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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赵顼 ...

  •   一、赵顼

      熙宁十八年一月。

      偌大的福宁殿内,静得鸦雀无声,宫殿内铺着厚厚的地毯,宫女们穿着软底鞋轻轻来去,唯恐惊扰到病重的皇帝。每个人都知道,皇帝还在人世的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赵顼茫然的盯着明黄色的龙床帐顶,他心里很清楚的明白,他已经时日无多。
      他现在唯一祈求的,就是上天能够给他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时间……
      如今的大宋,依然在风雨飘摇之中,交钞危机远远没有缓解的迹象,益州路如同一个沼泽将整个皇朝拖入了烂泥潭,而继承皇位的太子,却只有仅仅九岁,主少国疑,这个多事之秋,如何能够让他放心撒手离去……
      而且,他最大的心愿,收复燕云……
      如果上天能够再给他一点时间……赵顼从胸口发出一声绵长而沉重的叹息。

      然而事到如今,他却已经没有了前些日子的焦躁,他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留不了多久,无论再多的担心,也只是无谓而已。
      这十八年来,自己到底又做了多少无谓的事情呢?熙宁二年伊始的新法,是不得不为之,却导致了朝中新旧两党的疯狂互相攻讦,如果能够再来一次,自己定然可以将朝政之争处理得更加如意。韩琦,司马光虽然是旧党,却也未必不是一片体国之心……王安石新法变革虽然必要,却未免没有失之想当然,未能体察民情……而石越改革新法……
      正在此时,内侍轻手轻脚进来,禀报道:“官家,石相公求见。”
      赵顼将心神从回忆中拉回来,艰难的道:“宣。”

      少倾,石越跟随着内侍,从宫外走了进来。他的脚步也很轻,似乎不愿意惊扰到了赵顼难得的安宁。赵顼注视着自己次相轻捷的脚步,微微叹息了一声,他不愿在宰辅大臣面前失仪,抬手示意内侍扶他起身。
      他如今半身风瘫,虽然太医延治,依然行动极为艰难。内侍先将他上半身抬起,正欲用力,赵顼示意不用,用尚能使力的右手支撑着身体,将身体挪动成斜靠在榻边,然后用右腿带动不能动弹的左腿,将自己勉强摆成了一个靠榻而坐的姿势。
      等他艰难的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转头想问石越来意时,却猛然发现,一直注视着他动作的石越,此时竟然已经红了眼眶。
      赵顼不知怎地,也是一股酸楚之意涌上,心头竟有无限滋味。他抑制住嗓子的哽咽之意,勉强笑道:“子明为何竟如此小儿女情态……?”
      石越似乎惊醒过来,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臣失仪了,”这短短四个字,他竟然忍不住哽咽了一下,连忙停下话头,平复情绪。
      赵顼也情不自禁的眼眶泛酸,他侧过头,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花——身为皇帝,他是绝不允许在臣子面前表露自己的软弱的。

      石越此次前来,依然是为了交钞滥发之事,他向赵顼提出自己新的构想,即是向富商举债以应急。赵顼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几个问题,听石越一一为他解答。
      君臣对答告一段落,赵顼觉得十分疲倦,向后靠了靠,不由在心底叹息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件事,你和司马君实商议定夺即可,朕料想,君实必定能有所补宜。”
      “是。”石越答应着。
      赵顼看着大宋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宰相,微笑道:“前不久,朕拜你为相,为的就是来解决这一堆烂摊子。这段时间,子明你一直未曾善加解决,朕几乎以为那个无所不能的石子明也束手无策了。”
      石越一怔,才反应过来皇帝在和自己开玩笑,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回道:“微臣若是无所不能,也不至于至今未能完成陛下编修律令的敕命了。”
      这句话说的是他被闲置的那一年间,被命令去编修法令之事。若是旁人说来,赵顼便要疑心其人心存怨怼,然而此时石越语气淡然,倒似对一个朋友抱怨他给自己找麻烦一般,却不由让赵顼哈哈大笑。
      “两府之中,敢跟朕这样说俏皮话的,也只有你石子明了。”
      赵顼笑了一会,已觉十分疲惫,笑声慢慢沉了下来,他注视着石越的眼睛,自失的一叹。
      “这几日,无论是太后,皇后,抑或内臣外臣,见了朕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只有卿,倒还想着逗朕开心一会。”
      石越平静的看着皇帝,只轻声道,“陛下这十数年来,无一日不在忧心国事,臣惟愿陛下能放开心怀,暂得休息。”
      赵顼微微一震,他看着石越,从前就有的那种感觉从心底泛了出来——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无论他是跪是立,在他心底,都与自己这个煌煌天子是平等的——只觉心底震撼非常,也许是自己时日无多,竟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朕从前就有种感觉,卿……可是视朕为友?”

      他话一脱口,自己便已然后悔。有宋以来,虽然号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然而君为臣纲,尊卑之别犹如云泥。君王在臣子心中应该是皇权之象征,可为君父,却不应也不可为友。
      如今脱口而出,却是十分为难石越,赵顼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如果换了一个人,此时必然已经伏地请罪,连呼不敢。如果石越此时如此,赵顼却只觉得自己会异常失望。
      他几乎不敢去看石越的反应——“不敢”这种情绪放在臣子身上,他也极为陌生。
      宫殿内半晌的寂静,赵顼深深吸了口气,正想岔开话题,却听石越轻声开口。
      “臣想对陛下说一个故事。”

      “有一个年轻人,他生活在一个文明古国,是古国里专修历史的学生。这个古国曾经也和大宋一样,是由君主统治的国家。但经过一次几乎亡国的灾难之后,重建起来的国家,已经没有了君主。那个世界和我们如今完全不同,那里没有君主,没有上下尊卑,官员由人民选举而出,官员为百姓服务视做理所当然。贩夫走卒,都已识文断字,天下百姓,大多已不知何为饥寒。那个世界并不完美,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完全平等的。”
      赵顼静静的听着,他看过石越的三代之治,自然听出了这个故事与三代之治的相似之处,甚至,有三代之治不敢说出的东西。
      “虽然这个世界很好,但是年轻人并不满足。那个文明古国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曾经雄踞一方,绽放出无与伦比的文明之花,引领世界近乎千年。然而由于时代的错误,这个古国渐渐衰败,国力微弱。古国周围觊觎已久的异族强敌,开始一步步的侵蚀这个国家,执政者卑躬屈膝,对侵略者步步退让,导致了古国的覆亡。”
      石越望着窗外,悠悠叹道,“虽然有识之士集结而起,在废墟之上重建了这个国家,但是那长达几近两百年的屈辱,却深深的印在每个古国人的脑海之中。而那曾经灿烂无比的文明之花,也几近凋谢。”
      他转头看向赵顼,目光中晶莹闪烁,“那个年轻人一直在为那段历史扼腕叹息,他总是想,如果历史能够改变,古国能够强大起来,那段文明能够不中断,又将是怎样的绚烂?如果他有改变那段历史的机会,他应该怎么做?”
      赵顼听出了石越话音中深深的怅然与叹息,他有种直觉,石越此时所说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
      石越却没有再说下去,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陛下,臣初至此世时,曾有誓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时至今日,尤不敢忘。”
      他的声音低沉得不可思议,似乎轻轻的震动着赵顼的心弦,赵顼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觉得石越似乎告诉了自己很多,却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觉得很疲倦,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所有曾经对石越的猜忌与怀疑都已消散,他似乎终于理解了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石越到底要的是什么。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眼前他的帝国宰相,就站在他的面前,像一个朋友般,朝他平静的微笑,正在陪伴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而自己,在这一瞬间,不再是一个背负着家国之重的皇帝,他有一个朋友陪伴着他,这个朋友,知道他所有的辛酸与苦难。并且他的志向,将由这个朋友延续,也许手段不尽相同,但他们的目的,终将是同样。
      赵顼微微的笑了起来,疲倦的阖上了眼睛。他觉得此时此刻,已经不再需要答案。
      他也没有时间,再去等待那个答案。

      是日,距宋高宗的逝去,尚有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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