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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如意篇 · 百依百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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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身患沉疴,如意却从未有机会得知。她以为,十三伯伯虽然看上去瘦了些,但还是健康的。他们伯侄俩在一起的时候,胤祥从未表现出过任何不适,那马上的英姿更是令人心向往之。
直到她被四公主骂了一通,震惊之外羞愧难当。那天她也自觉没脸再见胤祥,立刻又跑回了家,哭了一路。她见到胤祯时,也没留意自家阿玛的心情是晴是雨,难过地扑进他怀里哭了半天。
翌日,如意肿着两只核桃眼,又去了交辉园。
四公主前日来请安就是因为胤祥腿疾又犯了,疼得难以站立,只能坐着或躺着,满屋子都是敷料的药味儿。
如意一进门,见到胤祥坐在太师椅上,他眼底发青,满脸的苍黄疲惫,看得她泪珠又掉下来。她跪到地上认错,求他原谅,说如意不懂事,害惨了伯伯,希望能常来照顾他,能补偿一点儿她惹的祸。
胤祥哪里会怪她,看她又哭又跪的,只觉得心如刀割,仿佛小玉雀在他面前哭似的。
“乖如意,快起来,莫欺负伯伯现在下不了地拉你。”他招了招手。
如意一听,忙不迭站了起来,生怕再惹他难过。她走近了些许,仍红着眼睛怯怯地看着他,想留下弥补她的错。
胤祥孩子很多,但大多都没能长到成年。如今四公主过嗣给皇帝,四个女儿只剩下早就出嫁的长女;儿子倒有九个之多,但大阿哥弘昌犯了事被圈禁,余的只剩下两个阿哥还好好的,最小的弘晓才五岁,其他的都早卒了。
他原有十几个孩子,如今能在他膝下侍奉的竟然只有四阿哥弘晈一个。
如意想想家里好几个哥哥姐姐,总算明白为什么阿玛说十三伯伯可怜,要她多来陪陪他。
胤祥自然也想留下她,只是:“如意的阿玛额娘只有如意一个孩子,他们若是知道如意来照顾伯伯,是会伤心的。”
四公主和如意闹得那么厉害,他当然听见了。如意那句“我有自己的阿玛,他比谁都好,不需要抢你的阿玛”,他也听进了心里去。他再好,也只是个伯父。
如意摇摇头,连忙说道:“不会的,如意告诉阿玛了,阿玛高兴如意来的!”
胤祥略一沉默,才轻声问道:“那额娘呢?”
如意撅起了嘴:“额娘不怎么管我,而且她听阿玛的,阿玛说就行就行。”
胤祥不说话了。
他答应让如意留了下来,每回都派一队亲兵送她进城出城,连亲王的轿辇都给她用,生怕路途遥远,她来回颠簸不舒服。
也怕吉布楚贺完完全全不知情。
且说吉布楚贺被胤禟骂了一通之后,也终于知道女儿天天出去找谁玩儿了。
“你十三伯父身体不好,又忙,别老去烦他了,啊?明个儿起别去交辉园了,找你阿玛玩儿去,他闲着呢。”
如意嗯嗯啊啊阳奉阴违,第二天还是照去不误。不仅如此,胤祥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第二日还亲自送她回来了。
胤禛虽然把胤祯圈禁了,却没有禁止家人探视,算是“格外留情”。胤祥到来,守卫又哪儿敢不让他进去。
他的造访既随意又正式。随意的是送如意回家,顺道坐坐;正式的是他身后跟了一队随从,全穿着宫里的衣服。自从他成了亲王,就离不开排场,现在已是减了又减了。
和他不同,年纪尚小的如意觉得跟着十三伯伯很有排面,一路领着他进了家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呀,额娘!”如意停住了脚步。
天暖和了,吉布楚贺站在廊子下面,挽着衣袖,正忙着把自己养的一盆盆芍药月季挨个搬到外面。
胤祥早就停了脚步,远远地看着她,耳中全然听不到如意又讲了什么趣事儿,只听得到吉布楚贺哼的轻柔小调。她打扮得简朴,只一件素色的旗袍,人却如莹白的东珠,身上带着淡淡的光泽。
她听见声响,远远看见这么一群人赫然出现在院子里,也不惊讶,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刀,娉婷走来。她的身影在经过挂着竹帘的回廊时稍停了一下,胤祥的目光也停了一下。等她再出现时,宽大的衣袖已经给放了下来,脸上也没了适才的悠闲。
吉布楚贺走近行礼,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她一开口就是一个“王爷”,令胤祥如鲠在喉。
然而此刻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僵着一张脸,只有眼中含着热切:“皇上这几日总提起十四弟,但他政务繁忙,所以遣我来看看十四弟,顺便把如意送回来,好让你们放心。”他顿了一下,又道:“端午快到了,我带了一些樱桃桑葚,还有些时令鲜品,鹿肉鹿尾也有几斤,听说如意喜欢吃兔肉,也有一点——”
他原想把礼单上的物品都一一交待一番,但说着说着还是止住了,免得自己婆婆妈妈,露出破绽。他说着,吉布楚贺也就听着。他说不下去了,吉布楚贺也就谢了恩:“多谢皇上和王爷体恤——”
说着,她竟要跪下谢恩。
“这不是赏赐!”
刹那间,胤祥低喝一声,止住了吉布楚贺弯曲的膝盖。
他恨极了,恨不能将她一把扯起来,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不能做。他铁青着个脸,眼中再没了热切,倒是怒气腾腾的。
其实吉布楚贺的举止是最得体的,若是不跪,就会被扣上蔑视皇恩的罪名,反而不妥。不过胤祥非说不是赏赐,她也只好停下跪拜的动作,重新站直。饶是如此,胤祥的脸色一点儿也没好转。
如意一直站在胤祥身后,看到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攥得紧紧的,不知十三伯伯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她还从来没见过,一时大气不敢喘,余光来回瞟。
她也不知额娘是哪里得罪了十三伯伯,明明一点儿差错都没有。
“臣妇明白了。”吉布楚贺是在场唯一一个还笑得出来的人,她微笑着看了看如意,然后对胤祥说:“爷在小书房呢,让如意带您过去吧。”
如意胆战心惊地看了胤祥一眼,犹疑一下,还是仗着他对自己的宠爱,壮着胆子张了个口:“十——”
她吐出一个音节,胤祥却甩了袖子就走,脸上仍是黑压压的一片,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的随从们有秩序地跟上,如意忙不迭回头看了吉布楚贺一眼,才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了上去,挂在腰间的碧绿色的玉笛来回摇晃。
早就听说十三伯伯和阿玛关系并不亲近,现在额娘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得罪了伯伯,若是阿玛也跟伯伯起了冲突怎么办?
如意深知自家老父的脾气。
她一路疾步走着,心下不住地沉思:若说皇上也就算了,他再喜欢自己,看上去也是严肃的,他不喜阿玛额娘,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可十三伯伯就不一样了,他那么温柔的一个人,还是他说要送她回家的,进门之后却发了这么大的火,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意放心不下,打算进屋侍奉茶水,却被胤祯给赶了出来。兄弟俩关上了房门,不让人进去伺候,如意也不敢走远,就在院子里来回转悠。
不是说关系不好吗?怎么能聊这么久?
如意又来回走了一圈,看着紧闭的纱门,听不到一点儿声响。
他们已经说了一个时辰了,还没有结束的势头。一盏茶之前,胤祥的随从又提了两坛酒进屋。
如意跺跺脚,只能带着丫鬟去熬醒酒汤。
屋内。
胤祥早在进门时,怒气就散了。他站在门口,看着胤祯懒懒散散地躺在榻上,道:
“我真嫉妒你。”
“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胤祯翘起了二郎腿,活像个二流子、大老爷,满脸幸灾乐祸,没有半分昔日的威武:“这么多年了,你可算说了句实话了!”
胤祥垂下眼,扯了下嘴角,脸上的失意很明显。
他上来先示弱,很容易令对方产生同情甚至愧疚,进一步令其放松警惕,甚至还能让对方先敞开心扉。从小和他玩泥巴的胤祯都差点动摇了一下,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把戏,讥诮重回脸上:“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风水轮流转,他又何尝不是自嘲。
胤祥开了两坛上好的梨花白,和他对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爷们喝酒,女主人总该进屋表示一下的,可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胤祥知道,她一点儿厨艺也没有,这儿的食物也都是从宫里膳房提出来的,她甚至没什么能张罗的,可他还是伤心。
他“哐”地放下酒杯,已经喝红了脸。
“我听说如意不爱学乐器,我就教她……也把我的笛子给她了。刚才她明明看见了……”
胤祯知道这两个“她”不是一个“她”,就听着没吱声。
胤祥和吉布楚贺那两支一模一样的笛子已多年不曾露面了。如意收了胤祥的笛子,也不觉得奇怪,可见她从未见过吉布楚贺那支。吉布楚贺那支去哪了呢?她是丢了,扔了,还是藏起来了?
“她说的每个字都在剜我的心!你告诉她,我死心了!我死心了!下次见了我,实在不必这样……实在不必……”
胤祥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他早就不是轻易吐露心事的直肠子了,借着酒劲,演着演着也成了真的。亦真亦假的一段剖白念完,男人捧着酒杯的神态可怜极了。
胤祯眯着眼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差点又动容了。
可他终究不是女人,不会心疼,当下不以为然道:“怎么,以退为进还没玩儿腻啊?”
“呵。”胤祥冷冷地笑了一声,终是恢复了他该有的面目。
他的那坛酒已经喝完了,袖子一扫,滚圆的罐子在炕桌上轱辘了两圈。他站起来,神情冷肃,眼底腥红一片,他道:
“你等着吧,我还会来的!”
说罢,转身即走。脚步稳健,丝毫不像一个喝醉了酒、又身患腿疾的病人。
一直装大爷的胤祯“噌”地一下站起来,酒坛子往地下一摔,“啪啦”一声脆响,铺垫了后面的怒喝:“你他妈还没完没了了?!”
胤祥回头,嘴边抿着丝笑。
她都宁死不嫁了,他又怎会死缠烂打,惹她不喜呢?既然此生注定得不到,他就要做她心里那个最完美的男人!让她记着,他永远光风霁月、志洁行芳,永远是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直爽忠义的十三郎!
打定了主意,他看着胤祯的窘态仰头大笑:“以后是为了如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