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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死无葬身之地 ...

  •   人,生前分三六九等,死后照旧。

      步入黄泉者,要么飞升成神,受世人敬仰膜拜,护一方喜乐安康;要么,去往阴曹地府,等赎全了罪,受够了苦,好歹还能转世轮回。若运气好,还能投胎个好人家,讨上一世平安。

      当然,还有一些人,魂魄不全,黄泉道上判官不收,只得游荡于世。这些人大多已是淡漠之态,称不上生,又无法彻底的死;没有灵力,甚至在漫长的时光中连怨气都磨没了。他们自发地寻了块天险之地,人迹罕至,算是安家。

      那里落英满目,垂柳成荫。那里,有人起名——死无葬身之地。

      薛洋生时修邪术造灾祸,死后反噬灵魂,不在轮回之列。

      他在尘世里飘飘荡荡,绕了几载春秋,最终还是晃去那里。

      浅溪处,一只残缺得有些透明的鬼魂坐在石台上,罪人般地把头埋得很低。那鬼魂淡得像是天空上的一朵游云,身上还有拼凑的痕迹,仿佛风一吹就会消失。怕是他生前魂魄受损得太过严重,薛洋甚至无法从他脸上辨出完整的五官,却又觉得异常熟悉。

      “我们生前见过?”

      “不知道。”鬼魂摇头,周围的散魄也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看起来更加单薄。他说的是真的,魂魄连接记忆,碎成这样的魂魄自然记不清前世发生了什么。

      薛洋在他身旁坐下。鬼魂答过话后又垂下头,薛洋能感受到他周身笼罩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你在哭?”

      鬼魂诧异地抬头,他现在脸上唯一能分辨出来的就是两个空洞似的眼眶,在旁人眼中应是不悲不喜的模样。可薛洋说的也没错,因为若是他还活着,那么此时,一定是在悲恸落泪。

      “我生前,是个罪人。”

      “犯罪而已,至于这样?”

      “至于。”鬼魂的声音很轻,像是落在草地上的柳絮,又很坚定。

      薛洋随手拔了根草茎,叼在嘴里,心里暗笑那鬼魂自找苦吃。在他眼里,做了就是做了,所谓是非对错,因果报应,归根结底都是自己有没有那本事让史官改笔罢了。

      薛洋坐了会儿无聊,转头又对那鬼魂道,“你生前,犯的什么罪?怎么死的?”

      鬼魂摇头,“不知道。”生前的事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自己曾胸怀天下,末了愧对苍生,“大概是,自断生路吧。”至于具体怎么个断法,他是着实想不起来了。

      “真蠢。”薛洋说着吐掉草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那之后薛洋一直跟着他,笑嘻嘻地讲一些市井人家的趣事,偶尔追山鸡时拔下两根羽毛,还会捏着它们放在鬼魂头上,“你看是它轻还是你轻?”鬼魂也不恼,摘掉羽毛放回薛洋手心,“它轻。”

      “我不信,要么让我抱抱试试?”薛洋说着凑到鬼魂身边,做了个拥抱的手势。鬼魂没理他,径直往前走,但是薛洋知道,他此时,一定是在笑的。

      薛洋依旧跟在鬼魂身后,优哉游哉地,倒像是乡野里混日子的闲散少年。偶尔他挂在树上睡着了,鬼魂会在树下折枝桃花把他戳醒,“小心摔到。”

      魂魄也有痛感,这点与生人无异。但薛洋依旧满不在乎,两手搭在脑后晃着身子道,“都成魂了,还怕摔不成?何况又摔不死。”

      鬼魂觉得那是谬论,又不知如何反驳,大概生前就不擅长与人辩论吧。鬼魂想着,又劝过几次无果,只好在薛洋睡着时坐在树下,等他万一掉下来了伸手接住。

      薛洋笑鬼魂傻,“也不看看自己还剩几成的魂,能接住什么?”

      鬼魂不听,依旧坐在树下,抱腿看他,颧骨上方两个空洞传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走”。最终薛洋一个翻身在鬼魂身侧躺下,“我在你边上睡,总行了吧。”

      鬼魂点头,笑道,“行。”

      日子平淡如水地过,插科打诨间,又是一年雪落梅梢。鬼魂择下薛洋头上的腊梅花瓣,“我生前,似乎是个道人。”薛洋抿嘴,恍惚间,他觉得那鬼魂的五官照比从前清明了些,依稀能够分辨出高挺的鼻梁。

      “挺好的……”薛洋目光落到了雪地里一片孤零零的枯叶上,又低笑着补充了一句,“说不定哪天都能想起来了呢……”

      “嗯……”鬼魂应道,拉起薛洋手腕去探他脉搏,“你不舒服?”

      薛洋反握住他,“要么怎么说修道的人什么都不懂呢?死人就这一点好处,无病无灾,走吧,酿梅花酒去。”

      鬼魂也不挣脱,提着一篮子梅花,任由薛洋拽着他在梅树下穿行。

      告别最后一场雪,薛洋从老树下挖出酒坛。酒气和着梅香扑面而来,老树枝桠上融化的雪水落在酒里,滴滴答答地,平添了几分暖意。薛洋也不管坛沿上还挂着泥,简单擦过两下仰头便是一口。鬼魂摇头,从树上摘下一片稍大的叶子,在溪水里涮过两下递给薛洋,“用这个。”

      薛洋笑嘻嘻地卷起叶子,又舀了一口道,“不错。”

      “很好喝?”鬼魂问。

      “我亲手酿的,当然好喝。来尝尝?”

      酒香清醇,夹带着梅花淡淡的苦涩,甚是醉人。鬼魂捧着叶子在薛洋身侧坐下,他生前怕是不胜酒力,不多时便涌上一股倦意。薛洋嘲笑鬼魂,“好酒都被你浪费了。”

      鬼魂浅笑,“倒是不假。”说罢,斜倚在老树下,把手里剩的酒一饮而尽,闭目小憩,倒真似山中散仙般潇洒肆意。

      薛洋和鬼魂面对面躺着,呼吸间都是淡淡的酒气。他伸手去触鬼魂上扬的嘴角,看得出的神。鬼魂已不似初见时那般单薄,散魄薄薄的一层笼在身上,已经能够看出,他生前应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薛洋见鬼魂还睡着,蹭到他怀里自言自语道,“若我现在从树上掉下来,你是不是能接住了?”

      “能吧。”薛洋抱住鬼魂替他答道。

      鬼魂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生前的样貌也越来越清晰。

      第三个春天,他想起自己志在救世,下山历练,结识了一位挚交好友;

      第五个春天,他想起自己跨三省,追恶人,却连累挚友,害他失明;

      第六个春天,他想起自己把眼睛还给挚友,作别恩师,成了位云游四方的江湖道人;

      第十二个春天,他想起自己曾救过一位少年……

      “那少年如何?”薛洋跨坐在老树上,手枕在脑后,一副惬意模样。

      “我似乎……很喜欢他。”

      “哦?”薛洋似乎很感兴趣,身体一偏,倒挂在树上,正好能与鬼魂四目相对。他道,“那你……喜欢我么?”随即腿一松,整个人被鬼魂稳稳接住。

      “喜欢。”鬼魂答。

      第十五个春天,鬼魂想起自己名唤“晓星尘”。薛洋评论道,“好名字,不像我,听名字就知道是个一世漂泊的命。”

      第十九个春天,薛洋站在老树下,手里把玩着一根红绳。那是初冬时晓星尘给他编的,尾端缀着两颗红豆,各挽了一个平安扣。薛洋当时还打趣说,“我又不思谁,系红豆干什么?”

      晓星尘走近时,他还盯着红绳看得出神,直到身后传来无悲无喜,甚至毫无感情的“薛洋”二字,他才把红绳收进怀中,悠悠转身。抬头时,薛洋正好对上了那双熠熠生辉,仿佛缀有漫天星辰的眼睛。

      “是我,你……都想起来了,是么?”

      “是。”

      晓星尘的魂魄找全了,连带着生前,甚至死后的记忆,也都回来了。

      他想起了薛洋是如何笑他一败涂地,咎由自取;又在他死后崩溃疯魔,威胁他说,定要屠了全村,杀尽天下人陪葬。可是冷静下来的薛洋,却跪在他的尸体旁,细心帮他擦净身上血迹,给他换上干净的道袍。薛洋用着哀求般的语气对他说,“晓星尘,我不杀人了好不好,那些死了的村民,我都做成活尸了,只要你醒过来,就会和原先的义城一模一样,好不好?”后来薛洋自损寿元,修习禁术,在胸前以血为引,为他招魂献祭,又设计引见夷陵老祖,临行前道了句“拼死一搏”,却也断了生路。

      薛洋垂下头,“那你……也可以去轮回了吧?”

      “嗯…”晓星尘无法原谅薛洋所为,却也不知该如何恨他。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他生前作恶多端,死后被孤立于六道之外,又因禁术反噬,日日忍受灵魂割裂之痛。更何况,薛洋死后,从未造孽。

      人世间太多事就是这般说不清道不明。

      就像晓星尘两次喜欢上了这个围在他身旁插科打诨的风流少年,就像他在义庄时下意识地收了剑听少年讲完了整个故事,就像他和薛洋,不知为何,尘世里兜兜转转,竟是在这里又一次相遇了,就像,晓星尘最终自嘲般地叹了口气,把薛洋揽在怀里……

      或许,他就是晓星尘命中注定的劫数。

      少年胸口的阵法若隐若现,一道道紫黑色的印记顺着经络蔓延,像是嵌在血肉里的蛊虫。那是灵魂撕裂的印记,薛洋曾骗晓星尘死前受过诅咒,没什么大碍。

      像在义城时那样,晓星尘捋着薛洋翘起的碎发,“阿洋……如果有一天,你能补全灵魂,步入黄泉,可以的话,投胎个好人家。来生…别再为恶了……”他记得薛洋曾抱着他的尸体自言自语,“如果可以,我也想听你叫我阿洋……”他也记得,薛洋扯着他衣领,撕心裂肺地大吼,“如果没有常慈安!会有今日的薛洋么?我凭什么不能灭他满门?!”

      而他小时候,在遇到常慈安前,也不过是个嗜甜固执的孩子。

      薛洋怔怔地看向晓星尘,眼里布满血丝,半晌,埋回他怀里闷声道,

      “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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