水中舒展。心底却有个声音破土而出,好似隐忍了许久。阿绛的声音,偏偏像她自己的那般熟悉。那样讥诮的声音。

      ——姐姐,好姐姐!你想照自己的意愿活一次的结果,就是要牺牲我么?
      ——你不知道我多么不愿意相信,下毒害我头发枯萎的人就是你,我宁愿怀疑所有人都不愿怀疑你!
      ——我那么依赖你。我不过是任性了些,不懂事了些,你为什么会这样憎恨我?纵然我夺去了皇上的恩宠,你毁去我引以为傲的长发亦算是公平……一切一切我只作不知,可你……怎么忍心杀了我!

      杀了我,你怎么忍心杀了我。
      声音一遍一遍在她心底回响,敲得她心脏钝痛。她恍惚间忆起妹妹死时的脸,苍白枯槁的容颜,头发长短不齐发黄打卷,凌乱的发丝粘在她汗湿的小脸上,满是血丝的眼睛鼓起来,死死盯住她,如何都不肯闭上。
      “那又怎么样呢?”她轻轻地开口,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声音轻柔宛若情人的耳语,“纵然我总是输于你,可这牵扯一生的豪赌,赢家是我。家族的骄傲,皇上的宠妃,是我,不是你。”
      她十七年的苦痛和隐忍,最终得到了报偿。期限是,一辈子。

      头发有些乱,她瞧着不喜欢,于是探手在水中顺了顺它。可是……头发、头发它又断了!她心跳到嗓子眼,呼吸一窒,颤抖着手要把它接起来,可一次一次,都不管用!
      她手握着散乱湿润的发丝,感觉到水已变得冰凉。水中。发丝缠住她的手,密密的小黑蛇在她手边游动,水中魔影重重,时不时有东西探出水面来撕咬她的肌肤。汗湿重衣,像有湿湿滑滑的虫子在她体内钻来钻去,皮肤之上万千爬虫蠕动,咬得她痛痒难耐。
      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艳红油腻,她猛地抽起脑袋,黑发嗒嗒地滴着艳红色泽。
      水中,交杂的黑发间,是一只只,怨毒盯着她的眼睛。
      ——阿绛……
      金迷纸醉,绛水青丝,胭脂的浓腻味道直冲鼻间,她尖叫一声,无数发丝将她眼前包裹得一片黑暗。

      香儿听到一声凄厉嘶哑的尖叫,她唇间漾开一点笑意,轻轻推开门。门是从里边闸着的,但因为年久失修所以这样的举措收效甚微。
      绛妃倒在地上,身体僵直,已是断了气。双目大睁,原本就不甚好看的长发变得长短不齐,湿嗒嗒掩着一张蜡黄憔悴的一容颜。葛布青衣,湿了一半,被水染上更深的颜色,破旧木盆往外渗着水,里边泡着一团团头发。
      她感到一阵恶心,撇过头不去看她,俯身捡起那把桃木梳,收入怀中。从袖底拿出一模一样的梳子,浸湿放在地上,随后轻轻掩上门出去。
      天衣无缝的计划。谁都会以为绛妃娘娘是发疯而死的。冷宫女子的生死本是无足轻重,若非绛妃娘娘失宠发疯,整日胡言乱语将自己当作是青贵妃,青贵妃也不会痛下杀手。
      本来香儿还担心这样不足以将绛妃置于死地,不过如今看来……还是娘娘最了解自己的妹妹。香儿拿出藏起来的那把梳子,月光下,齿与齿之间,细小刀刃在闪闪发光。
      她忽地记起几年之前,彼时的阮绛衣还是天真明媚的少女,坐在已是贵人的姐姐面前,笑颜如花。
      “你怎么来了?你就不知这是多么险恶的地方么?”阮青瓷一手撑额,苦苦笑着道,“为什么我到哪里都摆脱不了你呢。”
      绛衣没听到她后面一句,只是看着她的姐姐,笑容灿烂又明亮:“没关系,有姐姐保护我的呀——姐姐,再帮我梳一次头发嘛。”

      那些时日太过久远,已渺不可闻。

      有倦极的飞鸟飞过九重天阙,身影撞开团团的胭脂香气,声音划过浮着幽暗云朵的宫城天空,它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丝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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