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惊魄（3） ...
-
户部主管民政户口，与江北干旱一事最为密切。奈何中书门下二省从朔日朝参上吵到政事堂里都没将如何应对灾情吵个明白，户部众官员没得到旨意，便只好坐在各自位置上整理核对各地户籍。
这样的日常琐事，尚书与侍郎不必一直坐在那儿理。不一会儿，户部尚书便绕到“顾维源”那儿，与“他”闲话：“顾侍郎啊，依你看，这桩差事最后能落在谁头上？”
蔺知乐几乎立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赈灾与疏浚河道背后的猫腻，强行忍住厌恶，反问道：“大人觉得呢？”
户部尚书是吴懿及其党羽一手扶植起来的，虽官阶比顾维源高，但在“伯乐”的得意门生跟前，却将态度放得很低：“我？我哪儿知道什么！中书那边怎么下令，我照做便是。倒是顾侍郎，不知你可从左仆射大人那儿听到什么风声？”
蔺知乐语气冷硬：“没有。”
兴许平常顾维源本尊也是这副爱答不理的态度，户部尚书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笑呵呵地抚着长髯道：“老实说，我倒是盼着左仆射大人能将此事揽下，免得右仆射支使工部给咱们使绊子。”
他说这话时并未压低声音，蔺知乐假装不经意扫视四周，发现顾维源的同僚们听见这话竟都没什么反应，不由心惊。
户部尚书自顾自地接着道：“要说起来，右仆射大人也是个装模作样的，现在哪比当年中书侍郎在时难过，一天天提心吊胆的……”
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后知后觉地闭了嘴。
“那什么，顾侍郎，我没有分毫说令尊不好的意思，只是从前他多少也……你知道的吧？”
知道？蔺知乐当然知道。曾经的清流魁首中书侍郎顾冕，顾维源的父亲，她父亲蔺谈的至交好友，本该青史留名却被贬离开长安，至死没能回来。
户部尚书一边打量着“顾维源”的脸色，一边后悔自己嘴上没把门提其顾维源他爹做什么。
谁不知道这小笑面虎听不得别人提他爹，夸都不行，骂更不行。
扒拉着指头一数，无论是清流还是毒瘤，当着顾维源面提起他爹的人也就两个还留在长安——一个叫吴懿，另一个叫蔺谈。前者是顾维源恩师，他也不会拿自己恩师怎么地，后者是左御史，无论如何都不宜得罪。
“顾维源”缓缓抬眼看向户部尚书，可怜这不惑之年的男人竟在他的目光笼罩下有些抬不起头来。
“咔嚓”一声。
“顾维源”将手中断成两截的笔抛进纸篓中，见户部尚书还在看着自己，语气平静：“无碍，没伤了手。”
户部尚书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无碍，我有碍！
他好不容易将卡在喉咙眼儿那口不上不下的气吐出来，干笑着扯了两句废话，而后就跟屁股着了火似的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拿起看过十几遍的户籍翻来翻去。
蔺知乐看着飞溅在纸页上的墨点，忽然感到茫然。
当真“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吗？
也不知是不是春分之后白昼变长的缘故，蔺知乐只觉一眨眼便到申时了。
户部官员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也没有多留的意思，合上江北近两年的税收册子站起身。
不等她一个含蓄的懒腰伸到位，就见门口歪歪斜斜倚着个人：“顾侍郎，今个儿重花楼去么？羽林郎将那边请客。”
蔺知乐都懒得打量那活像没长骨头一样的年轻人，直接道：“不去。”
开什么玩笑？她顶着她即将退婚的未婚夫的壳子上酒楼？
那年轻人也不纠缠，嘻嘻哈哈地跑到外面，依稀可以听见他在嚷嚷：“给钱，给钱！他就说了俩字，不去！哈哈哈！”
朝廷命官竟公然赌博，成何体统！
“顾维源”头上青筋乱蹦，甩袖而去。
蔺知乐前脚走出尚书省，顾府的轿夫便迎了上来：“大人这边走，今日小的停轿远了些，劳动大人多走几步了。”
蔺知乐心里挂着乱七八糟一堆事，随口应了句：“无妨。”
“呵，虚情假意。”一道耳熟的嗤嘲当头砸过来。
蔺知乐下意识地想要回嘴“什么都有你说的，就你有嘴”，话到喉头又被她咽了下去。原因无他，说那话的人是她哥，鸿胪少卿蔺知言。
单看脸，蔺知言和蔺知乐实在不像兄妹，前者眉眼锋利锐气外放，后者则清秀柔美锐气内敛。与迥异的外貌相反，这兄妹俩的臭脾气简直如出一辙。最神奇的是他俩竟不“臭味相投”，而是互相看不上眼，纵是一天不怎么待在一处都能吵上三回。
自打娘胎出来，这是蔺知乐第一次看见她哥时居然不想揍他的。
同时，蔺知言眼风锋利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好狗不挡道，顾侍郎，旁边让让？”
若不是蔺知乐此刻顶着顾维源的壳子，她绝对要为她哥那张臭嘴鼓掌。
但她此刻就是被骂的“顾侍郎”，挡了蔺知言路的……咳，那啥。
蔺知乐按照自己对顾维源贫瘠的认知推断了一下自己此刻如何应对最为妥当。
于是她一脸平静全当没听见，转身与轿夫道：“走吧。”
蔺知言气得面皮红胀，指着“他”怒道：“你这……”
“知言。”不远处站在轿子边的蔺谈声含警告，止住了蔺知言未成调的怒骂。
蔺知乐循声望去，见蔺谈朝“他”略拱了拱手，她迟疑片刻，回了个礼。
她就是现在冲上去抱住蔺谈的大腿声泪俱下说自己是蔺知乐，别说她爹她哥，傻子都不会信，只觉得顾维源疯了，白叫人看一场笑话。
再等等，万一明个儿她就回到自己壳子里了呢？若不成，她就忍几天忍到顾维源休沐的时候上道观或是寺庙里，请道士或是和尚做做法。
实在不成，她此生也就只能这样与她爹她哥相见了。
也不知她的壳子现在如何了，是死了，是被什么狐精鬼魅夺去了，又或者她壳子里现在装的是顾维源……
嘶！
蔺知乐被自己最末一个想法吓到了，连忙搓了搓两臂冒出的鸡皮疙瘩。
远在蔺府的顾维源莫名打了个寒颤，放下笔，环顾四周。
碧纱帘一动不动，不是风。
他将晾干的信纸叠好收入袖中，唤道：“来人。”
服侍蔺知乐的小丫鬟立即转过屏风来：“小姐有何吩咐？”
顾维源道：“府中可有《地理志》与《水经注》？”
小丫鬟立即道：“咱们屋里应当是没有的，小姐不若去书库看看？”
顾维源颔首。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走到主院，恰好影壁后有嚷嚷声由远及近：“百年不去趟礼部，一去竟会撞见顾维源……爹，你拦我做什么？顾维源他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顾叔叔那般君子怎么就教出这么个……”
“蔺知乐”与转过影壁的人撞了个对脸，微微一挑眉。
鸿胪少卿蔺知言，蔺知乐的亲哥哥。
这位和他一向互看不顺眼，以前没少相互攻讦。最著名的事件莫过于蔺知言前脚说他是户部头一号扣扣索索的管家老太，后脚他便回敬一句“鸿胪少卿学舌比鸟还快”。
蔺知言看见“蔺知乐”，僵硬了一瞬，张了张口，很快又发现自己这样好像有点傻，冷了脸斥道：“蔺知乐，你看看你！不是我说你，都多大个人了，比你小几岁的都生孩子了，你还只会给爹找麻烦！也就是爹娘疼你才耐着性子跟那顾维源废话，你昨天跳出来添什么乱，觉得自己太好嫁可以随便嫁么？”
顾维源按照自己对蔺知乐贫瘠的认知推断了一下自己此刻如何应对最为妥当。
于是他一脸平静地道：“兄长说的是。”
蔺知言：“……”
他今个儿是撞了鬼了？怎么顾维源也好蔺知乐也好，一个个的都那么不正常？
紧跟其后的蔺谈听见这番对话，皱眉斥道：“我给你起名知言是教你不过脑子乱说话的？”
蔺知言委委屈屈地道：“爹，我知错了，您就别训我了，都训了一路了。”
蔺谈懒得搭理他这个不长记性的，转而看向蔺知乐，眉心仍是紧蹙：“知乐你……你别听你哥哥说的这些，退亲的事，爹会为你想办法，下次莫要再冲动了。”
“蔺知乐”颔首：“是，女儿知道错了。”
“就快吃饭了，你到哪里去？”蔺谈又问。
“蔺知乐”照实回话：“回爹爹，我去书库找《水经注》与《地理志》来看。”
蔺谈不觉有什么不妥：“看看水文地理也是好的，去拿了便直接过来吃饭吧。对了，爹让你抄《维摩诘所说经》是想你平心静气，你自觉冷静下来便不必抄了。”
蔺知言张口想要说话，却被蔺谈堵了回去：“知言回去抄《孝经》，抄完拿来给我看。”
顾维源小小掀起嘴角，笑得嘲讽。
“她”这微乎其微的动作被蔺知言看见，蔺知言当即气得鼻子都快歪了：“蔺知乐你故意的？！”
蔺谈回身瞪视蔺知言。
“蔺知乐”事不关己，飘然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惊魄（3）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