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 ...
-
江风起，夜色凉。杨寻被叶鸢扶着回去，睫毛微微颤动，紧闭的双眼睁开一条缝，杨寻望着额上冒出一层细密汗珠的叶鸢五味杂交。她拔出匕首的一瞬，杨寻浑身冷汗，甚至做好跳江脱身的准备，然而下一秒，却迎来那么温柔的亲吻。
叶鸢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让杨寻一片茫然，甚至忘了呼吸。她从不知道亲吻能如此甜蜜细致，她亦从不知道女人之间也能有超过友情的感情。杨寻从小的教养让她不愿相信，然而束缚已久，心底逐渐积累的不满与冲动却愈发强烈，尤其是想起这个叫人欲罢不能的小姐姐。
十月底，父亲的事务又忙起来，三天两头见不到他的人影，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像是要把门槛踏破，如此一来杨寻便得了十分自由。学校的老师们总是最知道天下局势的，他们神神秘秘而又紧张地说什么“太原要陷落了，淞沪会战国民军快不行了，南京迟早要沦陷”之类的，搅得人心惶惶。
而这六朝古都，吴侬软语，秦淮脂粉，依旧以一种毫不在意的模样继续前行。只是这一切平静如素的背后却多了一丝紧张，暗涌四起。
杨寻是不管这些的，虽说世道乱，她从未经历过战乱流离。况且如今她只在意心底欲盖弥彰，如春笋拔节般增长的情愫，以及那个绵软得叫人心碎的吻。她没有办法忽略，逃似的离开叶鸢，躲在家里不去找她，可那种叫思念的东西却攥得她呼吸不能。
这是爱吗？那么……叶鸢爱我吗？不，这一定不是爱。
太荒谬了，家庭的压力与身为人师的道德感叫杨寻透不过气。杨寻在钢琴上把那曲子弹了又弹，明明下决心再不见叶鸢，可心却真切地告诉自己逃脱不能。
杨寻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没用，因为没两天她就迟疑着又站到了叶鸢家门口。再次见到叶鸢惊喜的眼神时，杨寻便明白，自己大概逃不开了。就算不敢开口说“喜欢”，但日日相见便能让焦灼的心得到最大的满足。
叶鸢就像毒/药，而杨寻便饮鸩止渴。
叶鸢家门前的小巷口在傍晚的时候会有卖萝卜丝饼和牛肉锅贴的，热气腾腾的，杨寻从女校回来必定要买上一些，就站在笑意满满的小贩边上等叶鸢回家。没几天，叶鸢干脆把钥匙也交给了杨寻，只是远远听到熟悉的高跟鞋声，杨寻还是会倚靠在门框边，笑着看着叶鸢绰约的身姿从巷子口逐渐清明。
杨寻在灯下备课的时候，叶鸢便抱着胳膊一手夹着烟，一边盈盈笑着望着杨寻认真的模样，待到杨寻浑身不自在地抬眼瞪她时，叶鸢便又装作只是在看她备课的内容。
叶鸢向宋爷推掉了平日夜里的演出，可把那铁公鸡气得吹胡子瞪眼，只是周末的演出叶鸢推辞不过。杨寻有时也会去听叶鸢唱歌，去得多了，长生门的常客自然也认得这个叶小姐的好朋友，问候一声，却是不敢更进一步的。
叶鸢在台上的模样神秘而魅惑，红唇卷发，旗袍裹身，黑面纱白手套，似不可及。她总能在人群中一眼发觉杨寻，准确地朝她抛媚眼，不知情的人则会一阵起哄，惹得杨寻既高兴又尴尬。
秋深，南京的桂花开了蓬勃。秦淮河边散步，从日光红黄到月起霜降；闲着没事，叶鸢也会到女校找杨寻，在走廊上等她的时候，学生们都用课本遮着面颊，拿眼睛瞟窗外这衣着时髦的漂亮女人，杨寻瞪她，叶鸢则靠着石柱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只要两人在一起，杨寻就忘了叶鸢的过往，自己的身份，也忘了她曾经拿刀相对，忘了愁眉斟酌该如何向爸妈哥哥开口，更忘了如今南京越来越乱的局势。她本就不是一个胸怀天下的人，她只是一个女人，所求不多，只需一隅安宁栖身便可。
夜半难眠，窗外疏影。
叶鸢噩梦中醒来，慌忙侧头，见杨寻睡得香甜，心中便复又平静下来。她抬手替杨寻拂去遮盖住面颊的发丝，叶鸢望着杨寻出神。
有时候，杨寻对叶鸢来说那么遥远，远得连容貌都模糊。很多事情叶鸢不愿也不能对杨寻提起，比如当年杨城亲手将叶鸢的父亲——他的多年好友送上死路，检举异党的功劳使得杨城平步青云。叶家的境况因此一落千丈，母亲重病不愈去世，自己则只能只身去了外国，投靠叔叔的资助。本是抱着复仇的心回来，可那日一见杨寻，计划中的一切却仿佛都脱了轨。
对于叶鸢来说，杨寻又何尝不是毒/药。
叶鸢入神地望着杨寻，两人的相处的时光就像泡沫一般。叶鸢也想过不顾一切，只是理智很快便将次否定，她只敢在杨寻睡着之后偷偷亲吻，她甚至不敢说一句“喜欢”。
杨寻干净而澄静，像栀子花一般，叫人怎么舍得溅上泥点。只是这般远远看着，叶鸢却不甘心，最初的好感像一坛发酵的酒，如今已是浓香四溢，就此放弃，多可惜。相处的日子越久，叶鸢便越矛盾。
小杨寻，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我还记得，十二月十四是你的生日，生日那天给你一个惊喜，好不好。
叶鸢唇角勾了勾，鼻尖相触，十指轻扣，叶鸢难得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失守，持续三个月的淞沪会战结束。
十一月二十日，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
十二月一日，东京下达进攻南京的指令。
安逸的金陵人民大抵从未想到会有如此仓皇出逃的一天，杨寻也是如此。
被哥哥拉着从讲堂不由分说拖进车，说是全家都已到了南京西城门外，南京城破只是眨眼之间，如此如箭在弦的局势只因前几日杨寻一直与叶鸢在一起才毫不得知。
不顾一切推开车门跳了车，到了小巷深处才发现叶鸢并不在家。好容易找到叶鸢，她身后有几个面色凝重的人，这几个人杨寻从未见过。叶鸢望着杨寻，目光中似有些不舍，她沉默了片刻，接着微笑着替杨寻别了别因焦急寻找而散落下来的鬓发，平静地说：“小杨寻先去西城门外等我好不好？我还有点事，天黑之前一定与你见面。”
叶鸢说得如此诚恳，杨寻险些就要相信她了，她刚要重新握紧叶鸢松开的手，拥挤而慌乱的人群便硬生生将杨寻往后挤去，杨卫的车恰好赶到，心急如焚的杨卫便二话不说将急得快要落泪的杨寻塞进了车门，一个保镖死死压住杨寻手脚才免得其再次跳车。
叶鸢的背影还是那么好看，在攒动的街道中间，她就像出世的仙子般格格不入，她的短发没有蜷度，风一吹，飘飘荡荡。
杨寻想不通，南京就要沦陷了，叶鸢看上去比她还要明白后果。可会有什么事非做不可，对于叶鸢来说，会比生命更重要，会比……自己更重要。
杨寻猜对了，她在混乱的人群中，在西城墙上等到了天黑，天黑之前那熟悉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她甚至想，若叶鸢这会子站在她面前，她一定再不顾一切，不管什么背景过往，不管什么家庭，不管什么身份道德，跟她倾诉压在心里快要满溢的爱。
然而，叶鸢并没有。
叶鸢，我去重庆了，来找我。
这是杨寻绝望中在城墙上刻的话，落下最后一笔后便被恼怒又着急的杨城重重甩了一个耳光，接着拉上了车，一踩油门，将整个惊慌失措的南京城甩在身后。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日本军屠城。
希望是什么，是等待，是回忆，是巷子口萝卜丝饼的香气，是秦淮河日夜不息的水声，是带着酒香的亲吻，是一曲随意慵懒的《月圆花好》。
听说南京死了很多人，秦淮河里淌的皆是血水。听说那如炼狱的一个多月没有放过几个人。
时间可以带走很多东西，亦可以使一些东西变得更加醇美。离开叶鸢以后，杨寻时常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与叶鸢在一起的那两个多月，后悔自己畏手畏脚，怕东怕西，那份感情明明心知肚明，却没有足够勇敢走出那一步。就算叶鸢从未说过喜欢，就算她从不袒露心思，就算中间隔了许多，但开了口，至少不至于追悔。
生活就喜欢开玩笑，前一刻还在幸福而紧张地准备着如何开口，如何继续，下一秒却连句“再见”都说不上。
然而，日子久了，她也看开了许多，对于任何人，生活何尝不曾苛刻，她曾经拥有过叶鸢，如今拥有这所谓的希望，一点点回忆去品尝，一点点念想去支撑，似乎也足够了。
从重庆到南京，再从南京回重庆，每年她都会重复一遍。从一开始期盼落空的心情起伏，到日渐平和，连绝望都不曾有过，仿佛这一次次的寻找早已成了习惯。
叶鸢会出现也好，叶鸢再不出现也好，她总是要这样找下去。小巷的拆迁她无力阻止，长生门更是早就消逝，西城墙下的字迹依旧，可似乎从未被那个人看到。唯有秦淮河，夜夜灯上歌起，叹变更，伤离合。
二零零零年秋，重庆雨，阴沉灰暗连日不休。
老式录音机里在放着咿咿呀呀的老歌，带着吴语的唱腔甜得发腻。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奶奶，这歌总听您放，真好听，叫什么名字呀？”二十左右的小姑娘端着药碗从卧室门口进来。
靠在床头的老人闭着双眼，听到姑娘的声音便微微扬了扬嘴角：“这歌叫月圆花好。收音机里的唱得也算不错了，不过奶奶听过更好听的。”
“真的吗？”小姑娘双眼圆溜溜的，笑起来像朵太阳花，“奶奶先把药喝了……说起来，您为什么不愿继续住院了？医生说像您这种情况，就医的话您身体该会更好些。”
老人没回答，睁开眼睛，目光依旧清明：“阑珊，那首教你的钢琴曲还记得吧？”
这个叫阑珊的小姑娘点点头，放下瓷碗，走到落地窗边的老式三角钢琴边，翻开了琴盖。
那年我十八，如今八十一，从山河破碎到万里锦绣，我看过千山万水如花美眷，到头来，真正活过的，却只有与你在一起的那三个月。
人这一生，不长，也不短，复杂，却也简单。像我，像叶鸢，我们只少了一句，便是半生相隔。
从前我总不愿承认你的离去，而今我却更愿相信你已不在，早些闭上眼，就能与你重逢。
金陵的水，烟云三千，繁华如歌，鸢飞戾天，如夜阑珊。
老人望着阑珊的背影，洁白窗帘微动，人影模糊，仿佛复又回到了那年重逢。老人轻轻阖上眼，嘴角还带着淡笑，睡容安静而祥和。
“你现在……会弹钢琴了？”
“你回来了，叶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