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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死别 ...

  •   空荡荡的竹林小筑,只有哮天犬一个人了。

      阵图迸发出金线,连成一张大网,将他罩在其中。他拿出骨头,胡乱捶打,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撞到腿酥脚软,撞到头破血流都没人来搭理他时,他就彻底明白,主人又不要他了,就像那个女人死时一样。

      那个女人是他的女主人,西海三公主。在他们结婚前,她其实对他不错,救过他的命,主人丢下他要上天庭时,也是她将他扶回金光洞。

      可他就是不喜欢她,甚至有些害怕她,不只是因为她对主人如太阳一般炙热的情感,更是因为主人不知不觉对她的回应。

      这个女人会抢走他的主人。哮天犬在很早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认识到这点,所以他想尽办法赶走她。当听说那个傻女人由于他的谎言而死在弱水里时,他害怕愧疚了好几天,但是内心深处却燃起一股喜悦,再也没有一个人能从他身边抢走主人了。

      可惜,天不从狗愿,那个女人活下来了,非但如此,由于这一次死别,让主人更加重视起她来,主人要娶她!

      漫天红色的喜庆中,人人喜笑颜开,只有他哭丧着脸。

      他小心翼翼问主人:“你娶了媳妇之后,会不会只对她一个人好,不对我好了?”

      主人温和而坚定地回答他:“从今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对你好。”

      当时他听见有些开心,又有些难过,我才不在乎她对我好不好,我只要你对我好就够了,可你终究还是被这个女人抢走了。

      他想将主人抢回来,他开始在主人面前告状,他始终站在弱势的位置,主人当然一直护着他,三公主也越来越意识到,她在主人心中的地位,根本不如他。

      嫉妒使她将主人推得越来越远,也让主人离他越来越近。他们一起打猎喝酒,可是,主人,为什么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总是独自望着灌江口吹风呢,为什么她每次把你气得半死,你还要回去找她呢?

      这么多年,哮天犬从来没有想出答案,他也没有告诉三公主,有时甚至推波助澜,任由嫉妒,猜忌与孤独将一个女人逼向疯狂。

      主人终于受不了她了。在主人决定接下和离圣旨的那天,哮天犬欣喜若狂,可是这份欣喜在看到主人抱着他们的定情信物,喝到烂醉如泥时消失殆尽。

      主人根本不是厌弃她,而是觉得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所以放她离开。

      可是三公主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其他人看不出,主人也不会告诉他们,至于三公主,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真相。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和离了三百年,他们居然又在一起了,还是在所有亲人的祝福下,名正言顺地再办一次喜宴。

      哮天犬觉得,他一千年的噩梦又要重演了。

      可他不能阻止,他也没法阻止。明明是二婚,娶得还是那样一个泼妇,主人居然变得沉香那个毛头小子一样,甥舅二人一道跑来跑去,盘算他们的婚礼。

      他开心地像个孩子,他又被抢走了,在他眼皮子底下。

      哮天犬心里苦,可他还要强笑着陪着主人打点,陪着主人去迎亲。

      流水一般的嫁妆簇拥着由翠玉明珠装饰的辇车,无数蚌女鲛人载歌载舞,鲜花从天空纷纷扬扬而落,飘荡在海中。主人骑着麒麟驹走在前列,而他却跟在队伍的最后,死死盯着辇车。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要在她手里讨生活。她要是……当年在弱水里没回来就好了。不知是否是他的恶念作祟,辇车突然一抖,顶端的翠羽在水中颤抖。他好像看见一缕红雾,可转瞬之间,又消失于无形。

      那是什么?他不知不知走上前去,却被随行的婢女拦住。

      “犬王有事?”

      他这才回过神来,对着七八婢女礼貌而不失疏离的双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在她们又要委婉劝他离开时,他脱口而出:“我想和三公主说几句话,你、你们,帮我通报吧。”

      “说话,现在,不大合适吧……”

      哮天犬索性提高声音:“三公主,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应我一声。”

      辇车里迟迟没有回应,这下连婢女都有些惊奇,她们面面相觑,终有一个领头者小心翼翼地要去打开车门,三公主虚弱的声音却适时响起了。

      “我没事,你们都退下。”

      “可是,公主,您的声音……”

      “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退下吧,到了地方再叫我。”

      睡着了?!开什么玩笑,那一缕红雾不断在哮天犬眼前晃荡,他本能觉得不对,他应该去告诉主人,然而,就像海中的水藻捆住他的双腿一样,他走不动,也说不出。

      终于,队伍越出水面,主人一马当先,那辆奢华无比的辇车紧随其后。哮天犬不自觉地专注着呼吸,天地无极,万里追踪。

      “咳咳咳,咳咳咳!”他被呛得头晕眼花,浓烈的龙涎香,充斥着他的感官,其他人或许只觉香味馥郁,可对嗅觉敏锐的他而言,当真是要生生被熏晕过去了。

      弄这么香,真是为了办婚礼,还是为了……遮掩什么?

      他明明心存怀疑,他明明知道不对劲,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就如过往那一千年一样,他什么都没有说。

      待到辇车停下,新娘下步。红巾遮面的公主千呼万唤始出来。她的步履虚浮,她的身子摇晃。哮天犬蹲下身来,看到了她雪白脖颈上细密的汗珠,她一步一步仿佛走在刀尖上,可她仍坚持走着,走向她的新郎。

      主人也觉得不大对,他急急上前扶住她,柔声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喜帕后传来女子轻快的声音。

      “就是车坐久了有些头晕,快别说话了,快去拜堂,我还没那么娇气呢。”

      主人有些担忧,但又被喜悦冲淡,他一定是想着,快些成礼,就送她进去休息,不必出来劳累招呼客人了。

      灌江口杨府,又是和一千年前一样,最美的落红。在这熟悉的厅堂,他们第一次结缘,又再续前缘。

      主人的脸上浮现如梦如幻的神情,过去和现在一定在他心底交替出现,他有些伤感有些怀念,更多的却是喜悦。三圣母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她揽住兴奋的儿子,如当年一样,激动地泪流满面。玉鼎真人又一次为他的徒弟主婚,他尖细的嗓音直上云霄。

      “一拜天地!”

      车上的龙涎香渐渐散去,哮天犬闻见了血腥味。

      “二拜高堂!”

      玉鼎真人和龙王龙后笑声不断,可灰烬的气味正幽幽散开来。

      最后,“夫妻对拜!”

      三公主低下的头,再也没能抬起来,她软软地倒下去,倒进了主人的怀里。

      “寸心!寸心!”

      主人面上的喜悦被蒸发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惊怒与忧心,他忙接住她,触手却是一片滚烫,他惊得一颤,猛地掀开那遮蔽一切真相的红盖头。

      今早还言笑奕奕的女郎,已然奄奄一息。赤金的火焰在她胸前流窜,五脏六腑已经都烧成了灰烬,只有仅存的龙元和强大的意志,才支持她走完最后的旅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主人想替她输送法力,却被她一把推开。

      “没用的……是太阳真火……”

      在场宾客一片哗然,龙王龙后已经惊得木木呆呆,只有摩昂太子率先回过神来,问道:“哪里来得真火!快救人!”

      主人一眼就看了出来,三公主腰间的明珠中,水灵之中藏着火种,躲开了所有人的视线,真火烧了一天一夜,终于在辇车中破珠而出,钻进三公主的肉身中,不消几个时辰,就将以水为神的龙女烧得只剩一口气。

      “是天庭,是玉帝,是王母!”龙后张口吐出血来,“他们调换了明珠,拿太阳真火来,生生害了我女儿的命啊。”

      龙王老泪纵横:“快拿寒玉来,拿、拿水灵珠来,救我女儿!救我女儿!”

      “爹……娘……没用的……是女儿不孝……你们……保重。”

      龙王龙后嚎啕大哭,他们上前来,却根本不敢触碰她,仿佛轻微一下,就能让她瞬间化为灰烬。

      她白璧无瑕的面容已经浮现点点黑斑,一双柔夷已经如焦炭一般,轻轻按住了拼命朝他灌输真气的主人,她微微摇了摇头,对着主人还有手持宝莲灯的三圣母。她的泪水落下,瞬间被挥发。

      三圣母见到这样的人间惨剧,已经哭得快厥过去。

      “大哥……三弟……劳你们……爹娘……”

      摩昂和敖烈收回自己无用的龙珠,泪流满面,只能点头而已。

      三公主绽开一个笑容,灰烬从她的脸颊落下,金色的火焰仍旧不灭,将地面都烧出斑驳的痕迹。

      她定定地看向主人,笑道:“我真开心……我还以为……我坚持不到礼成……我又是……你的妻子了……”

      主人的眼泪像是在下雨,飞快得打湿地面,却又瞬间化作水雾升腾。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你不该救我,你应当任我在海中淹死,你应该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是杨戬害了你,是杨戬自私自利,将你拉进不幸……”

      主人语无伦次,浑身颤抖,三公主却开始摇头,主人忙按住她。

      “低头……”

      主人哽咽地附耳在她唇边,只听见轻轻的一句,如风的呢喃,可却比山海还重。

      她说:“我不悔……”

      火焰终于完全吞没她的发顶,她就在主人怀里,生生化作一堆灰烬,连带神魂一起,消弭于三界之间,好像当年的瑶姬,好像未来的杨婵。

      当时,主人的身体也被灼烧,可他却浑然不觉,他脱下外袍,将三公主的骨灰抱在怀里,缓缓站起身来。

      他扑上去,想拦住主人,却被主人挥开了,而三圣母上前,却在这一推之下,失去知觉。

      沉香按上了他母亲的脉,惊得魂飞魄散,大声喊着:“舅舅,舅舅!娘,娘,她也!你快来看看!”

      主人的脚步一顿,飞也似得旋身过来,这一查探,三圣母苦心瞒了数月的秘密,终于在这个最不该暴露的时刻暴露,成为压垮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杀母、杀妻、杀妹之仇,不共戴天!

      他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他和众人紧赶慢赶跑到天庭时,那巍峨了上万年的琼楼玉宇已然化为废墟。无数天兵天将在弱水中哭号。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主人!”

      主人闻声回过头,他的双眼已经是一片赤红,他入魔了。

      他要屠遍三千神明报仇,他要以玉帝的人头作为祭品,他要让这浩浩天宇,为他所有的亲人陪葬。

      这在那群高高在上、悲悯苍生的圣人看来,显然是无法容忍的。

      元始天尊出手,封去了主人的法力,喂他喝下忘情水,又延续了三圣母的生命,希望能在有限的时间,消弭主人的仇恨,使天地免于浩劫。

      可是主人还是想起来了,哮天犬蹲在竹林小筑,望着不远处天空的血云。

      他不担心天界诸神,也不担心凡间众生,他只担心他的主人,又一次杀上天庭的他,还能不能全身而退?或许,主人觉得,和他们同归于尽也是一个好归宿,毕竟,他的母亲、妻子和妹妹,都快没有了。

      可是,这世上还有他啊,哮天犬望着天空,泪水从空洞的眼眶滑落,他也许真的错了,可是究竟是哪里错了,他也说不出来,大概,是错得太多了吧。

      杨戬已然升上了九重天,云雾在他脚下缭绕,西塘还有西塘里的三丫,早已都看不清了。

      他于繁华的集市上直接腾云驾雾,不伦下方的凡人是敬畏还是惧怕。他已然不在乎了,他什么都要没有了,还怕什么?

      他的衣袍被风吹得烈烈作响,一柄墨扇滑落,坠下九霄。

      “主人!!!”

      三首蛟在唤他,杨戬垂下眼帘没有应答。

      叛天之罪,不是他能够应付的,自己可以死去,他却还要生活。

      他拿出了金刚石斧,天界的祥光在这利器上折射出斑斓的华彩。杨戬想是被灼伤了一样,他侧过脸去,想到了九华帐里灿如满月的夜明珠。

      仇恨不会消弭,只会愈发炽烈。

      天宫的天兵天将终于察觉他的到来。他们如同一群见了光的蟑螂,跑得飞快。

      杨戬如入无人之境,又一次入了瑶池。

      王座上的三界之主瑟瑟发抖,杨戬有时很好奇,他既然胆子小还没本事,为何还要一次一次作死呢?

      只是现在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把能作得都作完了。

      曳地的石斧将瑶池遍铺的美玉划得粉碎。玉帝听到这催命的声音抖若筛糠,躲在王母身后。

      而王母尖利的声音响彻瑶池。

      “杨戬,尔敢!”

      “小神有什么不敢的?”杨戬用起了当年的自称,却是无比讽刺,“您既然都不惧生死舍命报复小神,杨戬又怎能不成全?”

      “哈哈哈哈哈,和本宫有何关系?带着太阳真火的明珠是你岳母亲自给你夫人配上的,你要报仇应当去西海龙宫才是!至于里面的真火从何而来,大概是你杀死九大金乌的报应吧,哈哈哈哈哈!”

      杨戬缓缓阖上眼,手上青筋鼓起,又听王母道:“至于你三妹,是你亲手把她压在华山下,你忘了吗?”

      “杨戬啊杨戬,你自作聪明,枉费心机,害得全是自家人,有益的则是本宫与陛下。天条修改,陛下的统治将更稳固,还能看你这类跳梁小丑蹦哒千万年。”

      “娘娘!”玉帝拉住王母,小声道,“你把他惹火了,他万一!”

      王母笑得自信满满:“他做不到,毕竟元始天尊在此,怎会坐视陛下与臣妾伤于狂徒之手呢,天尊,事到如今,你能也该现身了吧?”

      九龙沉香辇伴着祥云紫霭出现在瑶池上空。

      杨戬的瞳孔一缩:“师祖,时至今日,您还要包庇凶手吗?”

      白发苍苍的天尊喟叹一声。

      “杨戬,三界之主,不可轻言废立……”

      “所以弟子的妹妹与妻子便是该死吗?!”

      “自是不该,可你再造杀孽,也是徒然无用。”元始天尊怜悯地看向自己这个最出色的徒孙,“你父兄早已转世,你母化作心石,受日月精华,再过千年,未必不能成人。你妹妹杨婵,本座尽力保住她的魂魄,已送她转世,待到适当时机觉醒前尘,也可与你团聚。”

      “那我妻子呢?”杨戬捧起骨灰,殷切看向天尊,“恳请师祖垂怜!”

      天尊一怔,无奈地摇了摇头:“西海三公主是龙族,不同于你母亲,龙元已毁,龙珠已碎,再无生还之理。恕老道无能为力,逝者已矣,你切不可因此过于悲伤……”

      杨戬的眼角飞快落下一丝晶莹。

      王母嗤笑一声:“她跟了你,也算是活该……”

      “娘娘!”元始天尊冷喝一声,“昔年帝俊执掌天地,也是不可一世,恣意妄为,只是天道至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最后落得个全家覆灭,身死道消的下场,老道还望娘娘引以为戒。”

      王母面上一僵,终于不甘不愿地住了口。

      “师祖,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天尊长叹一声:“你随老道来吧。”

      “昔日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鳖足以立四极,于是便有四天柱,连接天地。”

      杨戬望着高耸入云的天柱,有些迷惘地看向天尊。

      天尊苦笑一声:“在这东方天柱之上,便是本座的师父,你的太师祖,鸿钧老祖。他以身合道,乃是天道的化身。”

      杨戬眼中蓦然迸发出亮光:“他能逆天改命?”

      “对~”元始天尊一见他这般模样,便已料想结果,“只是,并非谁的命都能改,而且改命的代价,十分巨大,杨戬,你可要想清楚了。”

      杨戬俯首一礼:“请师祖明示。”

      “逆天改命,先得证已之诚,天柱有天阶三千六百五十万阶,你得先一阶一阶叩上去,以证明你的诚心。将欲得之,必先舍之,你要改一个人的命,得用你自己的命来换,你会在天火之中,魂飞魄散。这样,你也愿意吗?”

      天火?杨戬眼前一阵恍惚,他突然想起了他与寸心的誓言。

      “再不会让你过那种日子了,你信我,再信我一次,若再让你受半点伤害,就让我在天火之中,灰飞烟灭。”

      “快别这么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哪怕在天火中灰飞烟灭,我仍不后悔嫁给你。”

      原来是应在了今日,杨戬笑出了满眼水花,过往几千年,他对她的承诺就没兑现过,眼下将实现的一个,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告别了天尊,踏上了漫长又痛苦的旅程。

      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他的眼前已是一片血红,身后万千台阶,如玫瑰,又是烈火。他曾经头晕眼花滚落下去,又一次又一次爬将上来。终于,他达到了天之穹顶。

      白发苍苍的老道缓缓睁开眼来:“你因何事来此?”

      杨戬一袭白衣血迹斑斑,他明明满面血污,却喜笑颜开。

      “恳请太师祖替我妻子,逆天改命,将她现世的魂魄,送回她过去的身躯上。”

      鸿钧老祖微微一怔:“她现世魂魄,早已魂飞魄散,你叫老道送什么回去?”

      杨戬一哂:“弟子只知,叩天梯,以身祭神火,便可实现愿望,至于如何实现,那不是您的事情么?玉帝犯下滔天大罪,您都能替他包圆,弟子此事,应当不在话下才是。”

      鸿钧老祖:“……呵呵,如你所愿。”

      就从你老婆误会你的那一刻起,抽走她的魂魄送回过去,叫你口无遮拦,不敬长辈,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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