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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7-18(完) ...

  •   十七、
      
      顺江东下,不日来到扶犁岭前。
      
      一路乘风扬帆,两岸连山,重岩迭嶂。垂首所望,素湍绿潭,回清倒影,举目可见,悬泉瀑布,飞漱怪柏之间——正是险峻奇秀、久违多年的东水美景。
      
      故地重游的感慨早已代替了当年赏玩山水的心境,而一封接一封密查暗访的文书更让我的心情一路跌到低谷。
      
      与所料相仿,武林五盟这些日子果然颇不宁静。
      
      先是北、南两方忽生嫌隙,两家本有宿怨,但早已前仇尽泯,不知为何忽然旧话重提,直到矛盾越来越深,引起大小武斗不断。
      
      东盟素来中立祥和,齐长老曾邀西盟公孙长老同往调停和解,却又不知为何,在四位盟主聚会上,齐长老拍案拂袖离去,并愤然宣言从此东盟脱离五盟大局,与其他盟派各不相关。
      
      当西盟广发盟帖,力邀中盟众小派和江湖游侠共聚西漆山,与三盟一起商讨重组江湖盟帮的时候,东盟却传出了齐长老突然病逝的消息。
      
      这其中蹊跷,内里关联,实在让人不能不疑心!
      
      弃舟登岸,我在马背上一路暗自揣摩沉思,忽听远处一人高声道:“冷庄主,好久不见了!”
      
      抬头,一马已然疾驰来到近前,我看着来人微微一笑,抱拳道:“魏少主,别来无恙吗?”
      
      魏源苘抱拳还礼,手中缰绳一紧,慢下了前行的速度,与我并驾齐驱。他侧过脸来,细细看了一回,微笑道:“庄主气色神情比源苘当日离开山庄时好了许多了。”
      
      我一愣。是吗?难道这些日子以来的变故不但没有留下痕迹,反而添了些许神采在面上?
      
      看他微笑中将目光久久停在自己脸上,我又是一愣,却直视他的眼睛含笑道:“少主真是后生可畏,匆匆两载未尽,你如今已为一方统领,气质神态,也与当日在带水屏山时判若两人了。”
      
      这倒不完全是虚礼客气,从探来消息中我已经得知,魏源苘这一年多来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发展至今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盟副盟主,而其实公孙长老对这个义子言听计从,西盟如今任何举措决定都出自魏源苘之口。
      
      抬眼,面前已到扶犁岭,山庄与西盟此来一对人马皆停步山下。
      
      我遂派一名弟子上山先递去山庄拜祭悼文。因为来过西漆数次,山路并不陌生,我急于到灵前一恸,所以不等东盟来人迎接,直接带领人马上山。魏源苘却留下所有西盟弟子,只身一人跟了上来。
      
      一路并肩而行,他忽然道:“其实早已想来祭拜齐长老,只是这段时间忙于诸派聚会的事情,所以拖到现在。义父他自己要到后日方能抽身过来——也还能赶得上发丧的正日。”
      
      我点一点头,这是故意说在人前的一句话,听听也便罢了。忽听他放低了声音又道:“你方才说我变了很多,可是真心话?”
      
      我脚步一顿,方欲答言,他回头又一次停驻目光在我脸上,彼此相对如此之近,他仍是用了很低的声音道:“我再怎么变,也仍是放心不下。一年多来,思念之苦我有,你该是早已把我忘了吧?”
      
      我怔住,一时忘了举步。
      
      久别重逢,我心中陌生和疏远的感觉还没有退尽,而他却已经把当日晦涩难言的话如此轻易的说了出来。
      
      我低首不知如何作答,忽觉一只手伸来,轻轻在我手上一握。
      
      “冷晗,我要你知道,其实我从没有变过。”
      
      我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却一眼看到他身后呆震站立的另一个人。
      
      我忙向旁垂下手臂,绕过魏源苘,走上前去抱拳道:“齐二公子亲自来接,冷晗当真愧不敢当。”
      
      齐博非呆呆怔立,我只觉他目中惊疑参半,望着我竟口不能言半晌。
      
      “冷庄主,你怎么也……”呆震后,似乎要脱口相问,忽见他面上渐生惧色,悚然住口,却并不敢看我身后的人一眼。
      
      我转念,笑对齐博非道:“我在来岭半路恰巧遇到魏少主,是以便一同过来。”我回头,“源苘,这是齐博非齐二公子,你也是认识的吧?”
      
      魏源苘走过来,微微屈身向他一礼:“源苘见过二公子,家逢不幸,还望后人节哀顺便才好。”
      
      这样的一番做作给了齐博非一段缓气的时间,他略略掩饰住了面上过于明显的惊疑,镇定下来,躬身道:“博非谢过两位盛情,鞍马劳顿,请即刻随我入岭内休息吧。”
      
      我点头,示意他带路,仍与魏源苘同行在他身后。一路,博非偶尔回头寒暄几句,面上神情竟始终不能完全掩去那份惊惧之色。
      
      到得岭内,安排食宿。其时已是黄昏,我执意先到奠堂跪拜长老灵位。魏源苘则派人到山下遣推滞留的西盟弟子——原来扶犁岭中早已住进西盟人马不下千人,方才所见到的,不过是护送副盟主的马队而已。
      
      祭拜完毕,我站起身,来到家属面前劝节哀顺便。
      
      此刻魏源苘不在大堂之内,我看齐博非神色犹豫,时而望着窗外动静,始终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本想直接出言相问,转念间,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方才齐公子看到我与魏源苘的情形,只怕对我也已心生顾忌,倘若不能开口直言,反倒又添了嫌隙,而况西盟耳目众多,打草惊蛇更加不好。
      
      从灵堂出来,远望偌大前厅正院之内,来往巡视,果然有大半不是东盟的弟子。来往的人之中,竟隐约可见黑色僧袍的身影!
      
      到了此刻,换作是我惊疑不定。回头见魏源苘远远走来,所过之处众人皆施礼相迎,态度恭敬异常。
      
      他人已到了面前,我还怔怔不能回神。
      
      他看我脸色,便是道:“你也这样固执吗?唯才是用,刹门的人既然愿意投靠盟帮,我们决没有拒之门外之理。而况,我是想,西土武功诡异高强,若能为我所用,此后对仗迎敌便宜不少,而带水屏山也少了很多御敌的压力。”
      
      这样说来,还有一半是为了带水屏山了?我看他面上恳切认真的神色,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寒意。
      
      刚刚收到的消息,三月初的武林聚会,青城亦有被邀参加,且公然推举西盟公孙济为盟帮总领主,从此号令群雄,百派归依。
      
      而事实上此刻在西漆山下齐集的各派中,已有大半以西盟马首是瞻。合并五盟,推举总盟主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
      
      我本百思不能解,素来和睦平静的五盟,何以两年之后弄得如此分崩瓦解?却原来,要得不过是什么“盟帮统领”而已!表面说得好听,实则又是一个称霸江湖的狼子野心!
      
      十多年前,中盟盟主唐穹乘刹门初犯中土之危,暗设险局,意欲借刀杀人。在五盟盟主和刹门刹摩祖师的和谈会局上,唐穹与敌方第一法师觉忌勾结,暗伏杀机,意欲一举除去其他诸位盟主,造成中土武林的大危局。
      
      自古从来乱世出英雄,唐穹便是用了这个定势和心理,想在战乱中造成群龙无首的局面,所有盟主被擒,他一人逃生,是以威望最高,号令群雄退敌后,便能称霸武林,无人可档。
      
      可惜,棋错一着,他不该贪心不足,想连带水屏山一同兼并,到头来,也只落得血溅五部,一剑毙命而已!
      
      如今十年弹指而过,危局再生。
      
      当年唐穹虽然大奸若贤,但也隐忍多时,祸心暗藏,用的不过是阴谋密计的伎俩而已,而此刻站在面前的缔造者却能将一统江湖的野心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且能让昔日的西土恶敌也俯首称臣!此智此谋,又是当日的唐某人自叹弗如的了。
      
      东盟请援带水屏山,如今我人已到此,齐博非却有口难言。而我,即便已然猜到真相,他此刻说话时目中的真诚坦率,却仍能让我不由自主的信任。
      
      面对这样的人,我怎能不动容心寒?他现在所做到的我也不过猜透一二,而心中远虑深算,我如何能知?能防?能止?十年后没有秦峰,冷晗要如何才能阻止一场轩然大波,防危难于未然?
      
      初念浅,转念深。一时脑中百转千回,我试图尽快找出一条思路,人便怔怔,几乎要忘记那道询问的目光。
      
      恰巧有侍从走上厅前回廊,对魏源苘耳语几句,我回复正常神态时候,魏源苘也便回过头来。
      
      他看我一笑道:“我帮你另外安排了地方,就在岭外不远,是西盟的领地——这里鬼气阴森,哪里能住人。”
      
      我看他一眼,本想一口回绝,转念却是点头,含笑向他说道:“好,听你安排。”
      
      他笑意愈深,十分自然地伸手来相握,我微微一退,他一笑并不介意,遂领路前行。
      
      ***
      
      是夜。
      
      拉下床幕,走去一口吹灭油灯,我静坐在桌边,凝神细听。一个半个时辰过去,窗外一声轻响,一直监视左右的两个轻功好手终于离开。
      
      换上夜行衣,跃窗出来。一路飞檐走壁,东折向山路而行。黑松月下,忽见有人从山上下来,行色匆忙,不时看看身后,也是一身夜行打扮。
      
      极目看清那人容貌,方欲略身上去,忽觉不远处林中人影闪烁,我一退身,果见两人紧随齐博非身后,轻功身手不可小觑。
      
      我略略一想,矮身捡起一块碎石向路中一击,跟踪者固然心虚慌忙隐身林中,齐博非也惊觉回身来望。我一跃而出,将他衣袂一拉,躲进松林,不由分说掩住他嘴,指放在唇边,示意禁声。
      
      齐博非本惊惧万分,此刻看到两黑衣人突然现身山路,方知有人跟踪,回眼望出救自己的人是我,目光竟有怀疑之色。
      
      我理不了齐博非的惊疑,手中长剑紧握,屏气凝神,若两人寻来,敌明我暗,决不会手软,必叫他们葬身寒迟剑下。
      
      再看黑衣人,跟失人后,只略一迟疑,便向山上返回,看来两人一定是此间行家里手,已然猜到遇到强敌,便当机立断放弃任务,才能全身而推。
      
      看人远去,我松了口气,齐博非已然叹声出来。
      
      他转面抱拳一礼道:“冷庄主,多谢你了。”
      
      抬头望着我,他似有所虑,说完一句后便截口又一次欲言又止。
      
      我向他一摆手,疑心已生,多说无益,我于是道:“二公子不必多言了。自此下山就一条路而已,你快去快回,我就不送了。”
      
      想一想我又道:“你返回上山时注意看路旁矮丛,如发现接连几片齐根斩断,那便是我留下的信号,西漆山形势危险,你就不要再回去了。”
      
      闻言齐博非怔了怔。我向他一点头,道:“公子自己保重。”转身欲离开时,他忽然几步到我面前,身子一矮,跪倒在地。
      
      我一惊,忙身手去扶,他一拜已然抬头,道:“冷庄主待我有救命之恩,博非知道不该疑心庄主,但是连家父也是被魏源苘……他通天之能,我实在不敢不防!”
      
      眼见他面上神情凄楚,目中似有泪光浮动,委屈伤痛可想而知。
      
      我扶起齐博非,丧亲之痛安慰不了,只能道:“公子的委屈,我也猜到一二了。只是齐长老何以被人杀害?扶犁岭又如何被外人掌握于手中?其他各盟为何不向你们援手?——你需要告诉我,我方能尽上点绵薄之力。”
      
      微微镇定了些,他哑声一叹:“唉,说来话长……其实这次我请庄主来祭奠家父,正是要将实情相告,请你援手。其实今晚,也本是要和庄主一同下山,与南、北两盟盟主相见,共商大计。但是,却没有想到……所以才只身前去赴约。”
      
      “哦?”我惊中有喜,本以为同为领主的南、北两盟始终静观其变,抱着到时与公孙一争盟主之位的心思是以不予东盟援手,如今看来情况不是糟糕如是——那么,便有了力挽狂澜的转机。
      
      我点头。事不宜迟,此刻西盟可能已经有所察觉,早早定了应对大计,互相接应方是上策。
      
      ***
      
      扶犁岭下东水,江面夜船寒霜孤烛。
      
      见面不再寒暄,袁长老开门见山道:“冷庄主不用心存芥蒂,我和连兄还没有糊涂到这样的地步,要去与黄毛小儿争什么总盟主之位!”
      
      连长老亦点头道:“十年前的动乱历历在目,当时我们已经愧对秦峰庄主和冷庄主你,十年来耿耿于怀不能心安,如今想来仍觉就算一死也不能报秦庄主大义于万一。这一次又怎能再糊涂老朽,让奸人得逞,让齐长老九泉下冤魂不得安息!”
      
      我心中陡然一痛,十年一瞬,伤痕犹存。转念间便现出十年前的幕幕往事——他是如何死里逃生救下西盟老公孙盟主而又被诬杀人灭口;唐穹如何惺惺作态假仁假义贼喊捉贼;五盟众人又是如何被唐先入为主,蒙蔽双目以致群情激愤势要他只身冒死救人方肯信其忠诚;而以他武功之高众人无法钳制,只能用卑劣的伎俩,对我下毒以限制救人返回时限……
      
      痛定思痛,此刻怎能让覆辙重蹈?竭力定神下来,向三人道:“冷晗此来,便是要助各位一臂之力,我已经派人返庄调集两千人不日到西漆山下,三位何时举事,我们里应外合,对付一帮乌合之众,绰绰有余!”
      
      话是如此说,一为鼓舞士气,二来也让自己去了那份不该有的忐忑,其实我心中明白,此刻西盟旗下精英云集,加上刹门武功,要一举歼灭,谈何容易?
      说话中,我脑中忽然一个念头闪过——除非现在便杀了魏源苘,就算大乱,也不能将一盘乱局落入如此危险的执子者之手!
      
      想罢心中凛然,也并不向另外三人言明。
      
      当下,密定时间,安排人手,如何接应,如何里应外合,一一商议妥当。两位长老连夜赶回西漆,齐博非回扶犁岭,都是要不动声色,方能出其不意,攻个措手不及。
      
      ***
      
      我轻掠如燕,在天明前赶到西盟驻地。在枝头俯视,我住的那间屋子黑漆漆和出来时一样。
      
      门前一株千年古松,松下一人,在启明星光下,拖着颀长清冷的影子,有着说不出的落寞怅惘。
      
      我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惊讶,他的本事在方才与三人交谈中已如雷贯耳,就算此刻坐在我房里,也不能让我惊呼出声吧。
      
      我掠身而下,走了过去。门未反锁,我走到门前,抬手去推。
      
      “你没有话要问我吗?比方说——”他没有回头,并无他人,自然是在对我说话,“齐长老是怎么死的?是什么毒可以让天下名医束手无策,且查不出死因?”
      
      我一推门,人便走进屋子。
      
      若我猜得不错,那是一种中土没有的奇毒。十年前,用以要挟带水屏山给我服下的也便是这种碧指胆。服毒一日,指上出现碧色十字,随着时日愈久,碧色蔓延直至全掌,便是五日大限,毒发毙命。
      
      但除了指上碧色,并没有任何其他中毒症状。而且中毒的人多为不能忍受奇痛而死,并不是毒气攻心所致,是以中土医术并不能解其死因。
      
      我在那日事后多年方才知道,中碧指胆而不三日剧痛难忍而自尽者,除我之外未有旁人,而当时忍受的疼痛,有如一遍遍折筋断骨,若不是心有不甘,要见最后一面,又怎能坚定如是?
      
      如今想来,倘若当时真的不能忍受而先一日自尽而亡,这以后种种便不会发生了。
      
      我人已到桌前,抬手点燃油灯,烛光如豆,眼前幻出一个青色的身影。忽然之间的恍惚,我竟分不出那面容是谁。
      
      “冷晗,”魏源苘人在门外,此刻向里说道,“我早知道你来的目的,便是特意从西漆赶来迎你。大局已定,你真的要如此固执吗?”
      
      这是他第二次说我固执。将善恶忠奸如此一语轻轻带过,是故意大而化之还是口说所想?
      
      如果是前者,我杀机已生只差放下私恩;而若是后者,那么魏源苘,你从来与我不是同一类人!
      
      他走进来,忽然看到我已然紧握在手的寒迟,却只是轻轻一笑:“以你的武功,该知道我只是一个人来。”
      
      深不见底的眸子转来,投过幽幽目光:“魏源苘再不济,也知道冷晗庄主侠名在外,斩奸除恶素不心慈手软。既然已经知道你去了哪里,此刻我一个从未学武之人站在闻名天下的寒迟剑面前,难道这样,你还要怀疑我对你的诚意吗?”
      
      我抬首看他,心中一叹。谁说他手无寸铁便一定会束手就擒,能看透人心,便是最大的武器!——他早就知道我即便杀机暗生,面对他时,却也是必定下不了手的了。
      
      我叹息出声,转面背对他道:“你走吧。西漆山上再相逢之时,便是敌我分际,我不会手软,你也不必容情!”
      
      “冷晗!”他忽从身后握住我身,透过单薄春衣,他手掌的冰冷仍使我心中一震。
      
      他将我身扳转过来,我一动不动,任他低下头去将激动中的喘息直扑到我的面上。
      
      “你已经伤了我,还不自知吗!”
      
      他落寞神伤的语声让我又是一震。我看着这张充溢着无奈和怪责的脸,忽然想问,这里面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佯装出来的虚情假意?
      
      “你怎能这样问我!”他竟真能看穿人的心中所想,骤然回答道,“早在带水屏山,我便为了你不愿去西漆山。这么久,我若能忘记你,又怎会如此矛盾痛苦!”
      
      矛盾痛苦?无心脱口而出的四个字使我心中一动,若他真是实心实意,莫非……
      
      “我一直放心不下你,因为我知道你活得太苦!”
      
      “说什么破邪显正,大仁大义?当年我是秦峰,便依了唐穹杀掉三盟统领,只要能够换得解药救你。他要在人前义薄云天,却又不能担失至爱之悲,唯以性命相救,留下你九年来形如枯槁,心若死灰,他有如此狠心,我却……”他垂首过来,轻轻吐出后面几个字,“于心难忍……”
      
      看他倾身过来,我用力一挣,离了那双臂,我退后数步,让自己从窒息中喘息。
      
      “秦峰”“唐穹”的名字在他语气中,已经带出了太多的隐情,我又一次打量他的容貌,终于明白了。
      
      他望我,面上又有了受伤的痕迹。
      
      “你还不能相信我吗?我是真心的,从今后我会好好待你,即便……”他话一顿,第一次在说到一半时犹豫不定,但终于望着我道,“即便你要我从此归隐,放弃现在所有,我也愿意,只求与你余生相伴终老而已!”
      
      我看着他的脸色,再次不由自主的动容。但转瞬,便将之挥却殆尽——即便我此前对他有一丝情意,如今听完他为一己私情而杀尽天下人的话,那便也成为痴人说梦的泡影。
      
      ——魏源苘,他如何能明白,若面对当年是如此选择,那么这个人便决不会是冷晗的秦峰!
      
      我面上已显寒霜,冷声道:“你若真心待我,便即刻去通知西盟主,取消盟帮大会,还给武林一个太平!”
      
      他闻言一怔,目中闪过一丝不易捉摸的光芒,似面带喜色问道:“如果我这样做,你就会留下来和我一起?”
      
      我冷笑,那光芒太熟悉了——在我吞下碧指胆抬头看到的唐穹,那一瞬也是如此神色,不差分毫!
      
      我摇头——就算我点头又如何,十年后的唐穹之子怎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野心霸业,不过又一个骗局罢了——冷冷看他,我道:“魏源苘,此事了结之后,我希望你往后好好为人,要知道天网恢恢,善恶有报,不然——”我一顿,目光杀气凛冽直射过去,“就算我不杀你,到头来也必遭天谴,万劫不复!”
      
      他盯住我半晌,面上隐隐□□的怒色,在无言的相视中一点点慢慢褪去。
      
      忽然一笑,他道:“好,我明白了。”
      
      最后的余音自牙缝中切出,再望他面色,方才的温柔深情已被另一种神情取代——深邃阴沉,宠辱不惊,是一张我再也无法看透的没有表情的脸。
      
      笑意一敛,他沉声道:“既然如此,我也劝你好自为之——我决不会狠心杀你,不过我奉劝你倘若不能自保,便不要为他人强出头了!”
      
      转过身,他头也不回走向门外。
      
      突觉一阵剧痛从指尖传来,我抬手惊看,无名指上似隐隐泛有绿光。
      
      大惊之下,我仍要怀疑是自己多疑产生了错觉,忽见魏源苘在门前回头来,一笑道:“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段臣江段公子昨天半夜已经赶到扶犁岭,你可要去见他一见?”
      
      问完并不等我回答,已然扬长而去。
      
      我望他离去呆立良久,直到那背影在视线外消失,才咬牙一叹——他城府心计之深竟是我所不能料!这样的人,如何能留在这世上!
      
      ***
      
      远远看见他站在大堂里面等候,我走过去,一步步如踏在心尖,心随步履,步步下沉。
      
      那错觉中的刺痛一直没有消失,反而顺着指尖慢慢向上蔓延开来,所到之处,如千万枚钢针齐齐刺入,钻心痛楚果真与九年前一般无异。
      
      我“哼!”出一声——想用毒来控制九年后的冷晗,只怕是打错了算盘!
      
      “臣江,”我跨过门槛,沉着脸冷声道,“我信中千叮万嘱让你派罗倞领队过来,你为何不听!”
      
      他闻言一怔。
      
      “信?”他哑然,“难道不是你让西盟的人到山庄通知我,要亲自带人来救急?”
      
      我愣住,转念释然——原来魏源苘不但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还早已深思熟虑应对之策,我信尚未送到,他已然遣人骗来臣江,所为的不过是多一个我顾虑的人而已。
      
      我看着臣江,在心中叹息,以他的精明机智,本不该轻易中计,难道果真是关心则乱?
      
      “你中计了。”缓和了面色,我对他道,“调虎离山,山庄此刻群龙无首。”
      
      看着他的眼睛,我故意加重了命令的语气:“带来的人马留下,我要你,马上返回!”
      
      他看我一眼,一时无语。目中怀疑的神色让我身不由主移开视线——我素来骗不了他,难道这一次也不能例外?
      
      “好,”他终于点头道,“我明天就走。不过今晚齐长老大葬,我想略尽哀思,你可同意?”
      
      是下属的口吻,我心中一刺,明白自己已然伤了人,本想再说“你马上就走”,却知道必会引起更大的不安和猜忌,只能点头道:“也好。”
      
      ***
      
      下午眀昼和荟朝堂主也已赶到扶犁,告知我两堂人马三千人已全部埋伏在西盟西漆山下。
      
      我避开臣江对两人口授机宜,把与三盟所定的剿敌计划全部详细部署安排,一切妥当之后,便是我人不在场,也可按计而行,不会坏了大事。
      
      黄昏,两堂主奉命离去。东盟长老的葬礼将近结束之时,我的忍耐掩饰已到极限,匆匆离开送葬众人,只身返回扶犁岭所住卧房。
      
      推门手触门板,似乱针扎心,我缩回手来,冷汗涔涔,顺脸颊滑落。
      
      身后已传来脚步声——方才再如何躲闪也回避不了那怀疑关切的目光,他怎会没有察觉?不过碍于人前无法询问,此刻尾随而至,我只盼能瞒过这一时。
      
      “你有事瞒着我。”
      
      不是问句,他向来一语中的。
      
      我摇头,冷声道:“你回去。”
      
      在身后,他面上的表情我看不见,却也心中一痛。然而却听他道:“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到底什么事?你这样瞒我,我怎能放心离开?”
      
      他向来不会将心事说得如此直白,此刻坦言如是,便知已是情急不能忍。
      
      不敢回头,我又一次冷言冷语:“有什么不放心?你根本不该来!”
      
      语声中,因为指尖传来的痛楚而产生的颤抖,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他看清我脸的一霎那,面上陡然变色。
      
      情不自禁,他忘却所有顾忌,一下握住我的双手,急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是旧伤……”
      
      一阵难忍的剧痛从被紧握的手中传来。我浑身一颤,急忙从他掌中抽回手。他怔住,便向后退出数步,神色中显出十二分的尴尬和不安,却是一脸关切焦虑不改。
      
      我知道他误会了,不能说什么,我忍住疼痛向他道:“我累了,你让我回房一个人休息一下。”
      
      目光从我面上滑开,他摇头轻叹道:“你明知道我不会相信,何必再这样说。”转过身去又道,“我去叫大夫,你等一下,不要再出去了。”
      
      大夫?魏源苘此刻还在扶犁,方才我有心安排,才使得两人没有见面,此刻就算臣江不去找他,也难免不会被一直寻找机会的魏源苘截住去路,说出威胁之语!
      
      我转念之间,他已然急急飞身而去,我大惊,忙疾掠了过去,叫一声“臣江,回来!”情急之中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十指连心,指尖的剧痛顿时如万箭穿心般直逼心口,我痛得眼前一昏,直直冲倒过去。
      
      他惊骇之下忙伸手一扶,我人已软倒,他便再不顾忌什么礼数尴尬,双手抱起我,掠去踢开房门,将我送到床上。
      
      “你这是……怎么了?”
      
      颤声相问,我撑开双目,看他一眼,却是心为之颤!
      
      我要……如何瞒?
      
      前功尽弃,若只是成就一个魏源苘,此刻我也心甘!而如果真和九年前一样……我几乎不能想,那冰冷的回忆已从心的最深处将我整个身心冻撤!
      
      我咬牙忍痛直起身子,挣扎着离了他的双臂,误会使得他目中伤痕愈深,我只能忍痛不能言。
      
      仔细看他的神色,我要给自己一个断定,倘若告知实情,他要如何选?片刻之后,我闭上眼睛,我知道了——其实不用看那目中神色我也早就该知道!
      
      泪,忽然的滑落。
      
      他不解而痛惜的神情在泪眼迷蒙中异常清晰可见。他忽然伸过手,似乎想抚去面上泪痕,却又在半空中停住。这样的尴尬在过去数次从未有过,只是这回我给他的误会让他太过清醒。踌躇,也只是一顿,他已缓缓放下手臂。
      
      这情不自禁的伸与强自压抑的放,使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
      
      不!我立刻否定,不可以!我怎能如此对他,如此残忍!
      
      我转目瞥见半握成拳的手掌,指尖碧色已能清晰可见。拖下去吗?还是叫他离开?我若有选择,便也已经太迟!
      
      ***
      
      深深吸口气,我此刻需要平静,也只能平静。
      
      “臣江,你不要这样对我。”
      
      语出突然,他不解而惊疑。
      
      不等他问,我已然接道:“你问我瞒着你什么,我此刻告诉你,那便是——”逼着自己看着他,“我不想再见到你!”
      
      惊讶和沉着同时在他脸上,他平静的问:“为什么?”
      
      即便不在神色间,我也能感受到那眉宇中不易察觉的改变,心中到底不忍,我欲语忘言。
      
      看我沉默,他淡淡道:“你说过要当什么也没有发生,现在……”
      
      “不错,我是说过!”不能听他说下去,我怕自己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与那双眸对视,我逼自己狠下心肠。
      
      “但我是人,不是草木,你所做的一切,我怎能感觉不出?我有什么不能瞒你,而你却从来都隐忍一切!你难道以为,我能忍心年年看你拖延归谷行期,又是不等病愈便急着返回带水屏山吗!”
      
      这便是他元日后迟迟未归的原因,一天赶两天的路,铁打的人也顶不住,而他偏偏如此,旧伤新病,在所不惜!
      
      瞒着不说又如何,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寄清不能放心,发函到山庄问他到了没有。我此刻说来,当日得知实情后的锥心之痛仍能心感身受!
      
      拼了全身的力量,我方能忍住又一次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他若此刻来看我一眼,便把那一份压抑之苦一目了然了吧,然而他没有,反而听我说着微微垂下头去。
      
      忍泪,我用了一种激动的语声:“你如此做,只能让我更加愧疚,更加痛苦,更加觉得对你不公平!”
      
      他面上微微有了变化,并不看我,语声依旧平静如常:“我早已说过,你什么也没有做错。这一切,既然都是我心甘情愿,你又何必去管他人的私事?”
      
      私事?他用了什么样的一个字眼!
      
      我的泪很快的落了下来——只这两个字,已足以让我心碎如沙!我还要再说下去吗?我还要再添伤痕,再增痛楚吗?
      
      是的!一个声音在答,她坚定有力,不容反抗。她问我:你难道想做第二个我吗?醒醒吧,九年后的冷晗!
      
      我被一语惊梦,那是谁?那是……九年前的我!
      
      “这不是你的私事,因为它同样使我陷足泥潭,不能自拔!”我听见从自己的唇中传出异样的语调,和听者同样震惊,我不能确认那个声音是由自己发出。
      
      “你还要骗自己多久?你还要让我骗自己多久?我早该让你明白——”我一顿,以为自己会停下来,然而那冰冷的声音已然接着说道,“无论如何,你都只是他——秦峰的影子!”
      
      静与死寂。
      
      面前一切凝成一块透明的薄冰,我一动不能动,生怕哪怕微小的摇晃,便会将眼前一切震得粉碎。
      
      我奇怪自己怎有如此大的勇气始终看着他的脸。然而我却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他默默站起来,默默转回身去,默默向门外走。
      
      在门口,他停下来,我以为他会回头,然而他没有。
      
      “我想该是我说抱歉才对,”他的声音依旧出奇的平静,“不必你说得如此明白,我早该知道,也早该走了。希望现在还不算太迟。”
      
      心如刀绞。
      
      眼睁睁,我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一步步离自己远去。他走得很慢,很艰难,却稳而坚定。
      
      那一番违心之言,伤的不仅是感情,是心,还有一个人做人的尊严。他怎会再回头!
      
      这不正是我所期望的吗?我问自己。然而心痛的感觉使我无力旁顾其他。
      
      我知道,如果他此刻还对我有感情,那便是不可原谅的恨意!冷漠与平静的语声已经告诉我,他永远不能原谅,我今日所说的一切!
      
      是我的错……一直都是我的错!——自私和残忍,我两者兼备。
      
      我怎能不知道,一旦他完全没有幻影,一旦他彻底放弃,痛,也许撕心裂肺,但随着时间流逝,随着另一个“她”的出现,他便会把我忘记,彻彻底底!
      
      而我竟不能忍心看到这样的结局,于是用带水屏山留住他,用自己偶尔流露的情不自禁留住他!
      
      希望与幻影,都是我亲手造成,他的痛苦也是我一手酿制!
      
      现在,我终于知道要放开手。
      
      我自私了这么久,他牺牲了这么多,即便是一辈子的误会,我也该无怨无悔了!
      
      十八 (结局)、
      
      再见到魏源苘,是在松林月下,他赴约而至,也仍是一个人。我望着头顶的明月,忽觉有一丝生的留恋。垂首望一望站在几步之外的人,心中问,你若知道我要作甚么,可也会对这冷眼看人世的皓月,投去不舍的最后几瞥?
      
      “你服过念心丸了吧?我离开之后,那瓶中还有几粒了?”
      
      他用这样一种家常的语气打破了沉默。
      
      我点一点头。痛不能忍时,我想起那瓶药来,将余下数粒吞尽,剧痛竟可骤减。
      
      这无意中的发现使我终于知道自己何时中毒——那早在魏源苘离开山庄之前,治伤的汤药中混着杀人的毒剂。
      
      我至今不能想象,当时表面如此关怀担忧,暗里却将杀手深埋,即使在半日前,他还口口声声深情似海说放心不下。
      
      好一个“放心不下”!难道我眼中看到的所作所为全部都是虚假?这所有一切都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真心?
      
      我默然不语时,他又一次问我:“你没有话要问我吗?”
      
      这次我点头:“有。”
      
      他并没有让我再开口,自己已然道:“你要问我,为什么既然投毒还要留下可以延缓毒性的解药?”
      
      他看我一眼:“你还要问我,做人可有一点真心?”
      
      一笑,似自我解嘲,他向我走近一步,在月光下,彼此都可以看清对方的脸。我的问题他已经替我问完,我不再说话,等他自问自答。
      
      “我的计划本万无一失——复仇,毁了带水屏山;继承父志,夺得天下武林。要杀人于无形,在我这个医生手中,易如反掌。可惜,我改变了计划,我要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你。”
      
      一个字的答案解释了所有问题。
      
      “所以,你不用怀疑,我是真心的,无论是担心还是放心不下,对你,我没有虚假。”
      
      我是仇人,在爱恨中选择,他不是没有挣扎痛苦。然而真心也不过如此,我心中怅然——难道说,不同的人,那颗真心也有如此天壤之别?
      
      自袖中掏出那个棕色小瓶,我伸手抛了过去。接在手中,他拔塞来看,里面已空无一物。
      
      “你中的毒本无药可解,这丸药只能延缓毒性。”
      
      我将寒迟微微举起:“你以为我来,是向你要解药的吗?”
      
      他一笑,淡定从容:“即便不是,不服念心丸后的剧痛,只怕是你也无法忍受吧?”
      
      我冷笑,以他的心计城府,到此刻便不该说这样的话。
      
      “不错,我确实不能忍——杀了你后,我自然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在死亡面前如此冷静无惧,连他亦闻言一震。也许难以想象,那令世人谈之色变的不归路也能成为一个人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归处。
      
      寒迟出鞘,剑光在他脸上闪过:“魏源苘,你既然如此自信,只身赴约,难道就算不出今天便是你的死期吗?”
      
      似有片刻惊惧,魏源苘突然大笑道:“你想死得痛快,只怕有人不能让你如愿——段臣江,你到此刻还不现身吗?”
      
      月下松前,悄无人声。
      
      向着松林黑处,魏源苘用了不高的声音:“不愧是带水屏山的新主,武功机智都不同常人。约见子时松林,我还以为你当真不来了,原来却是早已藏身与此——若非冷晗方才轻言生死,让你动容乱了方寸,我只怕现在也发现不了你的踪迹!”
      
      心中的侥幸被跃身跳下树干的人影击得粉碎,我手中一抖,寒迟龙吟,一剑直刺向对面。
      
      魏源苘竟然微笑不躲不动,刚刚站稳身形的黑影果然一剑挡来相救。
      
      “让开!”
      
      我长剑再展,绕过他身,却是接连几剑被硬生生半空截住。
      
      停下身形,我剑直指他胸膛。
      
      “臣江,你让是不让?”
      
      面前人并不说话,似在沉思,他脸上并无坚决。
      
      他的决定我不想等,也不能等。
      
      我再问一句:“你到底让是不让!”
      
      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
      
      我后退几步,咬牙笑道:“好!你替我杀了这个人,不要让我失望!”
      
      语声决绝,他闻言面色大变。
      
      既然能够说出口,我便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剑在掌中,转瞬即至脖间,我横手推来,寒意已入骨髓。
      
      明知不可为,他依然扑身来救。身形展处,我突见寒光一闪,直刺向他的后背。
      
      如此强烈的阴风扫来,他不可能没有察觉,竟不回身更不躲闪,仍旧直直飞掠而来。
      
      我惊惧之下,剑随手而落。振身过去,抓牢他的瞬间猛力向外一扯,一起坠落于地。
      
      犹是如此,我翻身看时,击偏的飞镖仍然深入臂骨,伤口血作泉涌,在月光下竟全是泛着沥青色的光芒!
      
      我呆怔的一瞬,他出手如风,点住我身上几处穴道,我再想动身已然不能!
      
      跃身起来,他手握青锋向魏源苘欺身过去。所到处那个看似单薄孱弱的人影不知何时手中也添了一把长剑,两人战在一处——另外一人原来也是识得武功的!
      
      看过招处,我又一次惊讶莫名——魏源苘武功之强,竟从未在人前露过!
      
      而他心计之深,急智之快,更让人难以置信——方才实则为保命而阻止我拔剑自刎,却能在转瞬间想到对臣江下手,令我弃剑援手相救。
      
      一直以来我对付魏源苘的信心多少来自他的不识武功,此刻看他过招,剑势凌厉,竟是江湖罕见。
      
      臣江伤非要害,毒未攻心,内力精纯,兼之形势危急之中出手快狠不同平常,是以在数十招内便已将他宝剑震出掌外。
      
      魏源苘的剑法无人能知,陡然使将出来,足以应急救命。然而此刻遇到真正的强敌,却只能束手就擒——藏的住武功,却不能掩饰内力,魏源苘聪明一世,要欺瞒天下也不得不留下这个死穴——或许,他也不屑苦练内功,心计城府和巧言令色不也令他平步青云,称心如意?
      
      我心中苦涩。
      
      十多年前唐穹之危我没有亲见,而此刻,却是眼见而不得身动。
      
      原来,见若不见!
      
      “你不会杀我的。”同样的话,当年长剑抵住他父亲的时候可也是说得如此镇定无惧。
      
      有恃无恐,凭的又是一瓶解药而已。
      
      剑在手上,段臣江沉声问道:“你的条件?”
      
      “很简单——带水屏山倒戈,杀三盟盟主。”
      
      我看他竟然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震惊一唤“臣江!”,以为自己看错了,我怎能相信这就是他的选择!
      
      他并不回头来看我,剑仍然抵住魏源苘的喉咙,剑下的人却已面色怡然,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自得之态。
      
      “刀剑无眼,段公子还是先收了这凶器,我们再说话不迟。”
      
      他闻言微微一笑,笑意阴晴难辨,看得魏源苘不由一怔。
      
      “既然为报仇而来,我想问你,可知你爹当年是怎么个死法?”
      
      一言既出,我心中释然——这才是他的选择,我早知如此,却怎么方才仍要错怪呢!
      
      转目处,魏源苘面色已变,无意中的对视,他看我,目中全是恐惧之色。
      
      “怎么?你不记得了吗?”神色怡然自若,他对着剑下的人微微一笑,“同样的条件,当年唐穹要挟秦峰杀死三盟长老,你可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
      
      往事听来,仍可句句碎心。
      
      九年前,他一剑既出,众人心胆俱丧,以为在劫难逃——生死相依,这样的深情,他又怎会为了别人而见死不救呢!谁能料,那毫不犹豫的一剑,给了所有人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结局。
      
      今日旧事重提,魏源苘听完早已面若死灰,颤身不能答一个字。
      
      段臣江望他点一点头:“不错,你记起来了,他的回答就是——”
      
      一剑穿心。
      
      父子得到的是,同样的答案。
      
      ***
      
      尸体横卧的血泊之外,不远处的人动了一下。
      
      微小的轻轻一举已经使我战栗,抬头来,我哑声道:“你不要过来!”
      
      他于是停下。
      
      遥遥相视,他面上的表情我一直不能看清,抑或不敢看清——“走!你走!我早已说过我不要再看到你!”
      
      原来恐惧会让人变得如此愚蠢,我混乱的思维竟已经没有能力再编造出一句让他愤然离开的谎言。
      
      尽管会将隐情暴露无余,我也已欲止无力,泪落如雨,我颤声道:“段臣江,你为什么要回来?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你既已走了,便不该再回头!”
      
      身震一下,他痛惜的表情立刻映在我的眼底——难道到此刻,这泪水还能刺痛他心吗?
      
      ——你不是已经痛彻?你不是已经放弃?怎能再为逝去的一切驻足徘徊!
      
      一步步,他终于还是要走来。
      
      轻轻几点,我穴道已解,他伸手欲扶我坐下。
      
      我在要甩开的一霎那,却反而紧紧握住那只手——也许我需要那掌中的温暖,恐惧,我已无力一人承担。
      
      如此相握,是第一次。
      
      每次他伸手来都只是匆匆片刻——难道那不舍的感觉早已在我心中,直到此时才无法抑止,欲罢不能?
      
      他目光有了一丝特别的神采,我闭上眼睛。
      
      ——不!我依然宁愿给你误会和生命,也不要再成为九年前的自己!
      
      “你……放过我吧!”违心的话说过第一次,再开口原来是如此容易,不用如何伪装,我只需流泪嘶声,“我早已经不想等了,你不是不知道!”
      
      泪眼朦胧,我极力在失去理智前把话说得更加明白:“你看不出来吗?我是有心要气走你的。你在这里,已经成为我唯一的阻碍,你……不该不懂!”
      
      他的表情我已不能忍心再看一眼,将那手在心中默默紧握,我松了开去。抬头,最后的努力也只有一句话而已。
      
      “段臣江,我、求你、放了我!”
      
      每一字都有千钧之力,我用所有的心智和力量替他与这段过去彻底了断。
      
      他不是不信,却仍旧要凝来目光探究。低头来,我拒绝相视——我已用尽所有,哪有余力招架这凝视?
      
      缓缓点了点头,他终于用一个字回答我:“好。”
      
      他缓缓转过身去,我抬头,突然之间的后悔——连那最后一眼我都已无心错过了!
      
      他垂着受伤的手臂缓缓而行,身后便留下一道黑色血痕,无意或是有心,他到此刻也不曾理会那渐入心脉的毒素。
      
      明知不该再多言关怀,哪怕是旁敲侧击的暗示,然而我只是不能忍。
      
      “臣江,我想请你……”
      
      背对我,他举手一摆,似摇头叹出一声。
      
      “不要再推给我一座带水屏山了,它从不是可以让人流连的理由,我也早已……不想再等了。”
      
      他回头,不堪重负的倦意席卷了整个面庞,苦笑一声,他看我道:“冷晗,我已经太累了——我也求你,放过我吧!”
      
      我还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的时候,便见他唇边鲜血。俯身回头,他拒绝让我看到那从口中喷出的红色流质。
      
      ***
      
      不知何时,我已站到他的面前,触手,是那温暖的面颊。
      
      手,顺着月光下温柔的线条滑落,嘴角的鲜红,引来指尖一阵灼烧的痛。
      
      脸上一凉,泪水又一次被轻而柔的抚去。这一次,我立刻握住那抚摸,让它在自己面颊上久久停留。
      
      “你不要这样对我,”像过去一样,他仍要匆匆抽回手去,更有力的紧握使他苦笑弥深,“你这样,会让我心有不甘的。你可知道?虽然明知只是幻影,我也总是不能自控的误会你的眼神。”
      
      误会?这是怎样的一种误会啊!
      
      也许只有现在,我才能知道,那本不是误会,而是一种欺骗。是我对他,对自己,对所有人的欺骗——曾几何时,我的眼中早已没有了影子!
      
      那种看到他皱眉默默忍痛时的担心和焦急,那种看他为一方血帕而心疼到伤口崩裂时产生的震撼和心痛,还有,当听到他坦言已明知一切仍愿留下时的释然和快慰——这一切的一切,早在他坦言真心之前,我难道不应该就已经明白了吗?
      
      而他也早已看到了,感觉到了。
      
      是我,一直不愿承认、不敢面对。
      
      是我,一直让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错了,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无心造成的误会而已!
      
      我甚至在方才还说着违心的谎言,让他心碎绝望,气他离开从头再来!
      
      “臣江……”
      
      也许欺瞒得太久,隐匿得太深,到了此刻,我依然不知如何开口对他说。
      
      他手中的冰冷让我惊觉了死神的迫近,我还没有能力说清全部,只能匆匆选了最有力的一语:“我要你救我——我不想死!”
      
      这是我今日说过的让他最为动容的一句话,他的神色分明在告诉我,他根本不能相信。
      
      我捋起他伤口的衣袖,点穴止血,真气自掌中传入,为他护住心脉大穴。焦急万分,我欲把所有的真情都让他在我脸上一览无余:“臣江,相信我!你先自救,再来救人!”
      
      求生的意念让我忘记自己几乎是在自欺欺人——即便他没有受伤,九年前的碧指胆下也只有一人活命而已!
      
      然而他从来都是让我选择生的理由,这一次,我也不要例外!
      
      迟疑,在他眼中,他仍是不能尽信,却依旧点头:“我救你,现在。”
      
      真力推来,他不容我拒绝——倘若只有一个生机,先后次序,他如此定,此刻,我也已能坦然接受。
      
      ***
      
      当我□□的痛苦一点点从身体里消失,他的内力也即将耗尽。
      
      两个人,生与死,又一次面对九年前的抉择。
      
      也许早就知道了结局,我没有闭目凝神,却把凝视一直放在他合眼专注运气的脸上。他此刻微微睁眼看见我的目光,又一次恍惚失神。
      
      “其实,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很自私的人。”恍惚中,他突然的开口,说的却是一直以来早就想说出口的一些话,我闻言微微一笑,轻问道:“是吗?”
      
      他看着我,用了同样轻弱的声音,显出身体虚脱后的无力:“如果九年前的那一次是我,我一定不会那样做。”
      
      对于这个问题,我已经有了两个答案,现在,我即将知道最后一个。
      
      “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留下来和你一起,倘若做不到,我会——”他闭目一笑,“带你一起走。”
      
      也许,这就是他们两个人唯一的不同——“他”从来拥有,不知失去之痛,以为独生才是为对方最好的选择;而他不曾得到,深受其苦,早已明白同死方是对彼此最大的好。
      
      说话间,他掌中一推,将最后一点真气传来,我的指尖碧色尽退。
      
      斜斜靠在树边,他欲抬首再看我一眼,双目却偏偏因力竭而阖起。
      
      我倾身过去,轻轻扶起他的双臂围住自己。我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之上,让自己紧紧偎在他的怀中。
      
      他感觉自己已拥着我,艰难地撑开眼睛,目中依然的不解和不信让我心痛不已。
      
      “你怎么这么快就忘记自己说的话?”我的声音在微笑中似水般轻柔,“带我走吧,难道你已经反悔了?”
      
      他摇头,似要推我而去,却已无力。忽然的一笑,苦涩犹在,目中瞬间前闪出的那一丝特别的神采也渐渐消逝而去。
      
      “他多年前决定留你,我想我应该依从他的心愿——做了这么久,也习惯了吧……你莫忘了……”语中似有一顿,犹豫只在瞬间,“我从来就不是他,最多不过是他的……”
      
      我的双唇截断了那两个字的咒语。亲密相触的瞬间,我感到他身体的震动。
      
      “你这是在报复我吗?”我轻轻的道,“用你的食言来报复我一直不肯对你说出真话。”
      
      他目中仍有迷惑,却不再惊讶而不信。
      
      我又一次靠过身躯。相拥,如此温暖,我已满足。
      
      “臣江……臣江……
      
      你从不曾伤我,你从没有狠心弃我而去,你若真是‘他’的影子,又怎会有不同的选择?
      
      生死去留,你已答应我要同行同往。
      
      若连你也能忍心用自己的离去来折磨我九年,那么我告诉你,这一次,你没有了理由、我也不会允许——你做第二个秦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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