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茶者林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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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宁十九年，恰逢金陵初春，风熏日暖。天气好得醉人，可林大人却紧着一张脸，全是因为喜事临门。
“少爷，您就听话应了这门亲吧，这可是大大的喜事嘞！”
“反正爹已经应了，我应不应又有什么干系？定亲的事什么时候问起我来了，你快回吧，别再烦我。”
“使不得呀，要是府里问起来，小的可怎么回才好啊？”
“随你说。”
“我的少爷呦……”
“快走吧，一刻都不让人清静。”
林汐连轰带赶地打法走了自家传信的小厮，负手对着院中的好景致连连叹气。家中每每来人提亲，只要父亲觉得合适就一口应下来，婚帖都换了还要装模作样地来问他。
天气转暖，最宜逃婚。他是免不得再破一回礼法，辜负人家姑娘一次了。
此时林汐负手对着一院子的桃红柳绿慢慢平复了心情，口中斟酌好了词句，盘腿坐到书案前。铺纸研墨，就着满室的阳光，边写边数字数。信中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末了还刻意提了句今日有人来提亲之事。
写罢辍笔，林汐举信瞧了瞧，再将信吹干，翻出一方新买的洒金信封，细细将它折将进去。
握着信封偏头想了想，林汐在书案上随手一放，将它塞进书中，看样子是不着急寄出去。何必上赶着，自己的信对方哪曾这么快回过。
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有在此事面前屡屡挫败。实在让林大人心焦意躁，辗转反侧。
“陛下又叫渴了，林大人快去吧！”林汐托腮发呆，方悠闲一会儿，就有人风一般地刮进苦口司静悄悄的院子，带起一地花尘。
“就去了，就去了。”林汐吁口气，撩袍起身，一身绛紫的官服窸窸窣窣，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直疼。
世人皆知，这位大尧的开国皇帝好喝茶，且不是一般的喜好，几近成痴了。而这位林大人，就是茶痴皇帝的御用茶官。
林汐自幼口舌生得灵敏，旁人尝五味，他能尝出百味。祖上是种茶的，父亲也好茶，他便自小习得一手好茶艺，在金陵名气不小。
茶痴皇帝特将原有的茶酒司改为苦口司，后拜林汐为苦口官。
林汐得了个便宜，转眼成了同窗中最出息的一个，也是最不自在的一个。旁人还倚马斜桥、吟咏风月的时候，他已经被一把按在朝堂中了，终日里勤勤恳恳地打理苦口司。
照那个金陵才子的话说，就是一只“拱茶的老牛。”
这苦口司说来是个闲部，但又算不得闲。除去伺候皇帝日常饮茶，制茶、研茶，还有协管各地转运使和茶马御史的工作，须得依皇族的偏好挑选各地茶叶的进贡。加上近日边陲各地大开互市，事事都要往苦口司来报。
此前皇帝对茶只是挑剔讲究，并不贪茶。今年却不知怎么了，不止日日渴得很，对茶的要求也更高了，林汐得时时准备在御前伺候。
伴君如伴虎，林汐自小就明白这个理，所以御驾面前伺候起来是处处小心，一丝不敢怠慢。
宫女早早就将殿中一角的茶案布置妥当，熏香炉、净手盆等一律备齐，还剪了几只桃枝，洒了水放在茶案一角。林汐走进御书房，例常行礼之后就开始手下的活计。
皇帝挥着朱红笔批折子，偶然扫了林汐一眼，便开始停笔走神。不止品茶是享受，观茶也是一种享受，正碰上林汐是最善做架子的，一举手一投足皆张弛有度。即便口中干渴难耐，他还是没有催促林汐的动作。
远远看见瓮中油绿的嫩茶，约莫是今年第一茬的峨眉雪芽，皇帝拉家常似得问道：“白龙涧的泉化了？”
林汐答：“是，雪芽得了，水也随着运过来了。”
皇帝叹道：“近些年国事缠身，倒是想再去趟黑水寺。”
他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并不需要人接答。林汐低头不应，只移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摆弄茶具。
沏炮峨眉雪芽一应的流程他早就烂熟于心，蒙着眼也能做到尽善尽美，每一个角度都不差分毫。
此时小泥炉中的木炭烧得微红，小火慢煮，水上已然莲珠渐起，萌汤得了。
林汐拎起陶壶，先是浇盖沸水，洗杯温壶，再用茶荷将新春茶叶取出置于小肚紫砂壶中。他用指尖试了试水烟，看水温差不多了，便引壶分别注入两次沸水，如此一番细致工艺，一杯茶终于沏得。宫女端起茶盘，趋步奉给皇帝。
茶气若轻雾，悠悠氤氲，鼻尖清香萦绕。皇帝双眼微合，嘴角挂起若隐若现的笑意。小啄一口，甘甜清幽，佛钟入耳，全似置身于峨眉青峦古刹中。
品过如此多的茶，到底还是峨眉雪芽最合意。喝了一冬的祁红、普洱，实在是腻了。
“赏。”他放下茶杯，淡淡一语，“黑青玉小玉壶一只，欧家碧一盆。”
“谢陛下恩典。”这皇帝倒不是个俗人，两样赏赐皆中林汐的好，尤其是这欧家的绿牡丹难得，喜得他笑意盈盈，想着回去可与那位金陵才子好好显摆一番。
林汐抱着盆绿牡丹行礼出殿，绕过角门，见天色尚早，正要往苦口司去，迎面碰上个眼熟的人，便招呼了一声，“呦，张太医，往哪儿去啊？”
张棣一见是好友林汐，瞬间精怪地换上一脸谄媚的笑。
他心头横生一计，拉住林汐躲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没头没尾地说：“祁恒兄呀，遇到你可真是好了，你千万得帮小弟这一回。”
林汐摸不着头脑，淡淡道：“你说。”
张棣左瞧瞧右瞧瞧，低声道：“殿下今年总是叫渴，其实是消渴之症的表现，奈何陛下不愿喝药，这般拖下去只怕不好治了，只得求你在茶中想法子加一味桑白皮。”
林汐掂了掂花盆，啧啧称奇，“你原是如此忠君之人，教愚兄刮目相看啊。”
张棣一声苦笑，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道：“说笑了，我爹是院首，若是龙体有恙那是首当其冲，我们张家的几颗脑袋还不得一个个搬了家。”
皇帝喝惯了现下的几种茶，换了水都能尝出来，平白加一味药进去实在困难。若是有办法，也只有研制新茶一法，可研制新茶又岂是容易事。
林汐觉得此事麻烦又冒险，忙推脱道：“春茶刚下，司里事多，这忙怕是帮不了。”
张棣见央求几次他皆是不应，只得跺脚道：“也罢，你还记得我爹藏的那只冰瓷茶瓯吧，若你帮我这一回，我便偷摸将他送了你。”
想起那茶瓯通体净白，油釉剔透，触手温润冰凉，林汐这下是着实动了心神。
“你且容我回去想想，有了眉目再来找你。”
张棣帮林汐扶着牡丹盆送了几步，“好兄弟，过两日请你吃酒。”
林汐回去的一路上眼前尽是那冰瓷茶瓯在晃，晃得他心头痒痒。茶瓯是末茶用的古茶具，末茶失传后已无人在用，能得一碗已是难得，况且还是成色如此不凡的。
这茶瓯已是妙物，若能配上末茶就更妙了。末茶……
林汐犹如醍醐灌顶，抱紧花盆拔腿就往司里跑，进门也不与旁人招呼，一头埋进茶寮，翻箱倒柜把自己收罗的古茶具一一摆出，又取出前两日得的几张前朝丞相的末茶遗稿，开始琢磨。
叶茶只以茶叶或花果冲泡，茶汤清澈，茶味清淡，加药进去自是不容易，若是依循古法将茶叶和药一齐研磨成粉，煎煮时加入盐和香料做成末茶，可不就成了。
不过这末茶工艺相传前朝还有几人会做，如今剩下的一些残存古法遗稿残破不全，林汐只得在古法上做些创想，全靠自己的舌头去尝，边试边补全流程工艺。
其实末茶的制法并不算难，只是难在这茶叶的杀青和煎焙上。现下惯用的茶叶若研磨成粉则极为苦涩，难以下咽。遗稿上只写了用蒸青手法，可是火候和时间却未明确记载。林汐从茶园要来未杀青的茶叶，耗了一天的时间来研究蒸青。
期间皇帝又唤了两次，直到傍晚各部退衙时，林汐才算是安静下来，家中小厮带了小轿来接他也没理。那小厮好生没趣地等到晚膳时分终是不见人出来，悻悻地走了。
林汐在茶寮中研制了整整一夜，初见成果。他收拾茶具时觉得腹内空乏，恹恹没有精神，算了算时辰该早朝了，就随手洗了把脸，猛灌一碗末茶下去，走出门去。
林汐虽然品级不低，但到底并非朝廷要员，天色太黑的时节上朝都是摸黑走路。今儿阴天，无天光可借，他只得在承天门记名处等个有权有势、能让太监提灯的同僚来，跟别人借个光行路。
站了许久不见人提灯过来，承天门旁已聚了不少等着借灯的小官，叽叽喳喳□□坑一般。林汐与几个京官儿草草招呼过后正揉着额角，猛见远处灯火通明地过来几人。众人皆簇拥上前，一看当中的是太子殿下，纷纷行礼问安。
太子程璟一一与众臣回礼寒暄，唯独林汐依旧抱胸立在远处，一脸寡淡地看着喧闹的人群，眼睛直发愣，眼下两片乌青。
程璟余光瞧见他，颔首微微一笑。
众臣寻着程璟的视线寻过去也都发觉林汐的失礼，奈何这位太子喜怒都是一个表情，众臣也不猜不准这笑是什么意味。人群三两窃窃私语起来，前一刻还与林汐互相恭维的人，转眼就对他评头论足。程璟耳朵里落进几句碎语，嘴角扯了扯。
林汐并非不想借光行路，只是怕人多嘴杂。这么多臣子聚在一起，一个个的都要说上几句，他昨晚没睡，实在是脑仁疼。
程璟但笑不语，穿过人群走到林汐身前，嗓音如春风拂柳，“林大人，近日苦口司忙得很吧。”
林汐如实对答，“是，春茶刚下，到了一年最忙的时候。”
“父皇最爱未过清，辛苦你们忙这一阵。”程璟笑如春山地冲林汐道：“一起走吧。”
林汐没有言语，只是转身跟上他的脚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茶者林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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