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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白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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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第一次见面的人,会对我和“白眉”单独在一起时居然也用英语交谈感到很惊奇。可我们能怎么办呢?我们有一样的黄皮肤黑头发塌鼻梁,骨架都比组织里那些东欧大陆来的日耳曼族人小两号,我们也都使用汉字书写,然而我是汉族的,他是大和族的。我不会说日语,他不会说汉语,所以我们只能说英语。
关于我们的英语,组织里其他的家伙们起初也是很头疼的。因为我虽然是正统语言学校拿到证书的合格生,奈何我的外教老师是非洲裔,我的口音让我看起来像个得了白化病的几内亚人。“白眉”更糟,他说的英语没人听得懂。
“这不可能!”他自己还惊诧,“MIWAKO是最温柔可人的老师。她的声音能抚慰心灵,她说话都像是在吟诗。”
温柔可人的MIWAKO老师是函授教材里的数字模拟真人全息投影,大和抚子样的全民圣母。
司碧德嘲笑“白眉”是俄狄浦斯式的宅男,而且还是英语发音很烂的宅男。
“欧,你怎么不说是这该死的语言的错呢?!”“白眉”不能接受自己的MIWAKO的声名遭受一丝一毫的玷污,“什么卷舌音咬舌音、R、L、N的,舌头有骨头早就骨折了好吗?”
司碧德没有反驳,偏过头来瞟瞟我。其他的家伙也都不约而同望着我。
“zhi、chi、shi、ri、de、te、ne、le、bo、po、fo……”我剥着指甲背诵学前班里教习的汉语拼音,被“白眉”绕着桌子追了半个小时,他嚷嚷着要把我的舌头拽出来打个结。
即便这样,那些家伙还是把我和“白眉”编成了一组。
“至少你们看起来一样,不是吗?”
“白眉”一手捧着脸一手捂心口,少女般矜娇虚弱:“我可没有那样病态的强迫症!我也不阴暗,我是乐观开朗的偶像派。”
事实证明,那些家伙们都讨厌偶像派,所以他们把“白眉”推给了我。当然,也可能他们更讨厌我这个强迫症。
谁知道呢?在受欢迎程度,或者反过来说,受讨厌程度这件事儿上,我和“白眉”大概也是被归在一个级别里了吧!
杀手组织里的人,可没有相亲相爱。我们彼此厌恶,从来都是!
如果还有什么是我们热爱的,那就是彼此的出身。
东欧人涅科夫曾有一次在我们面前抱怨我们的执拗——
“反正都是汉字区,那个什么大和族都并入了华夏独立委员会,你们干嘛不统一说汉语?我听说汉语区还有方言,你们东亚人真麻烦!”
我看见“白眉”笑着,最温和善良的笑,杀人前的笑。
“书上说蒙古帝国西征,”我一丝不苟拖着地,头也不抬,“第一次成吉思汗的军队越过里海和黑海深入当时的沙俄;第二次拔都率军突破莫斯科和基辅诸城,北进杀到了匈牙利;第三次蒙古大军推进到西亚,攻陷圣地麦加,占领大马士革,差一点儿攻打埃及。整个中西亚和小半个欧洲都归了蒙古啊!”
我直起身喟然长叹,看见“白眉”笑得很傻很天真。
“哎呀,原来涅科夫是蒙古族后裔啊,失敬失敬!”
枪声大作!
涅科夫操着一把轻型冲锋枪追着“白眉”在据点的墙上留下了三百多个弹孔,此一役后,再无人提天下一家。
在这个没有了国家的世界里,我们更执拗于标榜民族,那是最后的根本。
“嗨,尤根!”
我低头,看见那张熟悉的烂好人般的笑脸浮在我脚下。
“尤根,尤根,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小奈德尔每天都要问尤根这个问题。他从来不像自己的父母总是很礼貌地称呼对方为“EBIHARA 医生”,而是学着我直呼其名。
可尤根不叫“尤根”,他的全名是“海老原优一”,我习惯叫他优君,不小心被奈德尔听到了,他误以为那个日语的发音是英文的“尤根”。海老原没有纠正他,我也没觉得这个会触发强迫症,于是便将错就错叫了下来。
尤根就是“白眉”!
欧,代号而已,没有人真的以为这家伙跟某个武侠人物一样长了两条白眉毛吧!
诚然他这个代号的由来跟他的杀手技能、行为模式、甚至警方勾勒的心理侧写压根儿没有一点关系。
那是个愚蠢的标记!
首次跟这个宅男中二的家伙出活儿,组织给我们定了行动时的紧急口令:Snow White!
白雪公主——司碧德说我们要像巫婆王后杀害公主那样执着,不惜手段!
结果认真勤劳的“白眉”自配了灰色长发黑斗篷木头拐杖,他还挎了个底都快烂掉的破竹篮子,在里头搁了个蛇果,说完美的变装才能掩人耳目。
如果是司碧德和组织里其他的家伙们一定会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或者直接揍他一顿,扒光他那身可笑的装束。因为我们要潜入的是一个假面舞会,而不是cosplay大赛。
问题那天就我们两个人一组行动,我又是那么不善交流的人,正常人我嘴皮子都翻不过他们,遑论一个脑回路不那么正常的神经病。于是我选择了让他去,并在他傻瓜一样吸引了所有守卫注意力后成功干掉了目标。
只是最后发生了一件让我措手不及的事——守卫们把“白眉”押在了大厅楼梯平台上,用枪指着他的下身,威胁说我这个同伙不现身的话,他们就用各种酷刑折磨废了他。
事后我才知道守卫们愚蠢地相信了“白眉”的言之凿凿:“你们必须放了我!我们是一个团结友爱的小队,如果我死了,外面的伙伴们一定会把这里轰得渣都不剩。所有人都要给本大人陪葬!”
还本大人!那时候起我很诚恳地相信了“贱人命长”和“祸害遗千年”这两句话。而“白眉”又贱又贻害,简直就是个活体王八,蛋!
我当然不会站出去救他。那时候我巴不得他们把这个祸害断子绝孙掉!
但我低估了贱人的无耻度,他居然当众指着人群喊:“第四排红裙褐发美女后头黑色羽毛面具男士左边数过去第二位的哭泣小丑先生,欧,我的同志,请不要管我!带着我们的志愿和信仰,去摧毁这世间一切的不公和邪恶吧!为了正义勇敢前进,不要畏惧死亡和别离。永别了,我的战友们!”
我几乎听见耳机那头的司碧德在拍桌子,那混蛋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
随后人群潮水般退开,无数支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将我逼到了大厅楼梯下。
我自下而上仰视着平台上双手高举笑容可掬的“白眉”,小丑面具遮挡住我所有的情绪表达,唯见一双黑色的眼睛。
“杀手的眼睛!”“白眉”在回忆时如此描述,“没有杀气也没有憎恶,冷淡凉薄,跟厨房的料理师一样,眼前所见都是材料,而非生命。不急不躁,不惧,也不悯。你是可以出手杀任何人的,给你一个理由,就能抹杀掉一切恻隐。我觉得自己完了!”
迄今为止“白眉”说什么我都不相信,唯独那次他说觉得自己完了,我真的相信他是这样想的。因为仅仅一瞬,他不再笑了,低头神情专注地望着我,真正像一个杀手,而不是搞笑艺人。
突然他说出了指令:“白眉!”
“什么?”耳机里的司碧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货说的什么外星语?”
他看不到,在“白眉”两字吐落的同时,我们的身体一道发动了起来。他后仰倒纵,腿勾起来踢飞了指着自己命根子的手枪;我扣住指间八枚铅针扬手打灭了大厅里的照明设备。
四方乱作一团,守卫的枪声大作,完全不在乎会打中无辜。
我不顾一切奔上楼梯平台,看见“白眉”正捧着那枚可笑的蛇果——那些守卫居然真的当它是蛇果!
“白眉”咬了一口红艳的蛇果,唇齿间牵出一缕细细的钢丝线。
他又笑了,仿佛恶毒的王后站在王座上睥睨,眼神中透露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一把搂住我腰,叼住钢丝线将它从蛇果中间彻底扯脱。
“永别了,逆贼们!愿你们安息!”
蛇果被抛向大厅,而我则和他相拥着从平台的彩色玻璃窗子撞了出去。缤纷的碎玻璃似反射着星月辉光坠落,晶莹如宝石。爆炸的气浪在我们身后卷起铺天盖地的沙尘瓦砾,顷刻将美丽都掩埋。
王后的毒苹果,要了公主的命!
至于那句在组织中传为笑谈的“白眉”,其实是好学的优君行动前跟我讨教“白雪公主”的汉语发音——
“我们必须定一个让别人完全想不到的暗号。英语太简单了,谁都知道。而且一个人突然毫无理由地大喊‘snow white’不等于告诉别人自己在对暗号吗?”
可我的医生伙伴关键时候忘了“雪”怎么念。他想啊想,灵机一动,发现“snow”的发音跟“no”很接近。他记得“no”就是“没”,于是他喊的是“白没”,而不是“白眉”。
“哈哈哈,你才是天才,亲爱的丹!”司碧德把我的肩膀拍得啪啪响,“你居然听懂了!这漫长诡异的逻辑,只有心有灵犀可以解释。你们是完美的搭档!”
我抬手隔住司碧德的巴掌:“我姓邓,邓寄川,我不叫丹!”
“有什么关系嘛?”他看见我眼底寒光一闪,不由低低咒骂一声,“见鬼的强迫症!”随后摊了摊手,“呃,那好吧!我就叫你影画师,以后大家联系聚会都只叫代号,行吧?”
没人提出异议,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影画师,海老原就是“白眉”,我们成了打不散的搭档。
“还不行噢,亲爱的奈德尔!”我听见白眉甜腻的温柔嗓音这样安慰小奈德尔,“瑟斯比医生说你需要继续留在这里,直到感恩节!不过他保证了你可以回家享用火鸡大餐而不是在这间病房里,所以再等等吧,我勇敢的小战士!夺取胜利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
我已经从梯子上爬了下来,眼角余光扫见奈德尔因失望而嘟起的小嘴。
他抱怨:“可这里太无聊!亚德里安也不在,他连电话都不来,是不是把我忘了?”
我同他擦肩而过,若无其事。
“怎么会呢?他还给你留了苹果派,不是吗?他非常爱你。可是你看,小孩子最要紧是上学,他留在芝加哥快一个月了,不回去把功课补回来会留级的。这个妈妈跟你解释过的,是吧,孩子?不要怪亚德里安,他一定也很想你,在家里时时刻刻盼着你回去。他不给你打电话也许是,”海老原医生煞有介事抱臂思索了片刻,“欧,他也许正在准备一场大的惊喜好迎接你回家。他总是给你惊喜的,就像苹果派。一定是这样!是吧,丹?”
这个混蛋,总是故意在人前叫错我的名字。
“喔喔,你说错了!”小奈德尔积极纠正他,“是‘邓’,不是‘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念准一些!”
可爱的奈德尔,真是个小天使!和他哥哥亚德里安一样。
我回头对他报以浅浅的微笑,随后扛着折叠梯子夹着电脑走出了病房。
虽然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但我只是个可怜的“电脑部”技术员,和另外两个同事挤在地下室逼仄的机房里维持系统运转,每天同机器电路打交道,而不是人。
“可怜”这个定语是司碧德擅自添加的。作为交流障碍者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哪怕医院那群上层的家伙们为了节省开支把我们当水电工一样使唤也无所谓。
这个全部由集成芯片控制的世界对我来说反而更加如鱼得水。我愿意捧着我的旧式电脑自由在医院里转悠,每个人都不会在乎甚至尊敬我,但他们却需要并无条件容许我,这样就够了。
我可以随便在这里按个窃听器那里装个摄像头,还可以拷贝一下院长的网页浏览记录,查查他跟情妇们的信息往来。就连白眉的诊疗室都被监视,只要我愿意可以将他跟翠西秘书调情的视频现场直播出去。
然而我一次都没有。并非我厚道,只是那个家伙完全就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太没有惊喜感和偷窥欲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乐此不疲在诊疗室里搔首弄姿,勾搭病人和小护士。司碧德说这跟街头那些暴露狂一样,内心里渴望被关注,从厌恶中得到快感!
“变态!”我咒骂着,拐进了通向地下室的后楼梯。
“彼此彼此!”白眉终于赶了上来,拖拖拉拉跟在我后头下楼,“都这年代了,还抱着个键盘笔记本电脑不放,你也够变态了。”
全息投影移动终端是声控输入法,我觉得一个人对着台机器说话才是世上最莫名其妙的行为。而且没有键盘噼啪声,我的强迫症该如何得到抚慰?!
见我只是不声不响低头走路,白眉终于也放弃跟我拌嘴了,漫不经心说了句:“司碧德说你做得太招摇了!”
我嗯了下。
“他考虑你出去躲一躲比较好。”
“去哪儿?”
“新筑。”
我停下来,回过身静静望着面前的搭档。
“你明白的,司碧德不会无缘无故给人放大假。”
我知道。我在意的是——
“你只是让我去跟华夏来的人谈判,没说这活儿得落在我头上。”
“我也是才知道。”
“是他说的吧?”
“啊?”
“我是新筑人,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你,就是司碧德了。你这家伙疯疯癫癫的,但绝不是大嘴巴,那就只有他了。他在逼我!”
白眉显得比较轻松:“我倒觉得这是个契机。回到一切的原点,战胜它。”白眉的拳头轻轻撞在我心上,“不然你永远只能做杀手。”
我不声不响凝视着白眉的表情,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却始终无法将那张笑脸读透。我不能确定那眼底隐隐闪过的孤独,是否只是我的错觉。
我决定还是说点儿什么。
“这么说,这边的抹杀工作你已经接下了?”
白眉点头的样子很有些得意:“我们是搭档,你去后方掌握底牌,我这里做起来才得心应手。”
看样子是无法拒绝了。
“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的分头行动。”
“喔嚯嚯,你是舍不得我了吗?”白眉贱兮兮黏了上来,勾肩搭背,“早知道你心中藏着炽热的情感,燃烧你的血,所以我们的青春才能这样激荡!欧,我的小川,我们果然是最佳‘相棒’!”
我一巴掌推开他近到几乎贴在一起的脸,顺便一脚踢在他膝弯里。
“你想多了,白眉!”我故意不叫他“优君”,而使用行动时的代号,“一想到从此以后影画师将单独行动不用担心被搞笑艺人拖后腿,我会时时刻刻祈祷你任务失败死无全尸的。安息吧,蠢货!”
我推开楼梯间的门走进地下室,把玻璃心的海老原医生一个人留在那里嘤嘤嘤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