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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苍越孤鸣,竞日孤鸣】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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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呼的吹,失去了功力的竞日孤鸣裹紧了身上的裘衣,逆着风,在郊野外漫无目的的走着。
离开了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北竞王府,放下了执着三十年的仇恨,随手抛却了至高无上的权位,没有不舍,没有不甘,竞日孤鸣只觉得心底里有些空。停滞了三十年的时光忽然流动了,杂乱的回忆在脑海中纷扰,回忆里,有人在笑有人在闹,还有人在他的怀里撒着娇,那是儿时的苍狼。
种种回忆,竞日孤鸣以为自己从不曾记住便也谈不上忘记,却不想,它们一直就在他的脑海里,挥不去,抹不掉。
恍惚中,竞日孤鸣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可还没等他低下头去看一眼,一眨眼,他的视线就贴地了。那个方才还需要低头去看的东西,此时就竖在他的眼前。
——一面镜子。
镜子里头有一只他不曾看过的动物,毛绒绒的脸,黑黝黝的眼睛,眼睛旁边还有一圈白色的毛,有些像猫又有些像狐狸。
就着月光,竞日孤鸣发现镜子里这只动物皮毛的颜色同他的裘衣有些像。
怀疑镜中看到东西的真实性,竞日孤鸣艰难直起腰,伸出手,入眼是毛绒绒的爪子,低下头,两只小短腿边上隐约可见一条蓬蓬的大尾巴。
“……”
沉默,是今晚的月色。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竞日孤鸣用两只爪子费力地将镜子扒拉到了肚皮下面。想来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应该跟他踩到的这面小镜子脱不了干系,既然如此,想要变回去也只能依靠这面镜子了。
镜子绝不能丢。
两天后,新任苗王的登基典礼上,城郊的猎户献上了他们捕到的异兽,那只异兽的两只爪子中间正死死抱着一面镜子。
台阶上,新任的苗王沉稳温和,台阶下,不知名的异兽勾着腰坐着,他的眼中仿佛只有爪子里的镜子,可那镜子倒映着的,却分明是那台阶上的人。
镜中影,眼前人,从不曾相识。
“此物何名?”抬手轻轻摸了摸那一眼看去便知灵性非常的异兽的脑袋,苍越孤鸣问道。他总觉得这异兽给他的感觉莫名有些熟悉。
那猎户回答道:“小人也不曾见过,但听一个过路的旅人说是叫小熊猫。”
“哦?何处来的旅人,竟然如此见多识广?”
变成小熊猫的竞日孤鸣,深棕色的眼珠子瞳孔缩了缩,他想:“苍狼是真的长大了。”苍狼所问的,正是他所在意的。
据他所知,苗疆、中原都没有这种动物,所以,那个人是从哪里来的?他到苗疆来做什么?他跟镜子还有让他变成小熊猫的力量可有什么关系?
猎户挠了挠头,苍狼的问题,他答不上来:“小人也不清楚,那人一头金色的头发,穿着有些奇怪,瞧着不像苗疆人也不像中原人。”
将小熊猫抱进了怀里,苍狼对猎户道了声多谢。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想跟这只小动物亲近。
被苍狼抱起来的时候,竞日孤鸣整只熊都僵住了。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能蜷在苍狼的怀里。
仿佛时光倒转,只是记忆中的主角掉了个个。曾经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长大了,树已参天,再不需要谁的呵护,因他之故,也再没有人能给他呵护。曾经温柔慈爱的长辈早已脱下了面具,只他还未来得及体会恩仇两绝、相忘江湖,命运的玩笑便把他送回了苍狼的掌心,以现在这样毫无抵抗,浑身赤裸的模样。
相逢不识,从未曾相识。
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竞日孤鸣控制着让自己放松下来,他的戒备,不该给苍狼。
感觉到怀里小熊猫的放松,苍狼的眉目都温和了下来。
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苍狼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问过了名字,苍狼却没指望一只小熊猫能回答他,目光落在高高日头投落下的光影上,苍狼低喃:“叫你阿昼可好?昼夜的那个昼。”
将头埋得更低,竞日孤鸣不知道苍狼为何要给一只小熊猫取名,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
昼与日,总是难以分割。
苍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他取这样的名字。
大概是日头太大叫人恍惚,大概是小熊猫的模样叫人无端生出了联想,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牵引。
“阿昼……”
竞日孤鸣……
就在新苗王登基的同一天,苗疆的圣兽也确定了。
圣兽白天的窝在苗王的怀里,晚上的窝在苗王的被子里。
私下里,国师忘今焉屡次上谏,他说:“苗王不可玩物丧志。”
向来将他的话奉为圭臬的苗王只这一件事不肯听他的。
苍狼为难道:“离了孤王,他会不开心。况且,他也不会影响什么。”
忘今焉必须承认,大部分时候这只小熊猫确实不影响什么,很多时候他仿佛都在神游太虚,那模样乖巧的一点也不像个动物。直到有一天,苍狼对他说想要在苗疆推行墨学,他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只向来没什么动静的小熊猫却突然闹了起来,从苗王怀里挣脱出来,然后猛地扑到他的身上,上蹿下跳的,把他的脸都抓花了。
苗王无法,只得将小熊猫困在怀里,然后对他抱歉一句:“抱歉,麻烦国师您先离开。”
这小熊猫也有意思,苗王话音一落,他便也不捣乱了。乖乖趴回苗王怀里,仿佛又是那只神游太虚的圣兽。
然后,每一次到苗王说要推行墨家学说的时候都得整上这么一出。
苍狼无法,他知道自己不该被一只动物左右,他觉得在苗疆推行墨学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可不知道是谁把圣兽不同意墨风策的事情传了出去,以致墨风策在百姓心目中的印象并不太好。
祭祀掌命的苗疆,百姓们总是很重视鬼神那一套。
后来,为了反对墨风策,还有首领将请愿书送到了苍狼面前。头疼地握着请愿书,苍狼回到了寝宫,一打开门,他就被寝宫里的狼藉惊了一跳。
满地满桌都是被掀得乱七八糟的书,一团熟悉的棕色团在圆桌中央,两只爪子缩在肚皮下面,整个脑袋趴在了镜子上头,一条大尾巴整个把自己圈了起来,听到他进来还耸了耸鼻头。
长出了一口气,苍狼心下稍安:不是贼。
好脾气的苍狼一本本的将书捡起来,他甚至还给小熊猫今日的不同寻常想好了理由,他觉得是自己的忽视叫小熊猫生气了。说来也奇怪,明明给小熊猫取了名,可除了取名的当天叫过一次之外,苍狼就再也没叫过那个名字。
在就要接近圆桌的时候,苍狼顿住了,一封信掉在他的脚边,这是从书里掉出来的。
信封上没有写字,可他本能的就知道这封信的主人是谁。
——竞日孤鸣。
想着“这大概是他玩弄阴谋诡计时候手下寄来的信吧”,苍狼动作缓慢地将信抽了出来。
意外的,那笔迹是竞日孤鸣的。苍狼觉得这大概是一封写废了的信,因为信纸上只写了四个字。
——无偏无党。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这是你写给谁的信?”苍狼自语。他有些想不明白,曾经一心苗王之位的竞日孤鸣写下这封信的目的是什么?他想要教谁当王?
听到声音,小熊猫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竞日孤鸣在心里默默地补充:“小苍狼,我知你重情,可有些恩义需要分辨,报恩的手段也绝不能凌驾于王权之上。”他当然知道苍狼想要推行墨学不止是因为恩情,也是因为朝堂缺少人才,可照搬墨家那一套真的不合适,何况就算要搬,忘今焉也必须要死。
推行墨学,忘今焉的身份早已昭然若揭,至于他能那么刚好的在鱼龙穴里救下苍狼,除了布局不做他想。
早有猜想到这些的竞日孤鸣本不想管这些闲事,他已放手,苗疆也已交到苍狼手里,他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插手,可惜,有人偏偏就要挑战他的底线。
苗疆绝不能变成墨之一国。
肚皮上的毛色比较深,竞日孤鸣继续在肚皮下面擦着爪子,用爪子写出人的笔迹,还要是自己的笔迹,当真是不容易。
鬼使神差地将信收进了怀里,苍狼一路收拾着走到了小熊猫跟前,从袖子里摸了根竹笋递到小熊猫面前:“你是生气了吗?”
爪子还没干净的竞日孤鸣没有接,他只是仰了仰脑袋,反正苍狼喂他吃东西也不是头一回了。
苍狼一乐,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把竹笋送到了小熊猫的嘴边。
小熊猫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小口小口的咬着,不像其他动物总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他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不像是一只动物。
苍狼忍不住开口问他:“你……”
一个“你”字之后,苍狼愣住了,刚刚镜面上一闪而过的是什么?
他怎么好像看见了竞日孤鸣的脸?
从小熊猫的脑袋下面把镜子抽了出来,苍狼愣愣地看着镜面上映出的他自己的脸。
镜子被夺,竞日孤鸣警惕地直起身子,可作为一只小熊猫,直起身子和蜷成一团的差别也不过是几寸的差别。
苍狼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然后颇有些不甘愿地将镜子递了回去:“你为什么这么重视一面镜子?”
竞日孤鸣伸出爪子飞快地将镜子收回去压在了肚皮下面,那模样就像他根本没有听到苍狼的问题一样。
虽然小熊猫的动作很快,苍狼仍是看见了他趾爪间的一点墨色。
一阵静谧之后,蜡烛哔啵了一声,烛花跳了一下,烛泪便滑落了下来。
烛台离小熊猫有些近。
叹息了一声,苍狼将小熊猫连同镜子一起抱了起来,在将要放进被子里的时候稍稍一顿。
竞日孤鸣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苍狼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放进了被子里:“睡吧。”
转身离开的时候,苍狼发现自己的衣角被勾住了。
竞日孤鸣从床上跳了下来,然后跳到了他的跟前。
低下头,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甚至都不再用动物身份做掩饰的祖王叔,苍狼五味杂陈:“你就不怕……”
怕什么呢?怕自己杀他?自己狠的下这个心吗?胸前衣服里的那封信还没有捂热,原来竞日孤鸣写信的对象竟然是自己。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你终究是比我更适合。”
竞日孤鸣摇了摇头,看了还带着点黑的爪子一眼,他干脆从床底下拖出了一方砚台。
看着旁边书房的砚台突然出现,苍狼的目光更复杂了。
——还真是难为一只小熊猫了。
他终于知道竞日孤鸣为什么只写了四个字又为什么团在桌上了。
是他回来太快,作为一只小熊猫他整个就来不及收拾。也难怪他在被自己发现之后承认得这么快,来不及收拾的他留下的线索太多了。
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留下了只字片语提醒自己。
“为什么你要反对我在苗疆推行墨风策?”
苍狼真的不懂,可他知道,竞日孤鸣宁可被发现身份也要反对,这件事一定有它的隐患在里面。
用爪子写字很慢,竞日孤鸣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到:“墨风策可行,忘今焉不可活。”
“为什么?”
“莫使民只知国师而不知王。”
“国师他只有一人,你是不是担心太过了?”
竞日孤鸣眯了眯眼睛,然后一爪子墨糊在了苍狼脸上。亏他如此费心,苍狼居然还怀疑他!
苍狼:“……”这个脾气……还真是他祖王叔。
将爪垫上的墨在纸上蹭干,竞日孤鸣继续写到:“细思,登基以来,你的一言一行,岂非他所授?何况,他是权臣,而且不是一个人。”
竞日孤鸣真的不想这样子教他,用爪子写字实在太累了。可是没办法,所谓王道,所谓制衡,他从来不曾教过他,一直以来,他乐见苍狼天真,乐见他不通世情,一饮一啄,如今,却是要一件一件还给他了。
所谓阴谋,所谓王道,所谓的,并非好的便是对的。
这一晚,苍狼恍惚回到了儿时竞日孤鸣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的时光,只是如今,竞日孤鸣教他的东西太过触目惊心。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熊猫已经累得趴在了地上。
有些怜惜地碰了碰他,只那伸出的手在想起他身份的时候又飞快地收了回来:“国师救我是不是阴谋,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只要百姓能过得好,就算到了最后他们不尊敬我这个王了,那也没有关系。”
几乎将他废了一晚上讲的东西否定了一半,苍狼闭上眼等着竞日孤鸣再糊他一爪子,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竞日孤鸣反应,苍狼睁开了眼,看到的却是一双黑溜溜却溢着欣慰的眼睛。
苍狼问:“你不怪我?”
竞日孤鸣低下了头,那模样仿佛在向君王行礼。
是他关心则乱了,苍狼会推行墨风策不是因为不懂,他所需要提醒的也不过是一个忘今焉罢了,而且就算没有他的提醒,他相信苍狼也能应付得来。
有什么堵在心口的东西忽然就消散了,竞日孤鸣只觉自己身上一轻,然后,一双满是墨汁的手出现在了眼前。
竞日孤鸣:“……”
他变回来了,却在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的头还是低着的,跪坐的双膝跟苍狼的贴在了一起,这不该是一个叛逆和君王的距离。
猝不及防。哪怕已经知道他的身份,这突如其来的变幻仍让苍狼乱了心神。
“祖王叔……”
竞日孤鸣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目光有那么一个瞬间变回了当年一肚子坏水的模样,有些愉悦,有些顽劣,他说:“苍狼,可还记得我昨夜教你的王道?”
抿着嘴,苍狼没有说话。
他并不高兴竞日孤鸣拿自己的性命来考验他。
“我不会杀你。”从前他说不出这句如同承诺一般的话,因为仇恨难解,因为面目难辨。可在看过了竞日孤鸣儿时日记过后,在了解了因由过后,在与小熊猫相处过后,他觉得他终于认识竞日孤鸣了,不是现在,而是过去。
那个照顾他,教导他的竞日孤鸣,从来都是真实的。
“傻苍狼,只要打开这个门,叛逆竞日孤鸣就必须得死。”
理由太多了。
还有归顺过他的人在朝堂,还有奉他为主的人等在江湖,他的出现,注定要分去王权。
何况,苍狼曾经说过,竞日孤鸣已死,若他出现,对王者的威信无疑是个打击。
将额头抵在竞日孤鸣肩窝,苍狼问他:“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考虑这些?”
智者千虑,可他不愿当智者。苗疆王室的加害者已经够多,他不想成为下一个。
揉了揉苍狼的脑袋,竞日孤鸣整个人的气质都温和了起来,他说:“只有这样,乖苍狼才能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苗疆。”
苍狼反问:“用鲜血染红的,还能叫干净吗?”
竞日孤鸣搂紧了他。
鼓掌声从他们身侧传来,一道颇为慵懒地声音回答道:“当然不算。”
齐齐抬头,戒备地看向来人,苍狼与竞日孤鸣异口同声:“你是什么人?”
行了一礼,来人道:“我是这面镜子的前主人。”
苍狼问他:“为什么是前主人?”
来人道:“因为听了他的心声……”来人指了指竞日孤鸣,然后又指了指苍狼:“刚才又听了你的话,让我决定把镜子送给他。”
这个他自然是竞日孤鸣。
竞日孤鸣没有接从半空中飞过来的镜子,他问来人:“你的目的?”
来人摇了摇头:“我没有目的。”独特的手杖在竞日孤鸣的心口轻轻一点,他说:“是这里的目的。”
“镜子可以听到人心底里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愿望,它欣赏你的急流勇退,也欣赏你在最后一步时候忽然的认清自己,是它选择了你,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愿望。”
来人的解释并没有让两人完全释疑。望着竞日孤鸣,苍狼欲言又止:“祖王叔的愿望是变成小熊猫?”
竞日孤鸣:“……”
来人轻笑了一声:“他的目的,是你咫尺内的方圆。”
心思被人戳破竞日孤鸣的脸上也不见半分羞赧,倒是那个被目的的人,一张脸红成了苹果。
“此镜可达所有你想去到的地方,只是过程中会有些后遗症。”
苍狼忙问:“什么后遗症?”
来人笑了笑,整个人渐渐淡成了一道虚影,他回答道:“比如……变成小熊猫?”
竞日孤鸣:“……”
有点想打人,可想打的对象已经跑了。
苍狼喜道:“祖王叔,寝宫扇门不必打开了。”你也就不用死了。
竞日孤鸣嗯了一声。
脸颊微红,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苍狼小声问道:“祖王叔你……喜欢我吗?”
竞日孤鸣色厉内荏:“何人教得你如此孟浪?忘今焉吗?”
拉住他的手,将人拥进了怀里,苍狼愉悦地笑了一声:“拿国师当挡箭牌,祖王叔你紧张了。”紧张了便说明他说对了。
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暖了心房,竞日孤鸣终是沉溺在了这熟悉的怀抱里。
不再挣扎。
不再拒绝那个动了心的自己。
嘴唇轻轻碰过了他的耳垂,苍狼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祖王叔,我爱你。”
“嗯”了一声,觉得自己反应有些敷衍的竞日孤鸣补充道:“包括前面那一问的答案。”
——祖王叔你喜欢我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