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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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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来的次数都比文和久坂多。”荣太郎给松阴带来了书籍。
春偷偷看看狱卒,一脸倦容的狱卒打着哈欠,根本没在注意他们,春赶紧解开包袱皮,双手捧起小坛子,笑着递给松阴:“松阴老师,您猜猜看我给您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向来稳重自持的荣太郎亦显露出笑意,帮腔道:“保准您喜欢。”
松阴将信将疑地揭开盖子,立即大喜过望:“酒香扑鼻而醇厚,果然是好酒。”春为松阴带来了他在松本村时最喜爱的美酒,见到松阴欣喜的模样,春得意地和荣太郎对望一眼,这是两人共同想出来的。
于是松阴和荣太郎一边饮酒小酌,一边天马行空地畅谈起来,春为他们斟酒。俯仰间松阴快意谈笑,忽而,松阴发问道:“江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少年闻言,敛容噤声。“荣太郎,我在问你话。”松阴少见地沉下脸来,久坂已有段时间未来探监,当下形势瞬息万变,风吹草动皆可改变天下时局,松阴急于知道外界的信息。“荣太郎!”
“松阴老师!”沉默不语的少女突然打断松阴,制止松阴发作,“高须小姐一直一个人,我能去陪她说说话吗?”
春急切注视着松阴,话题转折突兀,松阴不禁有些愣住了,转念一想春的用意,松阴的怒气便也消散了,面对神情紧张的少女,松阴温和地微笑:“有你陪着说话解闷,久子一定很高兴。有什么烦恼、心事都可以说给久子听,久子是个非常聪慧的人。”得到松阴的同意,少女起身匆匆离开,如同逃离似的。
松阴目送少女离开,态度已经平和下来,他和气地问弟子:“现在她不在了,可以说了吗?”
荣太郎暗自唏嘘,但他深知老师的品性,大丈夫行得正立得直,虽知困苦磨难阻行,但也绝不低下高傲的头颅。思忖再三,荣太郎选择直言不讳。
“水户藩败了。”
松阴听后点点头,并不意外,围绕将军继承人和日美条约等问题,以水户藩为首的一桥派与南纪派的斗争旷日持久,上次久坂来时,他就听说南纪派的井伊直弼出任幕府大老,一桥派惨遭打压,自然不过。松阴心中叹息,他虽不完全赞成一桥派,但一桥派的那些主张若能推行,至少时局能有所缓和。
“对手是井伊直弼,这次水户藩尾张藩的损失一定不小。可惜了,水户的那些才俊啊。”受政治失利影响,牵连连坐之人必定众多,而水户藩素来推崇教育,藩内人才辈出,想到天下从此便要少了一批优秀俊杰,惜才爱才的松阴愈发心境郁结。
“嗯,听说幕府罗列出了一份名单,第一个被捕的是梅田云滨。”
“梅田!”松阴大惊,他与梅田曾有往来,梅田云滨是一位令人敬佩的正气君子,同松阴一样,有攘夷大志。“梅田他并非水户尾张出身,怎么会……”松阴悲愤不已,此次的事件为保守强势的井伊直弼提供了一个绝妙机会,一个排除一切对幕府不利因素的绝妙机会。愤然握紧拳头,厉声拍案,“幕府不倒,国将不国!”
荣太郎眉头深锁,外敌当前,幕府不集合诸藩讨之伐之,反而忙于政治倾轧,大厦将倾,大厦必倾。家国忧思重重压在少年肩上,他并没有被重担吓倒,心潮激荡,坚定的志向扎根于少年心中,可勇敢的少年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命令下来了吗,我什么时候启程去江户?”
“老师……”悲从中来,原来老师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步,幕府早有耳闻吉田松阴之名,视吉田松阴为眼中钉的人不在少数,如今这野山狱乃不耻之地,可出了野山狱,冷酷的幕府爪牙又会怎么对待老师呢。
松阴并不觉前途渺茫,神情坦然自若:“我与梅田神交已久,梅田既已身陷囹圄,我又怎有避祸的道理。”他停下,顿了顿,“父亲老迈,是我不孝。”
“松阴先生,护送您入江户的藩命尚未下达,”立于几步之外的狱卒上前,“若是藩命下达,我定会让您在出发前回家一天。”
松阴感怀不已:“希望不会连累你。”
狱卒答:“一诺千金,许下的诺言,我理应实现。”狱卒容貌平凡,却流露出一种沉静的力量,“只要我还做一日野山狱的狱卒,便自当尽一份绵薄之力。”狱卒转身离去。
而在狱中另一间房前,春尴尬地坐着。高须久子和春此前见过的所有女性都不同,她娴静高洁,富有教养,譬如一朵无暇的百合花,画轴里的姬君也不过如此吧,这让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和高须久子搭话。
终于春鼓起勇气,开口解释:“高须小姐,在你面前,我觉得紧张,紧张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不到对方的面容,反而能无所顾忌地说出心里话。
朱唇轻启,春听见那个美丽的声音在轻声笑。“那么,就请你和我说说来时路上见到的景物吧,路边的野花、静静流淌的溪水、立在屋檐上的小鸟,还有天空,今早可有赤色的霞光?”
春一点一点回想见过的景物,再绞尽脑汁地用语言表达出来,她发现寻常的事物竟如此动人,自己的语言贫乏无力,无法将这份美丽传达出来。听者却不以为意,听得津津有味。
“抱歉,我读书不多,不能很好地描述出来。”
“有人愿意和我讲讲外面的事情,我觉得非常高兴,对我来说,外面的一草一木都很可爱,我好久没有亲眼见过它们了。”
高须小姐一定很寂寞,春开始同情她,情不自禁脱口问道:“你为什么会进这里呢,像你这样高雅的女性……”察觉失言,慌忙改口,“是我失礼了,请忘了我说的话吧。”
“先夫很早就抛下我一人,过世了,”平静地述说,宛如一阵清风,抚平了春的不安,“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孤影相吊,实在是太寂寞了,为了排遣,我只得寄情音乐,艺人们弹奏出的乐曲美妙绝伦,我时常在家中招待他们,和他们讨论乐理。”
“我以为再普通不过的交往,却被人曲解。”年轻的武家未亡人与艺人来往过密,于风评不利。即使是春,也明白。
“高须小姐,你……”可春又说不出批评的话来,高须久子对于春来说,完美极了,她的一言一行都充满魅力,任何不合规矩的行为,放在高须久子身上,似乎都变得平常。
“我和艺人之间不曾有过有违伦常的事情,我问心无愧。但先夫的养父告发我不守妇道,我心有不甘,不过是和普通人普通地交往,到底错在哪里,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你是士族的女子。”春低声说道,她猜想高须久子应该是上级武士的女儿,所嫁之人也是门当户对的望族。那样高高在上的名门怎么看得起艺人。
“难道人与人的交往,必须要看出身吗。”
“人不应以出身划分等级,艺人出身不显,但他们技巧高超,卑贱的人所怀有的技艺也是卑贱的吗。”
“我认为人是平等的。”
春呆呆听着,突然茅塞顿开。“就像我们和伊藤,”高须久子的话语在脑海中盘旋,“出身”、“普通”、“平等”,一个个字眼浮现眼前,如同自言自语,春呢喃道:“伊藤的亲生父亲是个农民,他被过继给了武士,可我从不觉得伊藤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春小姐,这是种危险的思想,你不害怕吗?”女囚柔声问道,仿佛魅惑一般。
春嘟囔起来:“为什么会是危险的,我不懂错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