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王孙》悠悠晴天

18、年华

　　18.年华

　　年华如同流矢，在不经意间倏然划过每个人的生命，带着一个个鲜活的血肉之躯向着未知命运的终点奔去。

　　四年后。

　　“驾！”

　　叶城之外的商道上奔过两匹枣红色的骏马。骏马背上各坐着一个孩童：前头那匹骏马个头稍小，马背上的孩童面似光洁无暇的白玉，颊上飞着两片粉霞，脸上满满洋溢着飞扬的神采。她身着湛清色布衣，脑后扎着一个高跷的马尾，只以五色丝带编制而成的彩绳系着。这身打扮虽不易被辨出男女，可她那唇角微翘红似五月新鲜盈润樱桃般的小嘴，柳眉下微眯着的一双带笑的眼睛，握缰的纤纤素手，都明明白白显示出她是个女孩儿。后面的那匹骏马个头稍大，马背上的孩童已初现少年的风华。他一身彩织暗纹锦衣，头顶以皮革为圈青玉为簪拢着一个发髻，面目淸俊，身形健壮，两条长腿有力地夹着马腹，紧跟在前面的马后。

　　“阿玥，你行啊！我离开叶城的这四个月里，你的马术又有长进了！”少年一边挥鞭催马，一边朝前面的人高喊。

　　“阿宸，承让啦！”跑在前面的女孩儿回头大笑，也用双腿一夹马腹，催促身下的马儿快跑。

　　两人沿着官道一路疾驰来到城外五里的一个绿洲才停下。哥舒宸先下马，然后走到陆念玥的坐骑旁，伸出一只手帮她下马。陆念玥也大大方方地接受他的帮助，扶着他的手跳下了马。

　　这四年当中，哥舒宸成了陆念玥在西北叶城最重要的朋友。在他们初识的半年里，两小儿简直是形影不离，将叶城摸了个遍，又将叶城近郊的沙丘绿洲一一探明。之后哥舒宸父亲的商队由京师回到叶城，经过短暂的停留后，要回大漠那边的本家。这一回，哥舒宸不得不真的离开叶城了。陆念玥本以为这次分别可能会很长久甚至是永远，然而不到半年，他再次神奇地出现在陆家小院门外。而且这次还是长居，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家里要在叶城读书，所以带着几个仆从又住进了他父亲的那位朋友家中。于是白日里哥舒宸去学堂，而陆念玥则去父母为她在叶城寻的琵琶和刺绣师傅家中分别学习音律与女红。

　　“阿玥，你好像很久都没再大病过了。”哥舒宸拉着她坐到一棵胡杨树下。

　　“托你的福，没有了。”陆念玥用袖子抹了下额头的汗，感激地看向他。

　　说来也奇怪，到了西北后的头两年里陆念玥每半年就会大病一次，而且总会病到很凶险的境地。陆念玥心中将之归为自身羸弱加之西北恶劣气候引发的普通疾病。而母亲吴氏则认为这是需要拜拜菩萨求求高僧来保佑的大事。于是她带着陆念玥拜遍了叶城及周边的寺庙，还打听到菩叶寺有一位据说十分德高望重的大师，可惜那时他外出云游去了。等了大半年才等到这位高僧返回菩叶寺，她立即带着小女儿去参拜。这位法号德广的大师见到陆念玥，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后，冥思了片刻，才睁开眼睛露出十分惊奇的神情。

　　“敢问这位小娘子可否有过一次死去的经历？”

　　吴氏闻之脸都白掉了。陆念玥反而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告知德广大师在来叶城前差点病死。

　　德广拨动着念珠又闭上眼睛，似乎在推算什么，片刻后兀自摇了摇头，睁眼后说了一句玄之又玄的话：

　　“此命乎？本命乎？”

　　吴氏听得一头雾水，陆念玥却听得明白。她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生出些许害怕，生怕对方看透她是重生在另一具身体上的灵魂，会把她当做妖孽给灭了。

　　可德广在瞥了她一眼后，转向吴氏道：“小娘子八字很好，但立命不稳，运势要到十岁方起，所以需要凶狠之物傍身辟邪，方可消灾避难。”

　　“何为凶狠之物？”

　　“虎狼之牙。”

　　吴氏又犯愁了。到哪里去寻虎狼之牙呢？回家后与丈夫陆兴义说了这事，虽然陆兴义不太相信德广的话，可也答应妻子为女儿寻找虎狼之牙的要求。

　　却说这虎狼之牙罕见，即使偶见有人携带，也是作为及其珍贵的护身符之用，无人愿意相让，所以寻了一年多也没有结果。而一年前，哥舒宸又一次从本家回叶城，却为陆念玥带来了一枚狼牙。那枚狼牙以镂空的黄金镶饰，以一条黑色的细皮绳为链。他说：

　　“阿玥，这是我跟家里几位兄长外出狩猎时猎到的一头巨狼的犬齿，送给你，愿你永远安康。”

　　陆念玥觉得太珍贵了，不肯收下。哥舒宸竟急红了脸，一把将狼牙塞到她手中转身就跑。陆念玥稍楞了一下，在后面叫他回来，他却越跑越快。而后接连好几天都没去陆家小院找陆念玥。吴氏念叨着阿宸怎么突然不来了，陆念玥却笑而不语。果然没过多久，哥舒宸便又出现在了陆家小院，言谈举止自然妥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直到陆念玥从衣领中拉出那根已佩戴在脖上的狼牙项链给他看，他才红着脸咧嘴一笑。心思细腻的陆念玥追问他为何会脸红，他死也不说，只是嘿嘿地笑。

　　“阿玥，咱们来这里是为了接谁来着？”

　　“我二伯。”陆念玥简单地回答，然后又将目光转向官道。

　　哥舒宸看着她的侧脸，笑道：“你离家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还能记得你二伯的模样吗？”

　　陆念玥重重地点头。怎能不记得呢？那是她上一世的父亲。虽然上一世与他也是聚少离多，似乎他不是在守边疆就是在行军打仗。也曾听闻，他相比朝堂的勾心斗角更爱边塞的辽阔高远，可当她被册封为太子妃后，他就私下里询问女儿，为了避免今后可能遭人诟病的外戚执掌重兵之嫌，是否需要他回京师到官场中周旋，从另一个方面成为她最强大的后盾。上一世的父亲陆兴邦绝不单单是一名赳赳武夫，更是一位深谋远虑的智者。

　　父亲与萧旸两人翁婿之间的关系也曾相当融洽，直到萧旸登基的第二年，陆兴邦还是兵权在握，且在朝中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兼中书侍郎。然而之后的那一年，对于大梁来说可谓多事之秋。一方面是境内天灾频繁，南涝北旱，粮食大面积减产，国库吃紧。另一方面则是西北边境遭到突厥人频繁骚扰的军报被八百里加急送入朝堂。年轻气盛的皇帝是主战派，而陆家却恰恰是主张与突厥王庭谈判以拖延时日的主和派。两派争论了数月之久，矛盾日益加深。最终，与突厥的战争还是在皇帝一意的主张下打响，出征的南北两路大军的副帅中便有陆年珺。然而这一战并未如主战派们所料的节节获胜。战争前期由于主帅轻敌、指挥失误和后方物资供应的迟缓与混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恶果。战中，在“达坦城之役”中负责帅四千兵马秘密绕到突厥军背后欲完成合围进行突袭的陆年珺及其下属在一处叫做“哈瓦绿洲”的地方莫名失踪，导致北路军正面前锋反被突厥军合围，腹背受敌，血战达坦，惨败。不久便传出陆年珺通敌叛国的言论，更可怕的是甚至还有书信为证……

　　因战事陷入僵局而疑怒兼有的萧旸先是夺了陆兴邦执掌的京畿戍卫之权，而后暂停了陆兴国、陆兴邦与陆年珽的一切朝中职务，软禁在家听候发落。从那时起，陆家在朝堂之中处于风雨飘摇之境，随时可能覆灭。

　　唯一未被涉及的陆家人，便是皇后陆念瑜。即使那时她为了陆家与他争吵和冷战，即使朝堂之中有谏言废后，她始终是他的皇后。

　　是因念着旧情，亦或是为了维护仁德明君的形象，而无法下手吧。

　　这一世，不想再追究上一世的疑题。守住这一世的亲人，安安稳稳过一生罢。

　　“阿玥，前方有马匹疾驰而来。”

　　哥舒宸突然伏身在地，侧耳倾听。他的话将陆念玥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她甩了甩头，跳起来往官道上走去。被沙丘围在两侧的官道上先是出现了两个小黑点，由远及近，两匹高大的黑色骏马飞速朝他们这边奔来，那气势与速度，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战马。陆念玥抿唇一笑，待到骏马又靠近了些，便毫不犹豫地跳到官道正中，张开双臂做拦截状。马上的两人显然没料到会有人跳出来拦路，但仍是敏锐地发现那只是一个小孩子，于是赶紧勒缰停马，悬悬停在陆念玥面前。马上的两人头脸皆包裹着围巾，并不能看出他们的面目，然而那两双有些相似的星眸中却同时透出冷色和疑惑。

　　“哪家的小孩子，不想要命了？！”原本居后的那人踢马上前，语气中尽是严厉。

　　陆念玥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另一人，而后笑靥渐深。

　　“二伯！”小姑娘稚嫩却清亮的声音响起。

　　马上的两人对望了一眼，年长的那位拉下包裹至鼻的围巾，上下打量着马前的那个小孩儿，忽然眼中闪出一丝笑意：

　　“小玥娘？”

　　陆念玥又大声喊他：“二伯！”

　　另一人也拉下围巾，唇角亦是挂着微笑：“小玥娘，还认得我吗？”

　　陆念玥转眼看去，顿时露出一脸惊喜：“大兄！”

　　来人正是陆兴邦和陆年珺。陆年珺跳下马，三步上去抱起陆念玥转了几个圈，揉着她的头发道：“小玥娘都长这么大了！”

　　陆兴邦也下马，走到侄子和侄女身边，笑眯眯地问：“是你阿耶让你来迎我们的？”

　　陆念玥皱了皱鼻子，嘿嘿笑道：“我偷跑出来的。”

　　“真是胡闹。这四周人烟稀少，又处在沙丘之间，你就不怕丢了？”言语中虽然带着批评，可陆兴邦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没事，我带着活地图呐。”说着，陆念玥一指还在一旁发呆的哥舒宸，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哥舒宸，他对叶城附近很是熟悉。”

　　陆兴邦和陆年珺同时转头看向哥舒宸，见到是一个胡族男孩，不约而同地眯了下眼睛。两人对视了一下后，陆兴邦走过去道：“你好，我是小玥娘的二伯，那是她大堂兄。”

　　仍是一副愣怔模样的哥舒宸看了一眼他两人的坐骑，又看向身边这位身形高大的男人，呆呆地说：“我叫哥舒宸。”

　　陆兴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对陆年珺道：“小玥娘跟我同骑，阿珺你带着阿宸同骑吧。”

　　陆年珺放下怀里的陆念玥，朗声答道：“好，二叔。”

　　陆念玥扑到陆兴邦身旁抱住他的腿，道：“二叔，我们也是骑马来的！”说着，她看向哥舒宸。哥舒宸会意，将拇指和食指弯曲放入嘴中，而后一声悠长而又尖锐的口哨声从他嘴里呼啸而出。接着，两匹马从官道旁的那个绿洲里跑了出来。

　　“小玥娘，你竟然会骑马了？”陆年珺惊奇地看着小妹问。

　　“嗯。不仅学了骑马，还在学射箭呢。”说着，她望了牵马过来的哥舒宸一眼，继续向长兄和二伯道：“都是阿宸教我的呢。”

　　其实是她隐藏了原本就会骑射的事实。上一世的有些记忆还很深刻，被写入了骨血，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哥舒宸看到另外三人都看着他，脸上有些发热。他大声道：“阿玥很聪明，一教就会。”

　　陆兴邦把陆念玥抱上马背，笑道：“好！让二伯看看我们小玥娘的骑术。”

　　陆念玥侧头对哥舒宸笑道：“走！阿宸！我们前面带路！”说着，一夹马腹催马前行。

　　马背上的陆兴邦和陆年珺望着前面两个绝尘而去的背影，笑了笑，也催马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