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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六年·三 ...

  •   云鸾坐在雪白的羊毛毡子上,手撑在下颚上,望着与自己一桌之隔的沙扬刃怀里的小狼崽子,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沙扬刃蹙眉,于中盘下子,阻挡了云鸾的左右呼应之势。“你不专心。”沙扬刃有点儿不高兴,他轻柔地抚摸了下小狼崽的脑袋,低声责备。
      云鸾撇撇嘴,捻起棋盒里一枚触手冰凉的黑棋,快速地落下一子。这一子落,沙扬刃变了脸色,云鸾刚落的那一子把看似被沙扬刃割裂的呼应之势又连了起来。
      “七王子输了,小狼可以还我了吧。”云鸾往沙扬刃那边探过身子,伸手要去夺被沙扬刃抱在怀里许久的狼崽。
      沙扬刃连忙往后退,云鸾扑了个空。“七王子这是想耍赖不成?”云鸾抬头瞪着已经站起来的人,活像一只竖起毛的公猫。
      “三局两胜,你才赢了一局。”沙扬刃果然耍赖了。
      云鸾垂下眼,一只手握住桌角,一阵凌乱又清脆的响声传来,棋子哗啦啦地落在了地上,矮桌也被云鸾掀翻在一旁,云鸾再次抬起头,半趴在地上,好整以暇地望着沙扬刃,并不说话。
      云鸾也耍赖了,比沙扬刃更加无赖。沙扬刃额头的青筋突突地直跳,在外人眼里,云鸾是个懦弱、胆小的世乐子弟,只有沙扬刃知道,这个在北漠生活了六年的世乐世子性格极其恶劣。
      地上黑棋和白棋混在一起,玉制的棋盘倒扣,压在一些棋子上。沙扬刃有点心疼,这是他今年猎筹会得到的奖赏,他知道云鸾喜欢下棋,所以问齐格翰特意讨来的玉制棋子。北漠的砺金河只出产碎金和玛瑙,玉多从内陆购买,这一套棋具,还是齐格翰的父亲,沙扬刃的祖父留下来的。
      “七王子可以把狼还给我了么?”云鸾在羊毛毡子上直起身子,盘腿而坐,直视沙扬刃,右手食指轻轻摩挲棋盘,腰间的匕首在灯火中闪闪发光。
      沙扬刃眉头一紧,弯腰把怀里睡着的狼崽放到了云鸾的怀里。“你真是只挠人的狼崽子。”
      云鸾咧嘴一笑,回道:“七王子不也是?”
      沙扬刃吐了口闷气,也盘腿坐了下来。他把云鸾掀翻的矮桌扶正,捡起棋盘放回矮桌上,又一粒一粒地捡起混在一起的黑白棋子。云鸾正对着沙扬刃,灯光照着沙扬刃棱角分明的脸,飞扬的眉头如利刃,湛蓝的眼眸深邃如月牙泉的湖水,鼻梁高挺,嘴唇略薄,沙扬刃已经完全成年了,草原上的狼崽子长成了捕猎的赤狼。云鸾低头看了一眼窝在怀中的狼崽,不经意地笑了起来,自己已经十六了,可在沙扬刃眼里,自己还是要躲在人怀里的狼崽。
      “我不是来跟你抢狼崽的。”最后一粒棋子入盒,沙扬刃一手捧着一盒棋子,把黑棋盒放在自己面前,白棋盒放在云鸾面前,抓起一粒黑棋放在棋盘上。
      新局再起,不是为了争狼崽分胜负,那就是沙扬刃有事要谈。云鸾直了直身子,从棋盒里摸出一枚白子,玉石打磨的棋子触手微凉,与云鸾贴身带着的那枚玉石一样。云鸾在左下路开了自己的局势,懒散的目光逐渐升了温度,他紧紧盯着棋盘,道:“七王子重开一局,是看不清现在的局势了么?”
      “啪”地一声,第二枚黑子落下,落在了棋盘中央。沙扬刃点头:“那些老贵族看似分为两派,一派以鄂扎为首支持着大哥,一派以伦古为首支持着二哥,他们其实私下里早做好了决定,不管大哥和二哥最后谁继承了王位,他们都会在新王面前保住对方,这些老狐狸,精明得很!”
      云鸾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沙扬刃,在沙扬刃落在棋盘中路的黑子前放了一颗白子:“老贵族为什么这么齐心,七王子知道么?”
      “因为他们不想改变北漠的规矩,他们想保持着他们的世袭功勋。”沙扬刃咬牙。
      云鸾点头:“是,他们害怕改变,他们已经习惯自天狼王时代留下的传统,纵然古老的传统不合时宜了,他们还是泥古不化地想要维持下去。”第三粒白子没有追着棋盘中央的黑子去,回到了第一枚白子落处,云鸾感觉到怀里的狼崽快要醒了,左手轻轻抚摸狼崽的背,狼崽耳朵动了动,又老实地趴在云鸾怀中补眠去了。“他们不管押对了谁,只要大王子和二王子继承王位,他们就有权利以辅佐之臣劝说新君维持现状,并不断地稳固他们的权利。他们联手扼制新君,使新君的权力不得僭越过他们,他们这盘棋下得确实精彩。”
      沙扬刃的黑子没有继续落在棋盘中央,黑子追着左下路云鸾开辟的局面落下。
      “可他们还是下错子了。”云鸾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沙扬刃,弯起嘴角,“他们没想到,两位王子外还有一位觊觎着瀚海王这个位置。”
      沙扬刃眉头挑了挑,他不喜欢云鸾用“觊觎”这个词,这显得他要这个位置名不正言不顺。“觊觎么?”沙扬刃重复了这个他不喜欢的词,“这个位置有能者居之,我亲爱的大哥,以及我那个愚蠢的二哥,有什么能力?”
      “从天狼王开始,北漠新君的王位只能由长子继承。”白色的棋子毫不犹豫地封堵了沙扬刃的黑子,云鸾幽幽长叹,“因为这个破规矩啊。”
      漆黑的眼眸里划过一抹异样的白光,云鸾再拿起一枚棋子,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这六年里,他已经能够自如地控制心绪,眸色不会再轻易改变。唯有发怒的时候,才会出现一丝白光。沙扬刃捕捉到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白光,云鸾生气了。
      “因为这些陈旧的规矩,杀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又埋葬了多少有抱负的人?!”云鸾把手里的白子丢回棋盒,忿忿地说着,“我的母亲曾经是父亲的骄傲,是你们草原上最炙热的太阳,可最后她得到了什么?一个危如累卵的国家,却因为女子不得干政,被那些老家伙们认为是红颜祸水,把一个本可救他们于水火中的女人逼死,就因为那些陈旧的破规矩!元始帝已经死了一千年了,为什么还要维持这样的规矩?!”清秀的少年因为愤怒而脸色通红,他眼眸的黑色越来越浅,渐渐地,纯白色覆盖住瞳仁,异瞳再次出现。
      “云鸾,你冷静点。”
      云鸾渐渐转白的眼眸一瞬间恢复了原有的深黑色,云鸾眨了眨眼,茫然地望着面前的人。
      “我的父亲很爱我的母亲。”云鸾拾起棋盒里的棋子,垂下眼,喃喃地道,仿佛是在回忆,“我记得的,他们很相爱,春天的时候他们会一起扮成平民溜出宫踏青,夏天父亲会在重华宫的若耶池里造一艘小船和母亲一同赏荷,秋天他们携手去宫外看红枫,冬天又在母亲的宫里看雪,听母亲说北漠的事情。他们很少带我去,但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给我带很多好玩的东西。”
      沙扬刃看着云鸾,现在的云鸾就像平日里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候的模样,像个乖巧的孩子。因为太乖巧了,阿提萨每次见到云鸾总会错以为这个孩子还未长大。
      “我很少见到母亲笑,但是母亲每次见到父亲都会开心地笑出声来。”
      “为什么你母亲不对你笑?”沙扬刃问。
      云鸾睁大了眼,想了想:“也许是母亲觉得对我太宠溺了,将来若她和父亲都不在,我一个人会不坚强。”
      “我倒是觉得你母亲是想把你培养成个君王。”沙扬刃捏着棋子低声自语。
      “什么?”云鸾愣了下,问道。
      沙扬刃却没再说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姨母是个多么聪慧的女人。她以柔情感染自己的丈夫,却不借着儿子平步青云,她不争,却帮自己的丈夫出谋划策,她不让儿子才华耀眼,她要他的儿子以后可以一统天下!莘夫人令人畏惧并非没有道理,可就如同云鸾说得那样,莘夫人终究被那些流传了千年的破规矩害死了。沙扬刃捏紧了手中的棋子:“那帮老贵族该拿他们怎么办?”
      云鸾静了下来,他重新坐直了身子,恢复了刚才冷峻的神色。只有在思索的时候,云鸾才会像个大人。他轻轻地落了一字,淡淡道:“他们很快就会有动作,毕竟大王已经老了。”
      “他们会怎么做?”沙扬刃手中的棋子仍未落下。
      “等。”云鸾望着棋盘上分峙两端的棋面道。
      “等?”
      “等他们催促大王子和二王子动手,大王虽然老了,可他的心还没老。”云鸾右手食指点在棋盘白子旁,让沙扬刃落子。
      沙扬刃看着棋盘,中央围捕之势已成,黑子围困无路可处,但云鸾食指所指处,如若下个黑子,如死地后生之局。沙扬刃欣然一笑,将攥在手中许久的子落在云鸾所指的那处。
      云鸾温声笑了笑,不再落子。

      【历史·御统录三】
      顾清商在《御统录》里记录了一则轶闻,据那位叫哈马尔的老妇人说,在素照帝陈兵砺金城下之时,与素照帝隔城相望的桓武公曾自语道:“孤一生皆在其掌握之中,犹如当年对弈之时,他所指一步,孤落一子,亦步亦趋,全然不知已落他算计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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