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爵展耀]蓬莱花》岸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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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资深一点的警察都记得，赵爵当年的罪名，是涉嫌协助国际犯罪组织实施无差别袭击。

　　组织的名字，叫拉辛之诗。它的真正成员从未暴露过行迹，袭击者都是有着普通家庭、平凡工作的城市居民，在某一时刻某一地点，像忽然被启动一般。

　　当时警务处公认的说法，这是以精神控制教唆杀人和教唆自杀的连环事件，只是找不到证据，袭击者要么自尽了，要么疯了。

　　白羽瞳调出案卷，一页一页放投影，事件过于神秘，组里看得鸦雀无声。

　　白羽瞳说，机会只有一次，出点纰漏，让赵爵逃出去，这个组织一定会找他的。

　　他问谁值班，一屋子人赶紧都说不是自己。

　　白羽瞳用指节敲了敲桌子，说查排班表。

　　好一会，角落里有人瑟瑟地念出一个名字，展耀。

　　白羽瞳眉心一跳。组里也是一乱。

　　展耀是谁？

　　没听说过。

　　见习生？

　　见习督察，和白组长一样。

　　毕业就升长官，什么来头？

　　看清楚，人家是博士毕业。

　　和人拼命的行当，还要读个博士？

　　几句八卦的功夫，一抬头，白羽瞳不见了。

　　白羽瞳闯到警务处副处长室，他说包Sir，您怎么不说一声……

　　一屋子组长的目光投过来，白羽瞳只好收声。

　　包Sir端坐着，脸板得很严。他说出去，打了报告再进来。

　　白羽瞳一转身，就听见包Sir小声斥了一句，没规矩。

　　他掩上门，笔直地立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来时的气势杀去了七八分。

　　包Sir缓了声气，说今天先散了。

　　几个组长立正致礼，鱼贯而去。

　　白羽瞳再进来，包Sir正埋头在案卷堆里，书桌靠他这一边放好了一杯白开水。

　　他坐下，等了半晌，包Sir也没抬头。

　　白羽瞳说展耀复职才几天，安全屋的排班，您怎么把他也算上了。

　　展耀和你想的一样，放长线钓大鱼么。我问他，需要什么支援，你猜他怎么说的？

　　包Sir说到这儿，才把手里的事放下。

　　他说煮一碗面，旧式的细挂面，一把香芹，一块酱牛肉，切薄，面、汤、料要分开。咖啡豆，不要好的，但是要新焙的。一支破伤风抗毒素。一枚Bonefire-3生化追踪器。

　　我说我签字，你让支援部去准备，他说准备的过程要对他保密。食用、饮用、静脉注射三种途径，这枚生化追踪器要混在其中一种里，他会一起带到安全屋，但是，他不能知道是什么途径，只有他不知道，赵爵才不会知道。

　　包Sir说得风生水起的，忽然话头一转，白组长，这么滴水不漏的计划，你手下那几大金刚谁能想出来？

　　白羽瞳翻了个白眼，他说学刑事情报的，就是麻烦。

　　包Sir冷笑了一声。这话你说的，我可转达了？

　　白羽瞳赶紧举手投降，他说包Sir别别别，有话好说。

　　包Sir降服了他，就语重心长起来，他说要是个暴力分子，我也不会让展耀去，这是赵爵，对症下药，快准稳。

　　包Sir不知道展耀不记得赵爵了，展耀不知道自己还记得。这些周详细密的对策，包Sir只以为是展耀对赵爵的了解，展耀只以为是侧写得出的结论，只有白羽瞳心里像打仗一样。

　　他忍不住说，包sir，恕我直言，你这是在利用……

　　我利用的是展耀的专业能力。包Sir没等他把那个词说出来就反驳了。

　　两个人沉默下来。

　　最后包Sir不由分说，把话岔开了。他说展耀不去，万一赵爵用心理暗示，你们没受过专业训练，着了他的道怎么办。

　　展耀事后回想，才意识到当时设计的每一步，都带着无法控制的轻敌。

　　在公寓一遇见赵爵，他就觉察了，这个人看着他，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目光。

　　那目光让他同时想起了白羽瞳和父亲，可是，那两个人都从未那样看着他。

　　是一种，无条件的纵容的目光。

　　旧城区的巷子窄仄，计程车就停在巷口。

　　展耀从后座拎出一只牛皮纸袋，抱在臂间，一个人往巷子深处走。

　　房屋都有不少年头，没几户人家还住着，暮晚就更冷清。

　　安全屋附近的值班岗哨都撤了，这会方圆几公里内的警力，就只剩下展耀一个人。

　　他立在老房子前，转眸望了望来时的巷子，空空的。

　　找钥匙，开门。

　　这房子看着风烛残年，内里是以终身监噤地的规制布防的，密不透风。

　　监控画面投在灰白墙壁上，总开关在屋子中间那张旧木桌下。

　　展耀踱过去，牛皮纸袋落在桌上，手探到桌下，有个触控区域，和别的地方摸起来质感不同，食指轻敲了一下，一墙的画面熄了。

　　四下环顾，一屋的陈旧过时，沐在余晖里，倒还是寻常人家的样子。

　　监室在二楼。铁栅里一床一桌一椅，一间只容得转身的盥洗室。

　　赵爵向窗坐着，读一本诗。

　　他这几年视力不如从前，看一会，字迹就泛花，得抬头望一望天光。他瞥见，屋角监控探头上的指示灯灭了，回身看了看铁栅，密码锁的指示灯也灭了。

　　赵爵从二楼一阶一阶踏下来，夜已浸着大半间屋子，只旧木桌上方亮着一盏灯。

　　他扶着栏杆站了一会。

　　展耀坐在桌边，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

　　旧木桌上支着酒精炉，焐暖了汤，浇在面里，牛肉一片一片整齐覆上去，又缀了一小把香芹，筷子架在碗边，碗推到对面。

　　赵爵坐下，执起筷子，牛肉的香和面汤的热升腾上来，他阖了阖眸子。

　　展耀同他对坐，持着一支白陶小杵，在白陶小钵里磨咖啡。

　　他们曾经这么度过了许多个晚上，心里有无尽的言语，却从未说出一个字，一张小桌两个人，寂静、欢喜。

　　赵爵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低头挑起一筷面。

　　灯下就只有碗筷相碰和杵钵相击的声音，过了好一会，酒精炉上那只铜壶的壶盖一叩一叩，轻响起来，水滚了。

　　展耀把咖啡粉筛进滤纸，铜壶倾过来，绕了几绕，水一圈一圈淋上去。

　　等咖啡液一滴一滴落在量杯里，咖啡香在旧木桌上漾开，展耀才开口，和赵爵说了这次见面的第一句话。

　　他说，目标男性。年龄在四十五岁至五十岁之间。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有良好的艺术修养。没有成家。因为他对他从事的研究，信念过于顽固，而且一直未能达成所愿，他沉迷于一种献祭式的投入，在孤独、失败，种种悲剧体验中达成自我处决，庸常的现世生活会破坏这种体验的纯粹性。

　　赵爵垂着目光，没有表示什么。展耀说下去。

　　他可以熟练模拟许多心理犯罪者的言语和行为特征，甚至模拟犯罪本身。只不过，精神鉴定中所见的，他的一切异常，都不是病症，而是他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的方式。保持距离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怀有期许，也知道期许必会落空，他只是拒绝和解。

　　赵爵笑了。他说你在自满于侧写本身。你的一切分析，有可执行性才有价值。

　　咖啡滤好了，展耀倒在小杯里，递给赵爵。

　　清咖啡。不太好的咖啡豆，有意研磨得不太均匀，酸苦、枯涩之味扑面而来。

　　展耀说，感官上的苦痛能释放他心里的苦痛，他可能有……

　　他停下，略去“可能”两个字，说，他有自我毁灭倾向，是清醒的主动选择的，存在和对抗方式。

　　赵爵端起咖啡，在鼻尖掠了掠。

　　他说，姑且算合格，可是，没什么惊喜。

　　静了许久。展耀看着对面的人，他想起他的目光，一切悬而未决，就在那一瞬间，忽然笃定了起来。

　　他有过一个情人。展耀说。

　　赵爵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那个人，年纪比他小很多。展耀迟疑了一下，又说，同性。

　　赵爵望向他，看上去，听得饶有兴味。

　　展耀一字一字说，他，长得像我。

　　赵爵眸子很深，回答，是你长得像他。

　　像一声叹息。一刹那，展耀又得到一个秘密。

　　他死了。

　　赵爵饮尽咖啡，才回答他。

　　你应该说，他不在了。

　　他说，侧写是一门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科学，没有清晰的表征，不做判断。

　　对侧写者最不利的境地，莫过于和目标发生牵扯。就是展耀此刻的处境。

　　这是圈套，赵爵不经意袒露的隐秘过往，让一个侧写者落入了他的心理暗示中。

　　展耀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心里清楚，此刻任何判断都无法准确，再轻举妄动，弱点会一步一步被赵爵揭穿。

　　他隐约窥见了这个至今无法定罪的心理犯罪者的厉害，也忽然明白，为什么伊芙琳一提起他，就谨慎得好像他能听见似的。

　　熄灯前，展耀上楼，检查过赵爵手臂上的刀伤，注射了破伤风抗毒素。

　　赵爵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半蹲在他膝边换药的人，他说你有一句话，不想对我说，可是，又不能对别人说。

　　展耀把纱布在他腕上紧了紧，回答，那就不说了。

　　说出来。赵爵说。

　　展耀扬起头，迎上那道目光。

　　上次，我判断有误，你一离开特殊犯罪研究中心就来公寓，不是为了藏身，你是想来看看“他”，是么？

　　赵爵说嗯。诚恳地，点了一下头。

　　展耀没有多说什么，起身收好医用，熄了灯。

　　凌晨，赵爵无声无息踏下楼。

　　一盏壁灯亮着，展耀伏在旧木桌上睡着了，风衣落在地板上，赵爵俯身拾起来，覆在他肩头。

　　展耀睡得不安稳，眉心蹙着，赵爵伸手想抚平，可是，终于没有。

　　他轻阖上门，走进黑沉沉的夜里。

　　旧木桌上的电话一震，展耀立刻抬起头，屏幕上亮着一条信息：追踪器已启动，信号正常。发信人署名，白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