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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萌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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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二 萌芽
在宫里头,几乎所有的宫女太监都不记得那个6年前殒逝的太子。父亲身体一直都是不好的,常年不离药罐,那时候,整个朝阳宫都弥漫着苦苦的中药味。母妃不喜欢这味道,另辟月纹宫。可是朝阳宫却是我的乐土。父亲半倚在湖心亭里,看我来回奔跑玩耍,满脸汗渍。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太子,旁人的目光怎么也影响不了他。
和先皇永顺永延二帝相比,皇爷爷的子嗣算是多的,9个儿子、7个女儿。可只有七叔常来朝阳宫,也不嫌闷,和父亲聊天一聊就是一个下午。父亲的目光柔柔地看着我,可我知道,他那神思却不在我身上,他的目光穿过了我。
我9岁那年,父亲染了重病,昏昏沉沉睡了一个多月。御医都摇着头对皇爷爷说要准备后事了。皇爷爷呆呆地站了片刻,轻声说那就备着吧。只有七叔,声嘶力竭地说不会,说父亲会吉人天象,说什么也不让宫人为父亲净身。谣言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的。1年后,七叔领兵前往北疆,多半也与这谣言有关。皇爷爷是容不得自己的儿子们结党或是其他。
王海就颤颤巍巍地对皇爷爷说,当年婉颜皇后也睡了1个多月呢,太子一定逢凶化吉的……皇爷爷听了,长长叹了口气,也就准了。
到了半夜,父亲醒过来,朝坐在床边的七叔笑了笑。眼里有泪。
醒了又该如何呢?倒不如就这样睡了过去。
我听到父亲叹息着的声音。
“允琛,过两日,你宫外的宅子就收拾好了。你一去北疆就是6年,这次回来,也该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呢。那宅子虽不错,可毕竟缺个女主人。你看……”皇爷爷一边沿着湖边走廊走,一边跟在身后的七叔闲聊。七叔笑了笑:“父皇,儿臣谢您赐的宅子,可孩儿还是想到边疆卫国效力呢。朝廷的事情,还有二皇兄他们呢!孩儿常年在边疆,还是不要耽误哪家的女孩儿了。”
皇爷爷突然停下来,转过头看着七叔,七叔恭恭敬敬地笑,可眼里却是不容商量的坚持,任谁都看得见。七叔大概知道,皇爷爷也不会怎么处罚他。当年,是皇爷爷赶着七叔离开了京城,现在,也没理由硬留着他。
“允琛,你是在怪朕呢……”
“儿臣不敢。”
“你叫信宁说,你敢是不敢呢?”皇爷爷突然哈哈大笑,把跟在后面心神不一的我提了出来,“想当年允锦像信宁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娶了太子妃了,只可惜…………”
皇爷爷在凉亭里面停下步子,也停了叹息,身边的太监宫女忙在石桌石椅上铺了锦缎,供主子们坐。皇爷爷看着远处的水,微微有些发呆。
“皇上,希贵妃的侄儿无寂少爷到了。”王海从走廊的另一头匆匆而来,不远处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看不清面目。那是我第一次远远地看见洛无寂,然后一点点地看清楚,那个从江南儿来的少年,带着一脸清新的气息。他是和整个皇宫里的人都不一样的孩子。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知道。可是这样的孩子,要如何在这皇宫里面生存呢?
皇爷爷似乎很喜欢这个远道而来的少年,慈祥地端详少年的脸,想是要从他脸上发现什么。于是无寂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回答了皇爷爷所有的问题。江南的梅雨,江南的小桥流水,江南的秦淮河,江南的听雨楼,江南的六里巷……
这些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东西,但听父亲说过。而父亲关于江南的一切,则是从皇爷爷那里听来的。
“你皇爷爷的母亲婉颜皇后是江南人士,就如同江南的雨水一般透明清亮,却又转瞬即逝。”父亲是这样笑着对我说的。那时候皇爷爷还年轻,常常对着7、8岁的父亲谈起江南,也不管这样小小的孩子是否能明白。什么是江南的雨、江南的桥、江南的屋檐,还有那朵花,盛开不败的花。
“你皇爷爷是一直牵挂着江南的,可惜……”父亲是在为自己可惜,从小体弱的他,大概一辈子都不能车马劳顿地去一次江南。七叔听到了,就朗朗地笑起来:“大哥,以后我陪你去……”只是最后终不能成行。这皇宫里头,有多少人是能如愿以偿的呢?
“无寂,江南的冬天也和京城一样冷吗?冬天也能在湖上滑冰吗?江南老是下雨吗?……”允诺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盘问。他的孪生妹妹黎雪也跟了来,都是些好奇的宝宝。按辈分,无寂比我长一辈。可这个少年却和我相似,话不多,却又得体,和人不生份,却又不容易稔熟。从他眼里,我似乎依稀看出了某些深邃的东西。
“九王爷对江南有兴趣,那就请移驾江南一游……”无寂谦卑地说道,目光里却闪出一丝显而易见的骄傲和眷顾。
“去江南啊?好啊好啊!”允诺笑着回头看我,一脸兴奋,“信宁也一起去,我们都一起去吧!”
我心头猛地一跳。江南。父亲未能成行,却又念念不忘之地。这个来自江南的少年,不知会给这皇宫带来祸还是福?
于是,关于江南的萌芽便再次地在这深宫大院里头生了根,萌了芽;或者,只是死灰复燃了。我笑着:“好啊,九叔。”可是我知道,我是和父亲一样,一辈子也去不了江南的。
希贵妃是江南巡抚洛天边的大女儿,国色天香,皇爷爷最宠爱的妃子。也是九王爷允诺和七公主黎雪的生母。这些年来,江南洛家的子孙在当朝为官的不少,渐渐集聚起江南一派。一向对结党严加打击的皇爷爷,这次却似乎心慈手软了。所有人都说皇爷爷迟迟不立太子,就是在等着九王爷。
闲话归闲话,皇爷爷还是把分寸捏紧了的。不骄纵,也不苛刻。他是一国之君,但依然有许多事不能想不能做。例如关于江南的念想。皇爷爷只在当太子的时候去过一次江南,之后,再也不能成行。
宫里头最不乐意见到江南一派兴起的,大概就是二王叔允思了。原本,父亲去世之后,太子之位必然是他的。更何况,当朝首辅欧阳遇离是他的大舅子。朝廷还是以他的势力最大。只是皇爷爷从来没有松过口。他心里的想法,也没人能揣测到。
宫廷里头的明争暗斗,我是看多了。奴才们是很好的眼线,不用特别安排。他们随意说,准确不准确不是最重要的。捕风捉影的事情,也是不错的谈资。温暖的午后,我坐在书房看书,边听着外头的太监宫女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永信6年的夏末,传出七王叔允琛和内阁大学士周慕寒的掌上明珠周怀郁的婚讯。婚期定在第二年春天。
周慕寒是朝廷里少数几个没有结党的大臣之一。是江南一派和二皇子一派极力拉拢的对象。能够得到周家协助的那一方,必然是有恃无恐的。只是,七王爷和周怀郁的婚讯,却让两方人都大吃了一惊。双雄争霸了十几年,却可能要落得一个三足鼎立。更何况,七王爷手里握有兵权。一时间,朝廷惶惶不安。
只有皇爷爷,微笑着赐了婚。等着看一场喜筵。
“皇宫里头好久没有喜事了。你说是不是?”皇爷爷落下手中一子,然后抬头问我。
“是啊,想必会很热闹了。”我也笑着。心里却想到那一晚七叔对我说的那句话。
你要信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信我。
七叔,你要我信什么呢?信你会给父亲一个交待?信你会给所有企图或已经伤害了父亲的人以惩罚?七叔,我还是不信呢!所以,你就做给我看吧。我会安安静静看着的。我想,父亲也是在看着的。
父亲的目光穿过我,看着远处走来的那个人。他笑道:“允琛,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