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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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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门被拉开后,一个亲兵跌撞进来,慌张喘道:“陆大侠,厉公子,可找到你们了!”
陆小凤几乎是蹦起床:“怎么回事?”
“出大事了,苏忆姑娘今早下船,在市镇上也被人重伤,到现在还昏着呢!”
“是谁伤的?”
“是…平涛帮的!”亲兵低头道。
厉南星的心在整个往下沉:“李将军难道没有接到消息?”
“李将军已经失踪了一上午……现在整个广州府流言四起,大骂李将军奴颜媚骨,给洋夷的火器打怕了,做了红夷使者的狗腿子……这是什么世道!!”
出了船舱才发现已是日上三竿。
街上风声鹤唳,官兵到处搜查平涛帮众,据说毁火器,刺杀使者的罪名已经坐实。
将军府人仰马翻,大部分人外出四处寻找李将军,却全无消息。苏忆受伤后立即就送到了这里,花满楼正给她医治,仲燕燕在旁边照看着。
“伤在肩上,虽不致命,但流了许多血,至今昏迷不醒。”
伤人者大多被擒,悉数缚在将军府后院里听候发落。
小王子亦站在院中,他的脸色极其难看,简直像戴了张铁青的面具。
周围的人皆不敢上前。
都只是些将军手下的亲兵,谁有胆子得罪皇上的贵客,强国的王子?
但他们低埋的头上,紧捏的拳头上,青筋已经都快要爆裂出来。
小王子面前挺直地跪了四个人,又歪扭地躺了三个人,血已经在地上淌得到处都是,也沾红了他的靴子。
杀了广州两万兵民的红夷人!
厉南星冲进院子的时候,小王子的剑正准备刺死第五个。
他面色一变,大喊道:“手下留人!”
而那剑尖,却并没有减缓它刺向心窝的速度。
“铮!”
众人只听到一声剑吟,看到一枕耀眼的明光。
——厉南星人未到,剑先至!
玄铁剑击偏了小王子的剑尖,小王子竟回身朝他横扫,厉南星险险避开,翻滚到地上捉起了剑柄。
铁青的脸,血红的目光。
昨夜尚是把酒临风,好容易放下了血仇的朋友。
怎么今日就怒目相向?
这两人相视时,陆小凤已经冲到地上跪着的平涛帮众面前,急问道:“李将军在哪里?”
所有人都愣了。
“我们平涛帮也曾参与海战,一直是将军下属,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
“我呸,那个狗腿将军!”旁边跪着的男子大笑起来,“半个月前还喊着跟夷人拼死拼活,结果讲和的来了,立刻大摆酒宴称兄道弟。仇不是他的仇,他倒放得轻松,这种将军死了也活该!”
“还有那个女人,我的刀只恨没砍了她的头……”
小王子闻言更是浑身发抖,刚要出剑,手却已被厉南星捉住。
他怒吼:“你放开!”
厉南星定定道:“先听我说句话。”
小王子提高了声调,喊道:“你不明白!”
厉南星亦提声喊:“你先听我说,我都明白!”
他手上用力,小王子被整个带得翻了个身跳开,刚要反抗,却又被他逼近耳边快速说了句话。
他闻言,目瞪口呆地怔住,全身都僵了般。
厉南星又低低说了什么,小王子脸上阴霾不定。
他想了许久,甩开厉南星的手,却也不再上前了。
连陆小凤也不禁好奇,他到底说了什么,能让这个暴怒的人瞬间静下来?
但已无暇多顾,他必须尽快找出此时该主事的人。
左边的汉子突然吼道:“陆大侠,你放开我,我来问他!”
陆小凤方解开绳子,那汉子就死死抠住了旁边人的肩。
“是不是你做的!?”
见他不答,双手一沉,竟生生把他两条臂膀卸了下来。陆小凤伸手欲拦,但还是止住。
汉子又厉声问道:“将军在哪里??”
那人痛得冷汗滚滚,“在…在房梁上。。”
小王子忽然冷笑,朝厉南星道:“原本我就算是要触犯大明律法,也要斩了这几个人。但我现在不杀他们,因为我拿你当朋友。如果你也拿我当朋友,就去把平涛帮的人全都揪出来,按律处罚!”
众人齐齐朝厉南星看去。
十几道眼光,有的惊讶,有的仇恨,有的不解。
小王子抛下话,便转身决然离开。
厉南星只觉得胸口冰凉。
大明律法苛严,伤人者必死,帮众获罪株连,伤李将军更是犯上作乱,平涛帮一夜间从助战的民兵变成了官府缉捕的乱党。
如今,竟然要他去捉拿曾经跟他并肩作战的兄弟!?
那汉子跪在陆小凤身前,“陆大侠,我们从未想过要对付李将军,他是个好将军,我们怎么会做出这等糊涂事!”
小王子走进房间时,花满楼已经离去,仲燕燕扑在床边,睡了的样子。
苏忆却已经醒来,脸色苍白,嘴角却丝意义不明的暧昧。
小王子合上门,背靠在门框上,全身像抽去了力气。
她屈起膝盖,双臂拢着腿,下颚轻柔地点在膝头。
“你真着紧我。”她清甜地笑了。
小王子也笑,却笑得有几分惨淡。
他走过去,让苏忆倚在他胸前。
“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只求你不要再伤自己。”
他抚了抚她的手,并不似寻常女子的柔若无骨,上面有长年练武之人才有的厚茧。
他们也不像寻常兄妹,从小他喜文,苏忆喜武。
现在他们依偎得很近,就像小时候用娘亲教的汉语,在夷人面前光明正大地说很多私密话,然后偷笑着闹成一团,或者凑着脑袋一起看娘仅有的两本汉字书。
曾经他们都有很盛大的梦想,比如东渡,去雪峰边步步叩拜,洗涤世间的尘灰。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久到相依为命的回忆都成了模糊的墨迹。
“我什么也不要你做,我只要你看。”她愈发靠得紧,笑得甜,“你看看你喜欢的汉人……杀了我们多少士兵的平涛帮,现在被追得就像条狗。”
小王子神色迷茫。
“这就是你喜欢的民族啊…他们就是这么对协战的英雄。你说丑不丑?”
李将军被人以重手法敲了昏穴,藏在横梁上,获救时仍旧一脸的不可置信。
口中塞着的布条上用朱砂写着鲜红的八个字,“狗腿将军,奴颜媚骨”。
陆小凤苦笑道:“好在还不是用血写的。”
他转过身去,却已不见身后人的踪影。
李将军才一清醒,便立即下令将消息瞒住。
可亲兵却回报,平涛帮众伤了将军的消息,连同布条上的八个大字,就跟长了翅膀般,已经在城中迅速传开。
厉南星在将军府外。
他看到了一个孩子。
孩子缩在府外不远的墙根下。
秋风萧杀,不复前两日的和煦。
英雄还未入狱,天地已然开始悲秋了么?
孩子的眼睛乌溜乌溜的,像两颗染了墨的琉璃。
“你知不知道他们都藏起来了?”他仰头说。
厉南星蹲下身,问:“你知道我要找谁?”
孩子点头,他在怀中摸了摸,摸出一块贴肉的玉佩。玉质上乘,触手生温。
这是玉的温润,还是孩子的体温?
那上面刻着个小小的花字。
花满楼的玉佩。
“那些叔叔们要我告诉你,李将军和红夷使者遇刺的事都有蹊跷。他们和花公子都在陶然巷底,还有常叔叔和张叔叔。入夜后相见,等你去给平涛帮伸冤!”
厉南星忽然觉得胸臆中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心跳变得很重,很有力。
他拍了拍孩子瘦窄的肩,就像对待一个他尊敬的成年人,对孩子说:“请你告诉他们,南星必定准时赴约!”
孩子骨碌着爬起来,轻灵地向远处跑去。
他边跑边将那块玉佩重新收进怀里,贴肉放着。
他究竟是一个好孩子,还是个坏孩子?
前方有这么多条路,他跑向了哪里?
我们还无从得知。
十月后,入夜就会变得异常快。
可厉南星等这个夜晚等得很焦急。
他四处走着,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
官兵们还在到处搜捕,整个城里沸沸扬扬,他不知道有个人也在满世界地寻找他。
厉南星进了一家酒楼,要了一小坛酒。
医者是不常饮酒的,他们要保持时刻的清醒,保持手握竹刀的稳健与冷静,因此他昨夜也没有喝多少。
但此刻他很想回味那种火辣辣的液体一路灼烧到胃里的感觉。
门口忽然冲进来一群官兵,朝小二吼道:“这里有没有平涛帮的乱党?”
小二战战兢兢答:“官爷,您看这里都是些安分客人,哪有什么乱党……”
官兵头领圆睁着眼,大声截断了他的话:“给我搜!”
十来个人立即在酒楼底层搜了起来。
他们没有冲上二楼客房,没有捉客人挨个盘问审视,而是往一眼可以看穿的桌子下搜,往椅子腿底下里搜,然后又聚到头领身边道:“头,这里没有!”
“头,这里也没有!”
“怎么办?”
“走!”
十几人咋咋呼呼来,转眼又咋咋呼呼地一涌而去了。
酒楼里的客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厉南星却瞪着桌上的酒碗。
他现在觉得碗和酒坛都应该再换大个点的。
喝酒,就应该像陆小凤那样猛烈地喝,豪气地喝。
他是不是已经被陆小凤感染了许多,改变了许多?
夕阳很快被夜幕覆盖了。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的时候,厉南星好像看到心中的阳光升了起来。
刹那流火,灿若云霞。
他相信明天太阳再出现的时候,会是场最暖,最美的日出。
陶然巷是条暗巷。
夜色到了这里,揉成了一片死寂。
厉南星身上蓝色的衣裳也似被浓墨浸染,漆黑漆黑的。
陶然巷的最底部,更是像裹在黑雾里,像要吃人一样。
但,就是这条巷子,它的最底部有厉南星同生死,共浴血的朋友们,所以他觉得连黑暗也亲切了起来。
可刚往里走了十来步,黑夜里就闪过了一道尖锐的银光,眨眼就到了额前,厉南星猝不及防下躲得异常生硬。
这道光他很熟悉,这是张胜雪的银鞭!
他怔怔立着,好像立了很久很久。
厉南星突然明白过来,所谓的今夜陶然巷之约,可能根本是个笑话。
花满楼也不会在这里。
没有人约他前来。
没有人需要小王子的朋友来帮他们洗脱罪名。
他却“无意中”发现了平涛帮众的藏身地点!
他会不会被“灭口”?
厉南星想赌。
他要赌,现在这些人还认不认他这个兄弟。
他抿了抿唇,继续一往无前地迈开步子。
黑暗中又闪过一道金色的光芒。
真像那个暴雨的夜晚。当时情愿把命给他的金刀常大哥,还愿不愿意信任他?
他们对自己的信任,是否和自己对他们的信任一样?
厉南星如当时般不闪不避,任那把刀在头顶罩得密不透风。
刀气扬起了他额前的发丝,在凌厉的招式中飘舞得苒苒柔弱。
脚下不停。
他想起那时张胜雪说,“如今你更肯为黎民百姓放下血仇,以后谁敢说厉南星是魔教余孽,我张胜雪第一个就宰了他!”
当时他浑身是雨,冷得入骨,眼眶和心却热得滚烫。
就在他快要彻底化为徂徕山间草木,心道江湖已远的时候,这些话却好像一股暖流,洋洋得流遍全身。
他想起这些话,觉得前方的黑暗似乎更可爱,更亲切了。
拳风。
益州李家海碗大的拳头,迎面击过来。
厉南星的眉骨就在铁一般的拳头下,瞬间就要被击碎。
他几乎都感觉到眉间生辣的痛。
但拳势已停。
厉南星没有觉出任何杀气。
他唇角带起虔诚的弧度,继续走向暗巷的尽头。
那里会有几位大哥谅解的笑容么?
会有一盏为他燃起的灯么?
灯燃了起来。
灯一般暴起的剑光!
剑光到眼前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剑上的毒。
几乎无色无味的剧毒,却逃不过从小与药和毒打交道的鼻子。
他已经闪不过,怎么办??
暗巷中惊起另一道光,
恍然如秋水般的玄铁剑,出鞘半尺,在面前两寸处挡下了这剧毒的一剑!
而毒剑却偏偏要他死。
厉南星惊愕间拔出了剑,抵挡接下来的攻击。
暗巷中的鞭子,金刀,拳头,立刻都感应到了玄铁剑冰冷的气息,
这条暗巷,蓦然就充满了犀利的杀气!
“当!”
“啪!”
“叮!”
三声几乎同一时间响起,他仿佛看见金刀和银鞭上一定已经多了个缺口,长剑已折。
他早已醒悟到,剩下的铁拳,会要了自己的命!
可他怎么忍心削去李大哥的拳头!?
铁拳已经击向天灵盖,他还能不能活着看到赌赢??
就在这个瞬间,暗巷中猛然亮了。
一个火把从墙头跃下来,带起数道流丽的光影,就像火凤的尾翼般冲了下来!
铁拳也顿了一顿,厉南星被大力扯开。
他看到火光里陆小凤明灭的脸上充满怒气,却又带着些惊叹!
陆小凤牵住了他的手。
“我陪你去。”他说。
厉南星的眼睛更清明了。
他们的手都很温暖,紧握着,交融了彼此的温度,仿佛原本就是一体的。
他的脚步踏得很安心,很坚定,因为牵着他的手的人是名满天下,人人敬重的陆小凤。
陆小凤也走地很安心,很坚定,因为他自己就是陆小凤。
暗巷尽头的灯终于亮了起来。
素白颜色的灯笼,已经残旧得快要变成死灰色,墙头的几个人全部出现在暗巷底部,还有好几个平涛帮的帮众。
他们神色不定。
“陆大侠,平涛帮中出了奸细,他们的确派人去暗杀过小王子的妹妹,但李将军的事,并不是他们做的!”
常有得,张胜雪并不是帮中人,但他们都坚定地相信着。
陆小凤问:“和你们一起杀敌的,是我还是南星?”
张胜雪愣了愣:“是南星。”
陆小凤又问:“和你们做了好兄弟的,是我还是南星?”
常有得脸色也黯了下去,答道:“是南星!”
陆小凤扬眉高声道:“你们不信任他,反倒信任我!?”
他很少如此严肃,一旦严肃起来,竟迫得众人哑口无言。
他感觉掌下厉南星的手紧了紧。
雨夜里没有来得及给他安慰的那个拥抱,现在是不是还可以补偿?
陆小凤微微调整,已经与他十指交握。
“平涛帮没有帮主,所有事都由几位大哥决定。前天夜里,他们确实派人上船去过,但根本没有动那批火器。”
陆小凤沉吟:“要毁火器,是需要一把切金断玉的好兵刃。”
常有得冷笑道:“都是些海民,上阵尚且是将军府分发的兵刃,哪会有什么神兵利器!”
“我们上船偷袭,结果那姓苏的姑娘武功好得出奇,几招下来人全都给扔进了海里。”有帮众讪讪道。
厉南星疑道:“那今天早晨是……”
“这次我们去的都是些高手,可根本就是她故意让我们伤的,都还没回过神来,旁边就涌来好多乔装的夷兵,我们才发现中了计。”
“还以为这次红夷人是诚心讲和,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陆大侠,你们不要给他骗了,红夷人没一个好东西!”
“现在李将军的坏话传遍了整个城,根本就是挑拨民心。”
“他们还不知用什么方法收买了帮里一些人,竟然打着平涛帮的名号伤了李将军,我们几位大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陆小凤沉默了。
直到走出陶然巷,他一直都在回想。
回想那位小王子在海船上每一个真挚的眼神与表情。
他向来看人很准,没有可能认错“朋友”的眼神。
厉南星好像知道他所思所想,忽然低低说了句,“小王子与他妹妹意见相左。”
陆小凤愕然:“你怎么知道?”
厉南星的表情有些怪。
“其实昨晚……我并没有喝醉。”
后来的后来,每当陆小凤想起时他都觉得,
当时的动容,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描绘。
南星淡淡地笑了笑,忽然说,
“有你在,好像什么都好了。”
陆小凤仿佛看到,这陶然巷像瞬间燃起了几十盏天灯,轻飘得魂都要跟着升了上去。
他自然能懂,昨晚在厉南星被自己揽进怀里睡觉的时候,人还醒着。
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喝了酒的人做不出来的。
有人醉了就满嘴胡言乱语,甚至光着屁股满屋子跑。
就算当时厉南星扇他两个耳光,或者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大概他都只能抱以两声苦笑。
可他既没有推开,也没有装醉反抗。
心底有什么情绪在渐起渐生,先前如水光掠现般难以捕捉的心思,已坦荡荡地摆在面前。
人生真是件很妙,很妙的事。
几天前,仅仅就在几天前,他还在马背上疑惑,为什么西门吹雪会爱上男子,没有女人温香柔软的男子。
现在他伸手去拥抱的,却也是个男人。
他在他耳边喃喃,
“是啊,因为叫小凤的人总是比较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