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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荒山野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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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紧紧关闭,破旧的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进了无尽的黑暗。
冯山坐在座位上,目光绝望,压抑了很久的眼泪蹦涌而出,弯下腰,捂着脸抽泣。
“为什么那天我要加班,我真是该死啊。为什么我要让老婆带着儿子去游乐场玩,我恨酒驾,为什么被开车撞死的是我的老婆儿子。儿子没了,老婆也没了。”
他的声音中满是悔恨,他恨自己,六一那天留在公司加班。
冯山就职于一家科技公司,妻子是一家外贸公司的中层职员。
原本两个人一起挣钱,又有各自父母支持,小家庭经营的很是不错。直到老婆怀孕,她休了一个月产假,回来以后,她的岗位被有关系的同事替代,借着哺乳期不能专心工作这一茬,把她调动到了一个边缘闲职,工资更是一落千丈。
这样一来,压在冯山身上的经济压力就大了,他不得不比以前更努力地工作。即使是双休日,他也要留下来加班。如果不这样,他就会被其他人挤下来,家里经济就会变得更加拮据。
出车祸的那天,正好是儿童节,小孩子闹着要去游乐场玩。
冯山已经答应了,可就在一家人临出门前,他被上司一个电话喊去公司加班。
只要一想到那天的事情,冯山就痛苦懊悔不已。他当时想着,只是错过一个儿童节罢了,等到孩子生日的那天再补偿回来也是可以的。
他还年轻,正是赚钱的时候,满足儿子的心愿有大把的时间。冯山匆匆把儿子和从老家赶过来陪孩子去过节日的爹妈一起交给了老婆,他自己打车赶去了公司加班。
谁曾想,这一次竟然是诀别。一家三口就此天人永隔,只剩下他一个人。
冯山眼睛通红,握紧了拳头,混蛋!为什么这世道如此不公啊!那个王八蛋还是老板的儿子,他给老板打工挣钱,没能陪家里人。老板儿子喝着酒开着宝马把他老婆儿子撞死了!
他的老婆孩子都没有了,但是酒驾撞死人的老板儿子却因为没有逃逸,还主动打了医院电话,根本不用偿命。
冯山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吼出生活的重压,吼出绝望。把一切的情绪都宣泄出来过后,冯山捂住脸,无助地落泪:“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啊。为什么是我活着!”
他每天回家,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屋子,都有一种恍惚感,就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人推门进来,和他说游乐园很好玩,下次想和爸爸一起去。
原来的公司他也待不下去了,人事劝他拿着N+1走人,再另外找个新公司。谁让老板是老板,冯山只是员工呢。
冯山仰天长啸,他竟然被开除了,被这份他曾经加了无数班、付出惨重代价的工作开除了。走出大楼的时候,冯山回头望去,觉得自己真像是一条被赶走的丧家老犬。多可笑啊,老婆孩子死讯传来的前一刻,他还在为公司攻克了一个大客户开心。早知如此,他当初为何要在儿童节那天加班。若是他一起去,他们一家也许就不会在那个时间点到达那个路口,也许会因为多了个一个人,中途去了别的地方,或者慢一些又或者快一些过那条马路。
不至于,就在那一刻,被酒驾的跑车撞飞出去。
若真的他们一家三口躲不过这个劫数,他软弱不堪,他只想随着妻子儿子一起去了,也好过他一个人留在这世间,承受无尽的空茫与折磨。
他恨,他真的好恨啊。
冯山痛恨他的老板,痛恨酒驾的老板儿子。可是,他最痛恨的是他自己,他想要老板儿子以死偿命,可是现实里的他却签下了谅解书。
爹妈还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需要他先行垫付一大笔医疗费。如果按正常的打官司流程,还没等他拿到民事赔偿,他爹妈就要过头七了。
他请来的律师也劝他拿一笔高额赔偿金签谅解书。酒驾致二人死亡,属于情节严重,会被判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要是不签谅解书,老板儿子也不一定会顶格判七年,也许四五年就能出来了。
律师劝冯山,人要往前看,何必为了顶格判七年的微小可能性,再把爹妈的命赔上呢。想想父母,想想房贷,想想他以后的日子。律师说的全是最现实的东西,如今房价下跌严重,冯山当时买的小区属于是中高档小区,溢价高,这回的房地产泡沫几乎把首付给跌没了。他就算想把房子卖了给父母凑医药费,也很难卖出原来的价格。
要是不卖房,家里的钱都拿去给重症监护室,恐怕房子就要断供,欠银行的贷款足以让他信用记录受损,以后想再正规渠道贷款给老人续命也难了。
律师的劝说让冯山十分无力,一夕之间,他从有妻有子,有房有车,工作体面,变成失业在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会连住处都被银行收走,还会在征信和档案里留下污点。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天地之大,竟无一条生路。压力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让他窒息,让他为了活命低头。他要是不想无家可归,不想让爹妈没钱在重症监护室住下去,只能接受调解。
他接受了,通通都接受了。无论是从老板公司里离职,还是给老板儿子出具谅解书,他都做了。
做完这两件事,一时之间,冯山只觉得天地白茫茫一片,仿佛在做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从前的日子是多么圆满,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圆满了。
纵使冯山有再多的无奈,他这事也办的不地道。他的妻子不仅是他的妻子,还是岳父岳母的独生女。他的儿子也是岳父岳母疼宠的外孙。
人生何其苦,竟然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养了这么大的女儿说没就没,外孙也跟着一起没了,女婿还签了谅解书。
这对老夫妻参加完葬礼之后头也不回的走了,两家人就此断了来往。他们没办法原谅冯山会给杀人凶手出具谅解书。
冯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就连他自己都在道德上谴责自己。
唯一能安慰他,无条件支持他的父母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他只有不断地收到医生的病危通知书,还有银行卡里一天天变少的余额。
这些飞速消失的余额在一遍遍告诉冯山,他出具谅解书是正确的选择。可每晚的噩梦也在一遍遍告诉冯山,他是多么糟糕的一个丈夫和父亲,没办法给家人复仇,只能当一个失意的窝囊废。
如此数月,他生不如死。在被卷入恐怖游戏之后,冯山突然想起来他有份保险,是人寿保险,只要他以非自杀的形式死在七十岁之前,保险公司就会给他爹妈赔款两百万。
有了这笔钱,他们从重症监护室里醒来也能安享晚年。
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就让他这么死去吧。
冯山心存死志,抬头看向公交车最前面。驾驶位上的司机消失不见,这辆公交车正在摇摇晃晃地自动往前开着。
后排座位上站着的几个“人”抬起头,他们原先都是看不见的存在,如今一点点从空气中显露出来。
这些“人”和司机一样,空荡荡的脸上没有五官。与之不同的是,他们的脸上有一道裂缝。裂缝张大,像是深渊的巨口。
没有五官的人形怪物朝着冯山扑了上去,在他身上撕咬。
极致的痛苦催生极致的愤怒,冯山被撕咬了一半的胳膊掉了下来,被吃光了一条腿的肉,伤口可见白骨。他用通红的眼睛看着这几个没有神智的黑影,先前的心存死志逐渐变得癫狂。他猛地扑了上去,也学着他们撕咬起来,把咬到的怪物肉吞咽了下去。
“来啊,你们杀了我!我也杀了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他要复仇!变成恶鬼复仇!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下了车的乘客们在旷野中徒步,雨越下越大,荒山野岭的泥泞地路也越来越不好走。
沈昭昭心想,还好出门前,她的斜挎包里放了把遮阳伞。
她一手举着伞,一手挽着奶奶胳膊,祖孙俩挤在一把伞下,互相扶持着往前走着。沈昭昭努力把伞往祖母的方向倾斜了些。祖母年纪大,可不能淋雨受寒。李翠花心里十分受用,她的乖囡就是孝顺啊。李翠花虽然知道沈昭昭一片孝心,她还是把伞往沈昭昭的方向倾斜,看自己这个健壮如牛的体格,胳膊比大腿还粗,再看看小孙女纤细的体格,真是让人担心淋雨了会不会生病。
前面有一大片枝叶浓密的树林,不是所有的乘客们都带了伞,没带伞的都打算去那里躲雨,带了伞的乘客在这个时候也不想和其他人分开,十几个人一起往前面树林方向走去。
“总算是到了,这雨可真大啊。”
“别提了,这是不是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咱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乘客们各自抱怨着,躲到了一棵大树下,没伞的和有伞的挤一挤,再加上树冠枝叶,勉强也能保持着不成落汤鸡。
李翠花看着树林前面的灯光,隐约可以看清那是一座村落,她皱着眉,叹口气,“山里有野鬼,村里有恶鬼,回头没有路,难啊。”
鬼不鬼的,在这种下雨天听起来格外骇人。更何况,这辆车上的人刚刚亲身经历了邪门的灵异事件。
沈昭昭有点被吓到,贴近奶奶,附耳小声问道:“奶奶,你咋知道山里有鬼,村里有鬼?”
李翠花摇头不语。
暴雨和暗下来的天色让这群意外被卷入邪门灵异事件的乘客内心更加害怕,刚才被雨淋着,一心只想着到树林里躲雨,这时候到了避雨的地方,环顾着四周摇曳着的树影,一个个都面带惧色。
乘客中老的老,小的小,除了小夫妻俩怀里抱着的孩子,这趟晚班公交车上还有三个独自上下学的小学生,她们穿着小黄鸭雨披,牵着手,抽抽噎噎地依偎在一块儿,对着儿童手表哭喊着要妈妈,要回家。
人群中不安的气氛变得浓重,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弓弦,稍有不慎就会迷失在恐惧的情绪中。
一个眼底浓厚黑眼圈的社畜男青年没站稳,泥地湿滑,他的皮鞋很显然不能适应,跌了一跤,黑皮鞋和裤脚管上沾满了泥点子,被雨淋得浑身湿透,衣服分外狼狈地贴在身上。他蹲在地上,摸索着自己的眼镜。
许是这样已经足够狼狈了,他破罐子破摔,崩溃大哭:“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啊!我的《文明VI》还没有通关,我的绝版手办被我爸送给了亲戚家小孩,我还没有要回来呢。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
听起来真的好惨,沈昭昭不禁目露同情,这种时候还能想到他的手办,无疑是真爱了。
一对年轻的小情侣依偎在一起,也是心有戚戚然,神色惶恐地相对落泪。
年轻男生眼泪汪汪地抱住自己的女朋友:“宝宝,刚买的老头环,我是不是生前玩不到了。我爸妈会不会给我把我的珍藏都烧给我啊。”
年轻女生哭着对男朋友说:“我电视剧和刚入坑的小说都还没追完,不过,这算什么,电脑里还有花市文的浏览记录没删呢。”
男生想了想,觉得还是女朋友惨一点。他目露同情,拍了拍女友的肩膀,心里暗自庆幸,还好他平时都习惯用无痕浏览。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