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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茗酌待幽客(番外) ...

  •   第一次见到苏城主的时候,她还是明晰云。

      她缩在临街的一个巷子口,无视往来路人厌恶的眼神,专注的盯着街对面的那座三层建筑。

      她原本只是藏于深宫中的弱质女子,仗着前世曾跟随武勋回京的记忆,和满腔坚忍不拔的毅力,历尽艰辛坎坷才从鸾霖到了元京,原本一个月的路程足足走够了两个月,看上去已经彻头彻尾的像个乞丐一般,倒是省了应付那些好色之徒的力气。

      可是她的目的地,却是一个好色之徒聚集的地方。

      青楼,曲袖流觞。

      她经过了无数的深思熟虑和犹豫纠结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回想自己的前半生,仗着父皇宠爱,活得庸庸碌碌,每日只会躲着夫子扑蝶赏花,身无所长,何以复仇?然而,有一个本领,她从小到大耳濡目染,集众家所长,总算学到了七八分,纵然没有机会使用,也对其中的招式如数家珍。

      那便是如何吸引男子的宠爱。

      这本事说小则小,只能在闺帷之中使用;可也说大则大,玩弄人心只在一念之间。只是,想要谋害一国未来之主,需要利用的人何止一二,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地方能够让她顺理成章的接触众多的男人,那便是青楼。

      如果让曾经的五公主踏足青楼,恐怕她会羞愤欲死,可那时的明晰云早已今非昔比。她心中一清二楚,凭自己一个弱女子,若要复仇,唯有选择一条荆棘之途,纵然切肤破骨,纵然机会渺茫,也不得不毅然前行。

      而区区自尊,和所谓的公主的矜持,又岂容挂齿?她要依仗那些招数,还有自己知晓的未来,在这条路上披荆斩棘,只为有一天大仇得报。

      她心中有了一番清晰谋划,却在第一步便被难住,那便是如何能进到曲袖流觞之中。之前她试图面见那里的主事妈妈,却被当成叫花子赶了出来,如今自己没有半分银钱,如何能打发那些狗眼看人的奴才呢。

      她专注的观察着曲袖流觞的格局,企图找到能让她溜进去的捷径,不想的突然有人在她身后说了一句:“你想进去?”

      她赫然一惊,眼睛一眯又冷静下来,塌肩驼背的转过身去,不动声色。

      面前站着一个半大的俊俏女孩,梳着双平髻,约莫八|九岁,正歪着脑袋看她,见她转过身来,杏眼一弯笑了起来,稚气满满的样子。

      明晰云的目光落在她身着的浅青衫裙上,那面料看似普通,可随着女孩些微的动作,有暗纹水波随日光流转,鲜活生动,细节之处无不精致。她浅浅吸了一口气,身子缩得更低了。

      女孩看她不做声,便开口了,许是年少的缘故,嗓音清亮透彻,听起来有些雌雄莫辩:“你是不是想进去?”

      她本想摇头,可犹豫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女孩见状又笑了,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你不必害怕,我家城主说了,如果你想进去,我们可以帮你的……”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眼神中突然透出一丝不怀好意,“……公、主、殿、下!”

      明晰云顿时一骇,仿佛有一道寒流从头而下直淋全身,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禁向后退了几步,就要逃跑。

      那女孩却像算计好了一般,身形诡异的一晃,不知怎的已经到了她身旁,伸手轻轻一点,她闷哼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力气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嘻嘻……我说了不用害怕嘛。”女孩蹲在她身边瞪眼抿唇,无辜的表情在明晰云看来如此狡黠。她满脸嫌弃的拉起明晰云满是灰泥的手,轻松的将她拽了起来:“跟我走吧!你得好好洗个澡。”

      ……

      沐浴更衣后自有下人指了路,穿廊过堂,她走在一座大宅的院中,太阳已经落山,耳边只有自己裙角翻飞的簌簌之声,一只昏鸦惶然掠过,巨大的宅子空旷无声,仿若一座空城。

      主屋烛影幢幢,昏暗之处仿佛蛰伏着恶兽伺机而动,她抬脚,毫不犹豫的踏了进去。

      “噗嗤。”有人笑了,是之前那女孩,她如猫般懒洋洋的伏在一人腿边,看着明晰云面露揶揄:“城主,你瞧她,像不像是来慷慨赴死的。”

      “休要胡说!”那人起身站了起来,微微一拜:“公主莫怪,曲离是被惯坏了,并无恶意。”

      他身着玄衣,坐在暗处之时仿佛便是黑暗的一部分,可如今陡然站起,身后映着朦胧而巨大的掠影,又好像一只巨鹏展翅而起,让人心生敬畏。闪烁的烛光照在他脸上,五官平凡无奇,表情呆板木讷,应该是面具。玄衣宽大,看不出身形,连声音也应该是刻意变过的。

      此人将自己的外表掩藏的很好,可温文有礼的谈吐,优雅舒缓的动作,自有一种脱俗高贵的气质,却是怎么藏也藏不住。

      这个人,就好像一把藏在钝木中的利剑,出鞘之时,必然光芒万丈。

      他见明晰云端详自己,合手施礼:“在下容貌陋鄙,恐污了公主清目,无奈掩饰,还请公主海涵。”

      曲离“噗嗤”一声又笑了,被那人瞥了一眼,噘着嘴爬上一把太师椅,也不好好坐着,四仰八叉的躺在里面,晃着腿看他们说话。

      那人仔细看向明晰云,眼中有惊艳一闪而过,瞬间归复平静,开门见山的说:“贸然将公主请至此处,实是冒犯了,然则奸人当道,生灵涂炭,天下情势不容须臾。在下望与公主联手,行义事,除恶徒,拯救苍生于火海。”他深深看向她的眼睛,问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明晰云毫不避忌,与他对视片刻,只觉得那眸中深沉沉的黑暗仿佛漩涡深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是何人?”她不答反问。

      那人失声一笑,报歉说道:“见到公主天人之姿,在下竟失态至此,委实不该。”尽管是在致歉,他的态度却是不卑不亢,磊落坦荡,仿佛身居高位之上:“奸人恶行为民所怒,有志之士携手合作,共立‘苏城’,取复苏天下之意,在下不在,受城众推选,任城主一职,公主若不介意,唤我一声苏城主即可。”

      明晰云还是面无表情,又问道:“奸人是谁?”

      苏城主立刻回答:“正是昌国询王武勋。”

      听到这个名字,明晰云的冰霜面孔终于有了松动,她的眉毛快速的跳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恨意,虽然只有一瞬,却被苏城主看在眼里,他面具后的脸上浮起冷笑,却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武勋不顾民心所向,只为了图谋个人私利,枉然发动战争,不仅枢国惨遭灭国,慕国人人自危,就连昌国本身也深受其害,战事削弱国力,百姓家破人亡,举国上下怨声载道,如此不忠不义的恶人,理应得而诛之,我苏城正是顺应民心而建。”

      “而公主殿下,”他慷慨之语稍缓:“屡经磨难却不见萎靡,只身远赴元京,恐怕也是心有不甘,如此坚毅性格,不知多少男儿都要自惭不如。苏城虽成立不到一年,但众志成城,以除奸人为己任,若能得公主屈尊加入,必能如虎添翼,并肩协力,匡扶正义!”

      “哦?”明晰云行至椅前缓缓坐下,举手投足之间脊梁挺直,高贵优雅,时时处处体现着皇家优渥的教养:“武勋身处高位,大权在握,不知贵城打算如何除之?”

      苏城主丝毫没有犹豫,凛然告之:“公主所言极是,武勋手握昌、枢二国之根本,贸然动手恐怕会祸及天下。我等只能徐徐图之,先扼其势,再崩其营,剪除党羽,除其大权,拥立有德之人上位,便是我等追求的大同之道。”

      “那么,”她徐徐启唇,“你们,要我做什么?”抬眸,秋水之中藏了冰凌,似乎要直入人心之中探个究竟。

      苏城主被那眼神刺得瞳孔微缩,却没有移开视线,只是语气略略低沉舒缓:“公主似乎计划入曲袖流觞谋事?”

      明晰云盯着他的眼睛,轻轻颌首。

      男子眼中没有流露出一丝鄙夷,他似乎早已明白了她的意图,毫不犹豫的躬身一礼:“公主此举可谓是舍生取义,在下拜服!您乃是无比剔透之人,要达到目的是势在必得,只是恕我直言,您势单力薄,恐怕花费的时日不短。我等愿助公主一臂之力,以期早日实现大计!”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苏城主淡淡一笑:“曲袖流觞乃是这元京城中最负盛名的青楼,同时,也是达官贵族最常涉足的交际场所。想必公主也是看中这一点,才决定屈尊纡贵投身浊世。而对我们,不,是你我来说,最需要的正是这朝堂之上所有的风吹草动,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助公主达成所愿,只望公主能够分享您所得的信息。”

      “便只是这样?”明晰云笑了,可那笑意却并未抵达眼底。

      “自然还有,必要的情况下,需公主配合,助我们方便行事。但公主请放心,我等绝不会行逆天背义之事!”

      明晰云沉默。这人说的冠冕堂皇,义不容辞,但她心知肚明,事实哪有这般简单。想要在青楼里安插个眼线何其容易,为何要费力与自己联手。说到底,不过是看中了那公主的身份,以期利用而已。

      只是这些人一路上都在监视着自己的行踪,若要行任何不轨之事都易如反掌。她受人禁锢,哪里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无论如何,只要能够手刃仇人,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明晰云沉默。这人说的冠冕堂皇,义不容辞,但她心知肚明,事实哪有这般简单。想要在青楼里安插个眼线何其容易,而自己只是个弱女子,能力有限,这些人一路上都在监视着自己的行踪,若要对行任何不轨之事都易如反掌。如此说到底,不过是看中了自己公主的身份,以期利用而已。

      她受人禁锢,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够手刃仇人,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她垂眸,语气冰冷:“那如果,我有不愿做的事呢?”只能尽力为自己争一争了。

      苏城主负手于身后,仰首轻笑:“岂敢勉强公主。”

      他志在必得,她身如浮萍。为了大仇得报之日,她须得付出多少?舍弃多少?

      轻轻合了合眼,她叹出一口气,低声应道:“那,便如城主所愿吧。”

      ……
      ……

      夜深,华灯。

      曲袖流觞喧哗的大门口,哒哒行来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台阶一侧,并不显眼。但随着车帘打开,有灵巧的丫鬟跳下,返身自车中迎出个娇滴滴的美人来,众人的眼睛便都直了。

      金摇颤颤,莲足轻移,正合了那句低枝拂绣领,微步动瑶瑛,无限风情,风情无限。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明晰云羞怯的垂着头,恰似一朵睡莲不胜风露。有微风吹过,她如缎似瀑的长发扬起动人的曲线,几缕滑落,拂过娇艳的脸颊,一只芊芊素手随即探出斗篷,轻柔撩开落发,一时间仿佛美玉与玄锦放在了一处,好不赏心悦目。

      只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便叫众人心折,无数窃窃私语声响起,询问这是何人,却无人得知。

      明晰云在丫鬟的搀扶下步上高阶,早有龟奴迎了上来,见到她也是一愣,怯声问道:“不知小姐……”

      “呸呸呸!”那伶俐的小丫鬟开了口,连珠炮一般字字利落:“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家姑娘说话,快叫那老鸨子过来!”

      龟奴一惊,连连作揖:“正是,正是,小姐稍候!”说着连滚带爬的向里面跑去。

      明晰云搭着丫鬟的手略略收紧,低声说道:“曲离,不要太过了。”

      小丫鬟正是那古灵精怪的曲离,闻言撅了撅嘴,却听命不再多言。她领了苏城主的命令扮演明晰云的丫鬟,就算心中千般不愿,也不敢违抗上意,坏了大事。

      稍晚时候,明晰云已经和曲袖流觞的主事妈妈坐在一个屋里头,她想起之前的遭遇,不禁暗自感慨,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妈妈瞧着三十出头,风韵犹存,除了衣领稍微低些,其余打扮还算得体,并无想象中的浓妆艳抹、低俗不堪。她见明晰云只是静静坐着,并不说话,忍不住问出了声:“不知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她的称呼已经从初见时的“小姐”变成了“姑娘”,自然是看见明晰云脱了斗篷后露出的长裙并不算守礼,绝非良家小姐穿得的,为人圆滑可见一斑。

      明晰云笑了,仿佛有千万芙蕖迎风盛放,又似流光明珠熠熠生辉。

      “妈妈你看,我容色如何?”

      “自然是闭月羞花,倾城倾国。陌娘在这莺燕之地生计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姑娘此等容貌。”主事妈妈由衷称赞道。

      “那么,我便留在这曲袖流觞可好?”明晰云巧笑嫣然。

      陌娘惊的“啊”了一声,转瞬又喜笑颜开:“姑娘是要自卖其身?”

      “不,我不卖身。”明晰云拂袖站起,行至窗边:“所愿所图,只是一安身立命之所。”

      “这是何意?”

      她转眸轻笑:“只接客,不过夜。”

      “这……恐怕……没有先例……”陌娘失望至极,呐呐的说。

      明晰云倚窗望月,在月光和灯火的交映下,她如仙子出尘脱俗,直叫那见惯了庸脂俗粉的老鸨看直了眼。

      “妈妈不是也说,我的容貌是您平生未见吗?”她掩唇轻笑,转目间仿佛星辰入海:“何不就破例一次?我自有我接客的规矩,而妈妈您,好处也定然不会少的。”

      说着,她取出一方丝帕,在殷红唇角轻点几下,不经意般松开手,那丝帕飘飘荡荡掉下楼去,立时喧嚣乍起,楼下的人群竟开始争相抢夺起那丝帕,冲撞之声清晰可闻。

      陌娘眼珠一转,登时做了决定:“如此这般,姑娘你便试一次,若是能挣得十两金,我便再不计较!”

      “十两金!你还不如去抢!”曲离跳了起来,忿忿斥责。

      “曲离!”明晰云喝止出声,漾出明媚笑容:“妈妈,这便说定了!”

      陌娘欣喜难耐,转而问道:“那姑娘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她还未考虑此事,愕然愣住:“明……嗯,闵、闵尘。”云落为尘,再合适不过。

      “闵尘,悯尘,好像个尼姑,” 陌娘不甚满意,“我给你换个名字,闵尘……尘闵,就叫……嗔茗吧!”

      “如此……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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