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七里马

9、第 9 章

　　星期六，晚上七点。

　　何布带着应应站在了门口，依旧是那座房子，可仿佛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何布已经记不清那里面的摆设。

　　何布的手停留在了门铃的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她忽然觉得可悲，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会以这座房子的客人的身份出席在这里。

　　应应抬着小脑袋看她：“妈妈，你为什么不按？”

　　何布低下头看着应应纯真无邪的面孔，手指却已经轻轻地按了下去。

　　叮咚，叮咚。

　　何布听着有脚步声接近，她忽然感到一阵气闷，手指放在身侧微微发抖，然而应应却仿佛发现了她的紧张，伸手便握住了何布的手指，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仿佛在给她勇气和力量。

　　何布觉得心头一阵温暖，侧过头对着应应微微一笑，此时门忽然打开，夜光的暗色忽然被门开的光亮冲淡，何布的妈妈站在穿着拖鞋，系着围裙站在了门口。

　　何布一动也不动的站在了那里，不敢直视妈妈的脸孔，只低下头轻轻叫了一声：“妈。”

　　何妈妈仿佛在看她，半句话都没有说，何布却忽然感到了一阵心酸，虽然是五年没见的家人，却为何有如此突如其来的陌生感。

　　何妈妈的眼光完全停留在何布的身上，看着五年未归的女儿，也说不清到底有什么样复杂的感情，只能用“百感交集”这个词来简单形容。

　　她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她瘦了，皮肤也白了，头发已经长大了很长，微微的波浪卷，穿着褐色的连衣裙，愈发的有女人味，就如同忽然由透明的激烈的白酒变成了醇香的红酒，浑身散发出让人迷醉的感觉，她竟是一时有些认不出来。

　　她低头的样子如同做错事的小孩子，乖巧胆小，她忽然觉得这是何布吗？这是以前那个胆大妄为的小霸王吗？

　　然而母女的天性总是有的，何妈妈依旧是很自然的牵过何布的手，相握着的手有着本能的血脉相连，只不过，在她带何布进房里的时候才忽然感觉到何布的另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小不点，刚刚在黑暗中，她竟然没有看清楚。

　　看清楚眼前这两个牵着的人之后，任何人都会猜到他们的关系，何妈妈犹疑又惊奇的叫了声：“阿布，他是？”

　　屋内的另外两个人，何爸爸和白非正坐在一桌烧好的饭菜前，白非早就知道，所以他的神色很平静，却也在何布答道那一声：“我儿子。”的时候，微微震了震。

　　而何爸爸却没这么大的隐忍力，他倏地站起来，眼睛怒目着何布：“你说他是谁？！”

　　何布没有正常的回答他，反而轻轻弯下腰，对着应应说道：“应应，这是你的外公，外婆。”

　　应应很乖巧的叫了一声外公外婆，何妈妈愣在那里用围裙擦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何爸爸却已是气得脸上通红，拍着桌子道：“你哪带回来的野种！”

　　何布神色并无太大的变化，只说道：“他是我儿子，您的外孙，不是野种。”

　　何妈妈看何爸爸被这句话哽得脸色通红，忙打岔道：“阿布，你才刚回来，先坐下吃饭，有事我们慢慢说。”说着便把何布拉着带向了饭桌。

　　何妈妈又对着何妈妈说道：“老何，女儿难得回来一趟，你就不要跟她生气了，免得气坏了身子。”

　　又对着何布说道：“你把这几年患上了高血压，身子可禁不得气，你们父女两以前的关系不是比我们两还要好吗，现在就不要跟你爸爸顶撞了。”

　　何布听到这话，心里头也是一阵歉疚，轻轻开口叫了一声：“爸。”

　　何爸爸的脸色稍稍的缓了下来，又重新坐下，却不看何布。

　　何妈妈看何爸爸也肯让步了，又喜又乐，忙拉着何布坐下，何爸爸坐在长条形的饭桌的上方，白非和何布对面着，分别坐在他的两侧，何妈妈却一直忙活着把厨房里的饭菜都端出来。

　　沉静了一会儿，何爸爸问道：“你结婚了？”

　　何布沉默了一阵，才答道：“没有。”

　　何爸爸脸色又暗了下来，却也没有发火，只问道：“孩子的爸爸是谁？”

　　何布沉默了一阵，没有说话。

　　何爸爸又问道：“他不肯负责？”

　　何布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半个字。

　　何爸爸的声音一次比一次低沉，仿佛带着巨大的怒气：“你被人骗了，甩了？”

　　何布还是摇了摇头。

　　何爸爸拿着筷子就往何布扔过去：“你这个不孝女，走了五年什么都不管不问，现在带了个孩子回来，却连爸爸都不知道是谁，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何布任由着何爸爸发火，只是在筷子扔过来的时候，伸手抱住了应应，身上确是没有半分动弹，任凭着筷子打在她的身上。

　　何爸爸看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更加的恼怒，拍着桌子猛然站起身子来：“你给我走，就当我姓何的没有这个女儿！滚！“

　　何妈妈在厨房里听到了动静，急忙跑出来看，看着已经怒不可遏的何爸爸，疾步就走向何爸爸，拍着他的被顺气道：“别生气，别生气，都是一家人，有事慢慢谈。”

　　何爸爸满脸怒容的道：“谁跟她是一家人，我没有这个不念亲情，又不懂礼仪廉耻的女儿！”

　　这时的白非也正想开口劝解，却提前被何爸爸止住开口：“阿非，你不要帮她说好话，她当初怎么待你的我们都心里有数，现在你选择了采儿，她是个好姑娘，也不算辱没了你，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有些舍不得你，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要是你选了她，才真是我们何家辱没了你！”

　　这时何妈妈看着白非，也拍了拍他的肩，却没说话，转过头对着何爸爸说：“老何，别生气了，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误会解释解释过了也就去了，我们两生平就这一个女儿，你还真想让我们老何家断子绝孙，况且那孩子……”她又转过脸看了看何布手里边的那个孩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何爸爸冷眼瞧着何布，指着她对何妈妈说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宝贝女儿竟然没结婚就跟人生了孩子，现在人家孩子的爸爸跑了，她就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我说怎么五年都不肯回来，原来是没脸见我们哪！”

　　何妈妈大吃一惊：“阿布，孩子……没有爸爸！”她看着何布不说话，也就知道，这话是真的，不由得垂泪道：“阿布啊，你本来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任性些，当初你和白非谈恋爱的时候，我就没阻止你，只盼着你能和白非恩恩爱爱一世长久，哪知道你一声不吭的跑到了美国，还……还跟别人，你，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白非多好的人你不要，偏偏要去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你简直是……”

　　何妈妈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了，拿着袖子就擦着眼泪，何布冷笑道：“不三不四的人？”

　　何爸爸怒道：“还说错了你，白非是我跟你妈妈看着长大的好孩子，那时候对你有一往情深，你不但身在福中不知福，常欺负人家也就算了，后来还要舍弃他去美国，你可知道他当时为了追你，被车撞了，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年！”

　　这时白非低声说道：“何叔，不要再说了。”

　　何爸爸看着低沉的白非，又转脸看着自己的女儿：“不，为什么不让她知道，我要让她知道她错过了多好的一个男人，何布，你给我听着，就是你发脾气跑出去的那个雨夜，白非为了找你被车撞了，差点就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一年才醒，而你呢，那个时候恐怕早就跑到美国跟哪个男人风流快活去了！”

　　此时何妈妈也应声道：“是啊，多亏了人家采儿，自己受了伤也要悉心的照顾阿非，这样的深情连我都感动，也怪不得人家白非不要你，选采儿，我要是个男的，也早就跟你一刀两断，娶采儿了。”

　　何爸爸对着何妈妈说道：“不要跟她讲什么感情，她这种人绝情寡义的人哪会理解人世间的感情，就算有再好的感情放在她的面前她也弃之如敝屣，她就配一辈子被人玩弄，最后生个孩子拖累我们！”

　　何妈妈也立即打断道：“你怎么说孩子的，毕竟她也是你的亲生女儿！”

　　何爸爸怒不可遏的捶着桌子，转脸避过何布，回道：“我没有这样的女儿，你走！快滚出我的家！我看着你都嫌脏！”

　　他没有注意到，何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瞳孔颜色的忽然加深，整个人竟是僵直在那里的，除了握着应应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却是狠狠地用指甲掐着自己。

　　这时的何妈妈也被何爸爸气得哑口无言，转而走向了何布，在她面前温和地说道：“阿布，不要理你爸爸的那些话，他不过是生气你五年来不打一个电话给家里，又放弃了白非这么好的女婿，你跟他好好道个歉，再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去美国，事情也就过去了，啊。”

　　何布黑色的眼珠子从何爸爸那里移到了何妈妈那里来，沉默了一会儿才努力平静的让自己说道的：“我来这里不是因为我拖着个孩子，要你们养我，而是因为你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如果你们这么不欢迎我，那么，我就走。”

　　说完就要转身离开，后面就传来了碗筷齐齐被砸向地面的声音，然后是何爸爸的怒吼声：“混账，你个不孝的女儿，滚！滚！”

　　何布仍是一点头都没有回，拉着应应就离开了。

　　白非追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何布正僵直着身子站在门口的不远处，看不出她的哭泣还是别人，只是那个背影，太瘦太孤单。

　　他轻轻走上前去，在她背后站定道：“何叔叔说的那些话，你被往心里去，他也不过是因为太想你了。”

　　何布没有回答，白非看着她的肩微微颤动着，想拍手上去抚慰，抬到一半，终究是放下了。

　　他看着两个人被月光打在地上的影子，细而悠长，仿佛两个被掰开的一次性筷子，头是相连的，身子却分开了。

　　“只是你也太横了，把你当年走的原因告诉他们不就好了，不过是因为采儿救了你一命，所以你要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三年而已，其实你大可以解释清楚。”说道这里时，白非的语气已然有些自嘲，“你从来不必因为我，而疏离你们家的人，毕竟我才是个外人。”

　　何布肩膀的颤抖稍稍平复了一些，轻轻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出了车祸。“

　　白非望着她映在夜色笼罩下的草地上的影子，只有一圈模糊的轮廓，轻轻笑了起来：“不用，我都快忘了，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会死，可是现在还不是挺过来了，所以说。”他把手轻轻插在了口袋，头向上望着清冷的月光：“人世间是没有什么是过去不去的。”

　　甚至在死的时候，你是我唯一的求生的动力，而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你从来不曾在我身边，我还是一样的，挺过来了。

　　何布没有回答，白非也没有再说话，月色沉寂在这里，氤氲起了一片幽冷的气息，何布顿时感到遍体冰凉，风把她的泪痕粘附在脸上，又消融在空气中，她只觉得所有的都过去了，该面对的人都面对了，还有什么不值得放下。

　　她开口道：“我先走了。”便拉着应应大步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