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蒙楚》羽一一

16、立誓

　　肖蒙楚听得入迷，摇摇头道：“皇室争斗，兄弟阋墙，遭殃的还是天下百姓。”

　　“确实如此，所以，父皇曾经极力避免过，可惜东宫毕竟只是太子，并非天子。”秦慕淮道。
　　秦旭的两个兄长，虽为长子，但母亲皆是妃嫔，庶子地位，即使战功赫赫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嫡子秦旭后来居上。

　　秦旭当然不是等闲之辈，六个亲王中，他成功的拉拢了两个弟弟，剩下的四人，在功勋和权势增长下孕育着日益堆积的不满和不甘心。

　　秦旭的忧虑越来越盛，他向先帝进言，希望能慢慢削弱兄弟们的兵权，利用政治手段，清理那些王府幕僚。尤其是大哥，手握重兵，门客近百。

　　但是先帝自负，总觉得自己儿子们都是好的。毕竟，先帝在位那些年，靳国国土扩张一倍，八方朝觐，一片兴盛，超越了之前所有的年代。

　　“靳国能给的，朕这个父皇能给的，又怎么能亏了他们。”先帝语重心长：“旭儿，你的兄弟们出生入死，鞠躬尽瘁地为朕和靳国江山尽力。你为人冷静果敢是优点，但对于兄弟众人太缺乏人情味。你大哥是长子，那些东西都是他实实在在流血牺牲换来的。朕能容，你也要能容。”

　　秦慕淮说着无奈笑笑：“亲王称雄割据，能在那般风云诡谲的环境下坐稳东宫，父皇本就是能人之所不能。但他开始却只想让先帝出马，用父权和皇威制止皇叔、皇伯们冒头的忤逆之心，实在已经是非常顾及兄弟情义了。”

　　四位亲王，居功自傲，又各有世家大族和朝臣站队，靳国天下，在迅猛发展，一片大好的势头下，几乎连掩饰都没有的出现了明晃晃的各自为政。

　　辅政的东宫政令几乎没有不遇到阻碍的，上传下达的折子屡屡被拦截。朝中气氛越来越紧张，各方势力焦灼，你来我往地明争暗斗，倒霉的是最底层的百姓和最前线的将士。

　　越来越多的赈灾不力、税收不力、剿匪不力。朝政君令越来越难以下达到位。东宫收到密报的贪腐、徇私弊案数不胜数。战场甚至禁军都频繁爆发军士不满，甚至出现小范围哗变、叛逃。

　　矛盾的积攒就像火山爆发，积蓄到一定力量，便肯定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这个突破口，就是有名的大磔山一役。

　　大磔山的厚重迷雾中，一向勇猛无敌的四皇子吴王为属下出卖，大败于小国西蜀。不但兵败，吴王还被俘。天下哗然，靳国震惊。

　　西蜀不过是个三面环山的小国，初时成立稳住都靠闭关锁国，却突然在几年之内雄起。新任国君野心很大，屡次进犯靳国边境，妄图多占领些平原沃土。

　　肖蒙楚听到这里，感慨道：“若没有那番野心，西蜀国还能多存于世几十年吧。”

　　“世间事都有其定数，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秦慕淮道：“西蜀多山，土地不适合耕种，但盛产铁矿。若是国君圣明，就应识时务用铁矿来制衡大国。武器售卖，矿石贸易，加上只有西蜀人才能顺利攀过的大磔山贸易通道，足以让西蜀成为今日的第二个北桑。可惜，人心不足，自取灭亡。”

　　“政治残酷，步步维艰。要找到突破口，须得有众多牺牲。父皇不乏胆识决心和断舍离的决然。大磔山战败，成功被他利用。那之后的十年，父皇掌握棋局，分别蚕食。在继位前一年，终于肃清了朝野。”

　　肖蒙楚的面色动了动，肃清朝野四个字而已，背后却是靳国四大亲王陨灭，仅存的五、七两位王爷一位自请回到封地再未回京，一位辞掉所有政务，成为著名的闲散王爷。

　　而六位王爷背后牵扯到的还有无数皇亲、世族、朝臣、外戚……皇室动荡，朝堂拨乱反正，都不能细想。

　　秦慕淮继续道：“我出生的时候，靳国已经是四海升平，河清海晏。我自幼调皮，没有一刻能够安静。母妃为人聪慧贤良，善解人意，十分受宠，父皇时不时会来母妃寝宫。”

　　“有一日，大概我七岁左右的时候。正是上蹿下跳，连宫中侍卫也拦不住的年纪。仗着身材优势和先天的手脚灵活，时时以甩掉身边随从为乐。那天，我成功甩掉跟随的太监宫女，独自一人，兴奋地跑进母妃寝宫。却听见有人在啜泣。”

　　七岁的秦慕淮有些震惊，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母妃寝宫，男人便只有父皇，但父皇也会流泪吗？！他可是一国之君，平日里见到都是不怒自威、高高在上。

　　秦旭为人内敛，并不似秦慕淮这般性格外放。大多数时候不苟言笑，让人很难猜出喜怒哀乐。秦慕淮一直觉得秦慕朝跟秦旭的性格很像，不过还是没有秦旭那种让人生畏的难以窥探的沉稳。
　　这样的父皇，居然在哭？！

　　秦慕淮太好奇了，蹑手蹑脚绕过门外的宫女太监，藏在柱子后面。

　　果然是秦旭在落泪，并没过分，却依然能看到泪痕。母妃谢莹温声软语，在旁边安慰着。

　　秦慕淮从二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出来秦旭是在忏悔当年对亲王的征讨。亲兄弟间的杀戮血腥是超越想象的残酷，而那时候连同秦慕淮在内，皇室已经有了四位皇子。秦旭不知道因为何事，想到当年，又提到自己的儿子们。

　　“父皇开始体会到先帝的感受，也开始担心旧事重演。”秦慕淮道：“他尤其担心我，说我太像当年我的大伯了，性格狠辣果断，小小年纪就无人能管束。但是对作为父亲的他来说，我不过是个更聪明更有性格的儿子而已。”

　　肖蒙楚的眼睛里涌现出惊讶：“那么早你父皇就开始注意你？！”

　　“不是什么好事对吧。”秦慕淮不羁的笑容里有些复杂的情愫被极力隐藏起来。

　　肖蒙楚没有接话。

　　皇室之中，若不能位列东宫，那么小就被注意，绝不是什么好事。

　　“但当时已经听到了，没有退出去的道理。”秦慕淮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在讲一个故事：“母妃因着父皇的话，颇为慌张。自己的儿子被皇帝公然忌惮，再聪明的女子，都一时间无法应对。况且当时母妃母家——弘源谢氏，因为平复六王助力父皇有功，已经在朝中崛起，仅次于第一大氏族——太后的昭阳展氏。”

　　“功高权倾，便是忌惮的理由。”秦慕朝道：“我那时候还小，并不知道这些，但却有一点很明确，我从来对那把龙椅毫无兴趣。太子东宫的一应事务，每日里看着我都会觉得窒息。我只对兵法和刀枪棍棒感兴趣，只对疆场和军队向往。”

　　七岁的秦慕淮在柱子后面整理了自己跑乱的衣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提高了稚嫩的音量：“启禀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秦旭和谢莹吓了一跳，一众宫婢太监更是吓得全部跪倒，匍匐在地。

　　秦慕淮不管这些，径直走到秦旭和谢莹面前，破天荒地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开门见山地说：“父皇，儿臣无意间听到父皇的担忧，请父皇恕罪。今日母妃也在这里，就算个见证，儿臣要向父皇立个誓约。”

　　谢莹已经被秦慕淮这破坏规矩的样子吓坏了，早就一同跪在地上扣头，扶着地面的胳膊不住地颤抖。

　　秦旭倒是没有更大的反应，他恢复了素日的深沉，眯起眼睛打量跪在地上，比椅子腿还矮了几分的小小秦慕淮。

　　“阿淮，你可知今日的事情，朕能治你大不敬。”

　　“儿臣知道。不过若是儿臣不能让父皇放下对儿臣的疑虑，因儿臣日夜担忧，怠慢国事，忽略朝政，儿臣才是大靳罪人。相比成为大靳的罪人，儿臣更愿意与父皇沟通心意，让父皇了解儿臣所想。”

　　彼时只有七岁的秦慕淮说出这番话让秦旭始料未及，他难以窥探的双眸中罕见地出现了惊讶的神色。

　　秦慕淮又道：“若父皇开恩听了儿臣想说的话，儿臣愿意领冒犯父皇的惩罚。”

　　秦旭唇角的紧绷渐渐松解：“既然你愿领罚，那朕就且听一听。”

　　“儿臣今日愿意亲手写下契约书，血誓画押，今生无论太子如何，绝不觊觎皇位，更不做任何祸乱朝纲之事。”秦慕淮道：“儿臣自知一向不如太子听话，也从未想过要象太子那般克己守礼，温厚恭顺。儿臣只求将来长大，能得一支军队，为我大靳血洒沙场，保家卫国。父皇担忧，必不会在儿臣身上出现。”

　　秦旭皱起眉头：“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朕担忧的事情，你又如何保证不在你身上出现？”

　　“儿臣只求军队，不求封地。出则奋战疆场，入则安居京城。行令只听从父皇调遣，做事只以大靳利益为先。若将来出宫开府，府上不设幕僚。若手握兵权，军队不设亲兵。”秦慕淮说着，伸手从头上拔下发簪，刺入右手食指：“儿臣愿将今日所说，一字一句用血书写下，呈于父皇。”

　　谢莹惊惶地看着秦慕淮做着这一切，她一向知道秦慕淮不服管教，性格桀骜狂躁，却不知他居然荒唐如此。

　　谢莹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脊背，差不多是趴俯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陛下，阿淮年纪尚小，稚儿乱语，是臣妾之过。臣妾愿……”

　　“阿淮可是胡言乱语？”秦旭开口问着，平静的语速穿透力极强，在寂静的殿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