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雪色·四 ...
-
齐格翰盘腿坐在赤色的羊毛毡上,双目微瞑,手里捧着濯银碗,一言不发地望着碗里清冽的烈酒,勾了勾嘴角。
坐在齐格翰左手次席的沙扬旭,两只手指捏着濯银酒杯,他喝酒喜欢用濯银的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不像北漠人那样用碗喝。一些老贵族看不惯沙扬旭这种内陆人的作风,对大王子沙扬旭嗤之以鼻。坐在沙扬刃对面左下方的一位老贵族正瞪着沙扬旭哼哼,在他眼里,沙扬旭全身上下都与北漠格格不入。
沙扬葛在羊毛毡上坐得笔直,他闭着眼,嘴边含着一抹不着痕迹的浅笑。沙扬烈则没他的二哥那么隐忍,他左看右看,时不时与身边几个支持他的老贵族们交换眼神。
赤宫内点了七八个火盆,暖意融融,每个人表情各不相同。他们在等着那个单薄的世乐世子到来,这六年来,这位世子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活得愈发惬意,本来他们可以视而不见,但是现在他们不可以再对他视而不见。
雪又下大了些,赤宫门外,被贵族们踩出的雪径又覆了一层白。沙扬刃走在前面,阿提萨拄着他的长杖,牵着跟在后面的云鸾一步一步地踩在雪里,向赤宫那边走去。
“世子,一会什么也别说,知道么?”快到赤宫门前的时候,阿提萨突然行下步子,转头对云鸾说。
云鸾微微低下头,望着比自己矮了一些的漠仆,随后点了点头。
沙扬刃背对着他们,站在重重雪幕中,他感觉到攥在手中的天狼刃不停地跳动,隐隐不安。
“漠仆,我一直不明白。”沙扬刃转过身突然说,已经长成青年的北漠七王子背弯宽阔,挡住了阿提萨和云鸾的视线,逼得他们不得不与沙扬刃直接对视。沙扬刃湛蓝色的眼里深若海底,只有他绷紧的嘴角才能让人捕捉到一丝不悦的痕迹。
阿萨提松开牵着云鸾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色长袍,正色道:“七王子是想问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世子吧。”
沙扬刃点头,漠仆是看他从小长大的人,是齐格翰外最了解自己的人。
漠仆拍了下云鸾的肩膀,让云鸾往前走了几步,在他和沙扬刃中间站定。漠仆四下望了望,赤宫的周围守卫森严,但他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离赤宫还有一丈远。待确定身边没有其余人,阿提萨右手在虚空中凝了个结,微弱暗淡的白色光芒在一片雪色中并不显眼,离阿提萨只有一两步的云鸾和沙扬刃都看见阿提萨手中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白光,白光一闪而过,他们看清楚了白光中的预示。云鸾眼中渐渐浮起一抹浓郁的黑色,越来越黑,黑色在他瞳仁中聚起,却不溢出到旁边的眼白,他现在的眼睛是真正的黑白分明,分明得让人恐惧。
“世子!”阿提萨注意到云鸾的神色,大喝一声,将渐渐迷失的云鸾唤回。
天狼刃及时拍在了云鸾的单薄的肩头,轻微的痛感及耳边的爆喝让走神的人瞬间回过了神来。云鸾剧烈地喘息着,他大睁着双眼,似乎不敢相信刚才看见的。那微弱的白光中浮现一个浅浅淡淡的人影,那是一个宛如天神一般的男子,他挺翘的嘴角弯起一抹洒脱的笑意,抬起头,望着虚无的天空,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溢满了欣然神采。
“元始帝?”沙扬刃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不……”云鸾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是人皇伏眷。”
阿萨提点头:“是,地母最终保存的伏眷最后一缕魂魄。”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云鸾不解。天地初创之时,六神各司其职,各领其土,地母护守世乐,漠神照拂北漠,其余四神除冥皇外,分管炎崆、白泽、南浔祖洲三国,从洪荒到如今三千多年,祖洲风云变幻,王朝更迭,北漠除了天狼王曾为抵御元始帝而与祖洲作战,再无与祖洲诸国对阵的大型战役。然而,两千年后,昔日人皇伏眷的一抹灵识竟然出现在了北漠聆听漠神神谕的漠仆手中。
阿提萨长长地叹了口气,替云鸾掸掉了落在肩头的一层雪:“因为他追着另一缕魂魄而来。”他看着云鸾,良久才继续说,“世子,您身上有伏眷的另一缕魂魄。”
“伏眷的……另一缕魂魄?”云鸾低声重复阿提萨的话,茫然无解。他被送离沧落的时候,司命院占卜出的结果说他是被地母未被封印的曜舜恶念转世,而阿提萨说他身上有着伏眷的另一缕魂魄,他到底是什么?
阿提萨见他不信,枯槁的双手用力按在云鸾肩头,让云鸾看着他:“世子,您不仅仅拥有元始帝的血脉,您身上还有那位远古仁慈的帝王的守护,您……比元始帝还要高贵!”
云鸾怔愣,呆呆地望着阿提萨,有一刻,他差点就相信了。他总觉得自己的心里藏着一个隐隐约约模糊的影子,他有时候会对他温和一笑,犹如谪仙,有时候他又会露出狰狞地面孔,手中握着鲜血淋漓的长剑。云鸾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好像那两个只会在他梦中出现的影子突然显在了他的眼前,一个洒然如仙,一个冷酷如魔。
“我……”云鸾想向阿提萨说他身上应该还有一个人的灵魂,但是他说不出口。在司命院占卜的出结果的那一刻,他站在温暖的阳光下,看着身穿黑衣披散着如墨发丝,与自己父亲相似面孔的人手里握着一柄剑柄上镌有极乐鸟徽纹的长剑,向他一步一步地走来,他顿时觉得天地间一片肃杀,他感觉到那个阴沉的大司命要杀死他,他拔腿就要跑,却快不过神谕者,背后冷风贴近,擦着他的脖子,他吓得不敢回头,只有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他怕有一刻犹疑,就会立即丧命!前面有一片莹莹光芒,云鸾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没命地往前跑,身后的寒芒跗骨而至,只差一寸就要刺入他的脖子。云鸾突然停下了步子,绝望地望着面前莹莹一片,那是司命院的净聆湖,云鸾无处可逃!他闭上眼,不再挣扎,既然上天让他就此死去,他唯有认命!可他不甘!他才十岁!他的母亲才刚刚死去!
“云鸾?!”身后忽然有人唤他,云鸾猛地睁开了眼,沙扬刃俊朗的脸近在咫尺,刚才那声呼唤就来自面前这个人。
云鸾微微蹙眉,而后从胸口吐出一口闷气,他抬头对上沙扬刃湛蓝如海的眼眸,随即松开了眉头。“我没事。”他对着沙扬刃微微勾了下嘴角,然后看了一眼沙扬刃身后站得笔直的老漠仆,笑了笑,“阿萨提,我懂啦,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阿萨提点头,他看见了从赤宫里走出来的人,沙扬烈得意洋洋地向他们走了过来,腰间挂着的小银刀在雪中熠熠生辉。
“漠仆也来了么?正好,这件事可能还要靠漠仆呢。”沙扬烈的目光先是徘徊在沙扬刃身上,随后转向了低着头的云鸾。
阿萨提佝偻着背,像把整个人都包裹在素白的长袍里。他轻轻点头,弯下腰抬手在云鸾的肩膀上按了按:“世子,记住我说的话。”
“漠仆不进去么?”云鸾问。
阿萨提直起身,朝沙扬烈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说:“里面的味道太难闻了。”说完,苍老的神谕聆听者转过身,一步一步地顺着赤宫主道,往自己的帐篷走。
对于漠仆的无理,沙扬烈只是撇了下嘴。在北漠,漠仆是仅次于瀚海王的人,虽不会参与北漠内政,但北漠的命运掌握在这些天侍者们的手中。
“是漠神告诉他,这个世乐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用了么?”沙扬烈挑衅地看了一眼沙扬刃,说道。
沙扬刃湛蓝色的双眼瞪着沙扬烈,如同北漠上蜷伏在草丛中盯紧猎物的狼,看得沙扬烈心头一阵胆瑟,连忙转过身,背对着身后两个人说:“父亲让你们快点进去,老贵族们已经等不及了。”
拿老贵族来打压他们么?沙扬刃冷笑,越过沙扬烈自己掀开了赤宫的门帘,走了进去,之后沙扬烈和云鸾一齐进入了赤宫中。
温暖如春的赤宫内,沉默而压抑,身边暖意绕身,心头却更加滞闷。沙扬刃与沙扬烈向齐格翰行了礼各自退到了左右两边自己的坐席上,云鸾右手握拳贴在胸口,躬身向瀚海王行了个北漠尊贵的礼仪。“云鸾拜见瀚海王。”
瀚海王睁开微瞑的双眼,向云鸾点了下头。这个孩子已经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在北漠算是成人了。当初世乐国主云轩用这个孩子与他换取北漠的秘制武器,北漠与世乐,六年来都遵守着约定。齐格翰放下手中的濯银碗,向云鸾招招手,让云鸾走近一些。云鸾又向瀚海王行了个礼,往前走了几步站定。
如玉雕一般的翩翩少年,垂目低首也掩藏不了他与生俱来的王者之风。齐格翰忽然想起阿萨提说过的那句偈言——崩天毁地,天地初新,承天袭云,一统祖洲。承天袭云,一统祖洲?齐格翰沉下了脸,千年前北漠因为那位元始帝的一统大业而元气大损,在天狼王没有遇见元始帝的时候,天狼王曾想要借着乱世而陈兵祖洲。然而,天狼王没有料到,元始帝先他一步,将二十万天羽军北伐,虽然在砾金河北漠的高骑最终抵挡住了天羽军,但是北漠那一战最终损失了所有的战力,天狼王后,未有北漠之王敢再觊觎祖洲,可是祖洲的王者呢?是否会与元始帝一样,对北漠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