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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见单于大义凛然 ...

  •   在元朔六年的漠南之战中,翕侯赵信投降匈奴,之后他向伊稚斜单于献策,让匈奴离开阴山,徙居漠北,以诱疲汉军。

      漠北是苦寒之地。

      李幸下了马车,入目只见大漠戈壁,辽阔苍茫,荒芜悲凉!心中忽然想起当年李斯对秦皇的谏言:“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迁徙鸟举……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

      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
      李幸今日方真正明白这两句话的含义。
      一个是游牧民族,一个是农耕民族,不同的文明,不同的生活方式,其实两个民族原本可以互不相干,相安无事,可偏偏却成为了不可调和的死敌。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孰是孰非,早已无从探究。如今唯一剩下的,只有彼此都想征服对方的欲望。

      她们被带进一个大的毡帐之中,这里就是匈奴的单于王庭。此时,匈奴单于正会宴群臣。
      宽大的毡帐中,十几个匈奴大臣分座在两边,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没有切过的成块的羊肉以及体积硕大的酒壶,他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粗犷而又原始。
      空气中飘溢着烤羊肉和马奶酒的馨香,但李幸却在这浓郁的香气中闻出一股细微的膻味,这不仅令她眉头微皱。

      他们一进来,十数双眼睛就齐刷刷地盯住了他们。李幸和赵孺子已经换掉了原先富贵绮丽的曲裾深衣,穿上了粗布麻衫,虽是最普通的农妇装扮,却仍是掩不住的清姿风华。而赵孺子那张洗去了污垢的脸,更是白皙娇俏,宛如一朵开在春风里的娇嫩迎春。

      那些匈奴大臣一个个眯了眼,毫不避忌地盯着她们看,那眼神,丝毫不带尊重,就好像是草原上的雄性动物看着雌性动物,那是最原始的欲望和最冷酷的征服。在他们眼里,她们只是女人,是来自另外一种不同文明的女人,有想要征服的欲望,有想要探索的新奇,然而更多的,却是仇恨。

      他们跟着押送他们的匈奴人缓步走入帐内,赵孺子在众多不怀好意的目光环视之下越走越怕,抱着孩子的手越箍越紧,不由得向李幸身边靠去。

      李幸察觉到她的慌张,低声抚慰她:“别怕,镇定些。”

      赵孺子勉强点头,可双腿却忍不住地打颤,哪里能镇定?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出身农家没见过世面的寻常女子,不像李幸,将门世家,自小跟随李广镇边,见过战场,碰过鲜血。

      王庭的中央,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国字脸,端正方严,头上戴着皮革制成镶嵌着绿色宝石的抹额,王冠的左侧斜插着九根雄鹰的羽翅,象征着王权。他便是匈奴单于伊稚斜。这个传说中杀父自立的男人,双目锐利,就像一匹草原上的孤狼,周身都散发着孤绝阴狠的气息。

      然而最让李幸感觉到特殊的,却是最靠近匈奴单于左下方坐着的一个人。

      此人体态微胖,肤色黝黑,鬓发微白,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匈奴人的旃裘,梳着匈奴人的发辫,乍一看和匈奴人一般无二,可李幸却敏锐地觉察出他的不同来。纵然他跟那些匈奴人一样,徒手撕肉,大口喝酒,但他举手投足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这种气质很熟悉,甚至让李幸生出一种离群的孤雁终于找到了同伴的错觉。这种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气质,它来自巍巍大汉,是四书五经、礼仪之邦所浸染出来的,独有的儒雅。只可惜,他看他们的眼神是冷的!他早已不是他们的同类,或者说,他早已叛离了自己的同类。

      李幸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是文帝时期被迫随和亲公主进入匈奴的宦官中行说,转而投靠匈奴,成为了单于的谋主。匈奴以左为尊,他能够坐在离单于最近的左下方,可见此人定有过人之处。

      他们走到王庭中央,押送他们的匈奴人对着王座上的伊稚斜弯腰行礼。赵孺子不知所措,慌乱之下也跟着屈膝行礼。李幸横了她一眼,她便又茫然的站直身子。不是她卑躬屈膝,不知气节,实在是心中害怕,六神无主。

      “古特尔,这两个女人,就是你说的霍去病的老婆?”
      王座之上的伊稚斜开口说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里透着凌厉和霸气。

      古特尔,就是俘虏李幸他们的匈奴兵首领,李幸此时才知晓他的名字。只见他又弯腰对着伊稚斜行了一礼,笃定地说道:“是的,大单于。”他转过身,指着赵孺子怀中抱着的儿子说:“这个,是霍去病的儿子,叫霍婋。”

      “霍婋?”
      伊稚斜看了一眼窝在母亲怀中怯弱的小崽子,冷笑了一下。

      这个时候,一旁的中行说突然开口说道:“我听说,霍去病的老婆里,有一个是李广的女儿,你们谁是啊?”
      中行说的声音尖细,又透着不怀好意的狡诈,令人很不舒服。

      “李广的女儿?”
      伊稚斜蓦然一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霍去病虽然骁勇,打了两场胜仗,可在匈奴人看来,到底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然这李广,却是震慑了匈奴几十年的老将,令几任匈奴单于都忌惮的人物,若是他的女儿成了匈奴的俘虏,意义自然非同一般。

      听见他们说起李广的女儿,赵孺子怯怯地看了一眼李幸。李幸却是神色从容,右手压住左手,举手加额,鞠躬九十度,对着伊稚斜行了一个正规的揖礼,一边行礼,一边脆生生道了一句:“见过大单于”。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尽显华夏礼仪之邦的大度风范。

      行礼毕,她看了一眼中行说,继而看向伊稚斜,说道:“谁是,谁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反正现在我们都是你们的俘虏。”

      伊稚斜听罢她的话,笑了,觉得有道理。可中行说却在一边说道:“当然有区别,要知道,这俘虏也是有身价的。”

      伊稚斜明白中行说话里的意思,这两个女人,哪一个身份更贵重,就代表着哪一个更有利用的价值。

      “可惜啊,赵信在阗颜山建城,若不然,他肯定知道,到底哪一个是李广的女儿。”中行说阴阴地说道。

      赵信原本是卫青麾下的匈奴降将,被封翕侯,后兵败,又复降匈奴,而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他自然是识得李幸的。

      伊稚斜看向古特尔,道:“古特尔,人是你抓来的,你说?”

      古特尔楞了一下,随即指着李幸说道,“大单于,这个女人说她是正室。”
      李广的女儿,自然不可能是妾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李幸的身上。但随后,古特尔又战战兢兢地说了一句,“不过,这个女人不老实,一路上骗了我们好久,还杀了我两个兄弟。”

      说到底,他也不确认到底哪个是哪个。

      听古特尔说李幸杀了他两个兄弟,伊稚斜倒是来了兴致,笑道:“之前我听说汉人女子娇弱,没想到竟也有这般刚烈的。”

      中行说阴笑道:“如此看来,想必她就是李广的女儿。”

      的确,也只有出身将门世家的女子,才能有如此的气魄和胆量。

      李幸嘴角冷然一弯,学着伊稚斜的口吻,说道:“之前我听说,匈奴的伊稚斜单于,是草原的霸主,像一只翱翔高空的雄鹰,威猛凶悍,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你说什么?”伊稚斜眯起双眸看着李幸,眼神变得凌厉。

      “难道不是吗?”李幸毫不畏惧,大声道:“堂堂匈奴大单于,竟然听信一个阉人的谗言,妄图利用妇孺做交易,如此小人行径,如何当得起霸主二字?”

      李幸的话,在匈奴大臣中激起一阵愤怒,当场就有人拔出佩刀,高声大喊:“大单于,杀了这个女人。”

      而中行说被李幸怒骂阉人,却是不动声色,端起碗喝了一口酒,丝毫没有要辩驳的意思。

      此人果然沉得住气。

      伊稚斜挥手压下众人的愤怒,起身踱到李幸跟前,手中的皮鞭蓦然挥向李幸,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啪地一声甩在地上。
      赵孺子吓地尖叫起来,下意识地护紧了怀中的儿子霍婋。
      李幸闭上眼睛,侧过脸,身子却是丝毫未动,几缕乌黑的发丝悠悠然飘落在地。
      匈奴大单于狂暴的怒气,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大惊失色。

      自他称霸草原成为单于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更何况还是个女人。若不是她还有利用的价值,这一鞭子绝对不会甩在地上。

      “你是不是以为你的丈夫打了两场胜仗,你就有资格在本单于的面前叫嚣?”伊稚斜拿着鞭子的手指着李幸,“告诉你,那不过是他侥幸。若是他碰上本单于,定会将他杀个片甲不留。终有一日,我大匈奴的铁蹄将踏进长安城,征服你们的大汉王朝。”

      伊稚斜暴怒的吼声响彻毡顶,毡帐内一时鸦雀无声。

      李幸却是毫不惧怕,脸上挂着浅浅地笑容,迎着伊稚斜愤怒凶狠的目光中,柔声问了一句: “之后呢?”微微上挑的眼角中甚至带了几分戏谑。

      伊稚斜楞了一下,“之后?”

      李幸道:“是啊,征服之后,又当如何?您想过吗?”

      “我大汉幅员千里,山川辽阔,土地肥沃,百姓以农耕为主,大单于可知如何犁田播种?如何养材任地、载时象天,引导万民四序井然、春种秋收?我华夏服章之美,礼仪之大,士人大夫,重气节,知礼仪,您又如何使他们臣服?这些您都想过没有?”

      伊稚斜怔住,没有说话。李幸继续说道:

      “如果您连这些都没想过,又谈何征服?要知道兵戈易向,人心难定,您不知道如何使民服,使臣臣,就算让您拥有天下,也不知道如何治理。到头来,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伊稚斜彻底懵了!他的雄性壮志,他的飞扬自信,从来都是建立在大匈奴劲勇无敌的铁骑之上,他从来都认为,谁的铁骑更强大,谁的兵峰更锐利,谁就能够主宰天下。他瞧不起文文弱弱的汉人,他坚信大匈奴这个马背上成长起来的民族终有一天会征服东方的农耕民族。可眼前这个女人却忽然跟他讨论如何治理汉人的问题,他当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个时候,只听李幸又娓娓说道:

      “不错,匈奴的铁蹄的确所向披靡,曾经越过茫茫草原,直抵长安城下。可您的眼光,却始终停留在这草原之上。”

      伊稚斜沉默了!

      见伊稚斜心思有所摇动,李幸接着说道:

      “若大单于真想有朝一日能够入主长安,我倒是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伊稚斜竟然很认真的问起她来。

      李幸正色道:“我汉家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单于可先修书同汉朝皇帝示好,罢戈休兵,然后派一批年轻的匈奴子民前往汉朝,学习汉朝的文字、礼仪,加深对汉朝文化的了解;再者,放弃劫掠,改用边市互贸解决匈奴所需,加深彼此间的交流互动;如此一来,既对匈奴百姓有益,又可助大单于深入了解汉朝,假以时日,必能成就大业。”

      “若真按照你说的做,恐怕还没等大单于的兵峰抵达长安,匈奴就先被汉朝文化给同化了。”
      一直沉默的中行说终于说话了。依旧是那样尖细的嗓子,语调却是悠悠地。
      伊稚斜想用武力侵略汉朝,而李幸却妄图用文化征服匈奴!这一点中行说很轻易便能看透。

      伊稚斜没能来得及深入思考李幸的话,就被中行说给打断了。他十分信任中行说,见他如此说,他便不再去想李幸话中的意义。而李幸当然也没有天真的认为仅凭她的几句话就能够改变伊稚斜的想法。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汉朝读书人,一个个弯弯绕绕的,心眼最多。”伊稚斜恨恨地道。

      “大单于何必跟她做无谓的争论,一个俘虏,就让她做一个俘虏该做的事。”
      中行说淡淡地说道。他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伊稚斜冷哼了一声,吩咐手下:“把她们带下去,严加看管。”

      他话音刚落,立时就有两个匈奴士兵上前来,押住李幸,李幸甩手不让他们碰自己,瞥了一眼中行说,傲然转身走出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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