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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血雨 ...
十一月二十日,李训照例来给皇上讲解《周易》。他有些心不在焉,讲了没一会儿就停下,忽然跪倒叩头,对皇上说:“皇上,臣心里有些不踏实。王守澄被诛之事虽说进行得极为严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臣担心如果仇士良得知真相,会心生警惕,恐怕不会轻易上当。到白鹿原安葬还有六日,臣恐其暗中布置,别忘了他手中掌握神策军军权,到时郑注大人措不及防,恐误皇上大事。”
皇上沉吟了一会儿,凤目紧盯着李训说:“那依爱卿之言,该当如何?”
“皇上,先下手为强!不如明日就动手,杀他个措手不及。”李训阴沉沉的声音让人无端打个冷战。
皇上不语,看了我一眼。我躬身退下,留他们两个密谋,顺便给他们把一下门。
良久,李训才退出来。见我站在廊下,遂踱步过来,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斜睨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低头站着。
他收了目光,远眺了一下阴沉沉的天空,低喃道:“明天就要变天了。锦儿,你说会不会下雪呢?”
“锦瑟不知。李大人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高人,何必要问我呢。”我淡淡回他。
“锦儿,你对我有偏见。”他突然凑近我耳边,低声说:“我会让你刮目相看的。”
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耳际,带有一丝暧昧的灼热。我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他说:“你这么着急动手,是怕郑大人独占大功吧?”
他目光一凛,哼了一声,道:“有捷径何必要走远路?”
“投机取巧总是要冒风险的,李大人可要算好了万无一失。”我暗讽他。
他轻佻一笑,道:“锦儿,你明天可不要缺席啊,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立此奇功。”
我不置可否。
他还想再说,殿内传来皇上叫我的声音。我侧身从李训身边走过,他微笑着看着我,在错身的一刹那,忽然伸手抽走了我别在腰间的锦帕。
我回头瞪他,他裂嘴一笑,将锦帕塞到怀中。
“锦儿。”皇上又叫了我一遍。我无暇顾及李训,赶紧转身进了殿内。
皇上坐于龙案后,在袅袅的熏香后,面目有些看不清楚。
我将一杯新茶放到他面前,静静地侍立一旁。
他端起茶来,轻啜一口,缓缓道:“锦儿,朕多年的心病就要除了,怎么心里反倒有些不踏实?”
“皇上是怕事成之后履行诺言吧。”我轻笑。
他一怔,也笑,“是啊。有时候朕就想,事不成也没什么,至少你是跑不了了。”
“皇上此言差矣。锦瑟才多大点儿,怎么能跟大唐江山社稷相比?皇上把这么大的帽子扣在锦瑟头上,锦瑟可担不起啊。”我肃容道。
皇上沉默不语,目光深深浅浅地看着我,倒像是真的在思量。思量什么?孰重孰轻?我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比性,在帝王眼里,美人岂能重于江山?
“李训力主明日行动,朕——”皇上忽然开口,话中含着担忧。
“皇上同意了?”
他点点头,“只能同意,否则怕他坏事。”
可是如此贸然动手,行吗?皇上心中想必也是有疑虑吧?
“皇上如果不放心,可提前作些安排。龙武军王敬宏将军可堪大用。”我悄声建议。
皇上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自悄悄去传王敬宏晋见。
王敬宏走后,天色已晚。皇上仍旧皱眉坐于雕螭大案后,神思有些深沉。
“皇上,事已至此,且放宽心吧,上天会保佑大唐的。”我上前轻声劝道。
他缓缓抬起头,凤目幽深不见底,就那么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方道:“上天么?但愿他这次不会辜负朕心。”
“皇上,您是天子,是他的儿子呢,他老人家怎么会不眷顾您?”我玩笑道。
他勾唇一笑,站起来舒展下身子,道:“锦儿,陪朕用晚膳吧。”
“皇上,不如锦瑟陪您小酌几杯?”我侧首笑言。
“就你那点酒量,也敢在朕面前提?”他哈哈一笑,凤目流转着浅浅的笑意,阴沉的面庞因此染上些许暖意。
“好像皇上的酒量也不咋地吧?”我微撇一下嘴角,惹得他哈哈大笑。
皇上挥挥手,传膳传酒,洒然笑道:“既然锦儿不服,我们就来比试比试,如何?”
“有何不可?”我与他相视而笑。
酒是皇宫特酿的桂花酒,清香怡人,入口爽滑。皇上酒量虽不是很好,但比我是绰绰有余。然没想到,几杯酒刚下肚,他就有些微醺,削瘦的双颊染上薄薄的红晕,微眯着凤目,神思迷离地看着我。
他就那样看着我,一点灼灼,一点暧昧,一点高兴,一点心酸,这样复杂的目光,我竟无力承接。
低头又倾满一杯酒,举到他面前,柔声说:“皇上,锦瑟再敬您一杯,恭祝皇上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他就着我的手喝光,轻轻将酒杯抽走,把我的手握入掌中,低声问:“锦儿,你说什么是幸福?”
我忍不住微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这个拥有天下的人,却带着一丝迷茫,问我什么是幸福。
“皇上,幸福的含义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幸福的标准。”
“那锦儿心中的幸福是什么?”
我的幸福么?我只想要与心爱的人携手共老,也许会经历坎坷,也许会四海奔波,但只要能够与他相偎相依,在我看来,就是幸福的。
可是,这些话却不能跟皇上讲。
“锦瑟只想能自由自在的活着。”最后,我轻轻地回答他。
“荣华富贵、权势美人,这些都易得,自由自在么,却是太难。朕也想啊。”他低叹一声。
“幸福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要求越多,得到的就越少。锦瑟觉得,并没有完全幸福的人生,我们只能拥有无数个幸福的时刻。”
他微微一震,有些失神。我想悄悄抽回手来,他看着我一笑,突然使力将我扯入怀中,微烫的唇随即覆在我唇上,温柔地小心翼翼地描画我的唇形。
唇上传来的热力,催发了酒意,我浑身酥软,头脑晕沉,只能任由他撬开我的唇,将舌探入口中,纠缠住我的舌尖。
良久,他呼吸急促地放开我,将唇流连在我耳际,声音低哑地喃喃道:“锦儿,这是你第一次没有拒绝我。……我想留住这个幸福的时刻。”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慌忙从他怀中挣脱,为了掩饰尴尬,微微笑了一下。
“不要笑,若是你不愿意,就不要对着朕笑。”他突然恼了起来。
笑意僵在我脸上,我低下头,掩去眼中升起的寒冷。
“不,不,不要对朕冷漠,朕受不了。”他一把拥住我,嘶喊。
我僵着身子,不知该做何反应。这样孩子气的不讲理的皇上,我从来没见到过。也许,他只不过想找个发泄放松的方式,他心上的压力太大了啊。
我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背,让他将头枕在我肩上,倾听着他的喃喃低语。渐渐地,他全身放松下来,靠在我肩上沉沉睡去。
我等他睡熟,方招手叫来内侍,将皇上扶到内殿的龙榻上,亲手替他盖好明黄的锦被。他的剑眉少见地舒展着,嘴角甚至勾着一丝笑意。
我在龙榻前跪下来,双手交握,抵在额上,破天荒地祈祷道:“上帝保佑,愿明日皇上能得遂所愿,铲除大患。阿门。”
我并不信教,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明日之事成,我固然可望得到自由,但这一刻,我只是为了他祈祷,希望老天眷顾他,让他能够施展平生抱负,做一个像他仰慕的太宗那样有为的皇帝。
轻轻放下黄色的锦帐,将殿内灯烛熄去大半,叮嘱了上夜太监小心听着,我方回掬霞楼休息。
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无雪。天空阴沉如墨,北风呼啸着从大明宫穿过,让人一直冷到心里去。
皇上冬日习惯在紫宸殿正殿坐朝,而不去思政殿。天刚蒙蒙亮,够资格“入阁”的重臣们就来候朝了。
皇上站在东殿内,见我进来,微微一笑,戏道:“咦,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锦儿怎么这个时辰就来了?”
我嗔他一眼,道:“太阳还没出来呢,谁知道要从哪边出来?”
皇上哈哈一笑,朝殿外走去。我躬身送他,他顿了一下,轻声说:“别担心,没事。”说完,自带着一干内侍去往正殿。
我一人待在东殿,总觉得心神不宁。于是打发几个小太监去正殿探听消息,随时来报。
不一会儿,一人来报:“大喜!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启奏陛下,说是金吾左仗院内石榴树上,夜来降有甘露。”
寒冬降露,极为罕见,在这个万事讲究天意的世道,被看作为天赐的瑞祥之物,预兆着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难道这就是李训想出的捷径?
小太监川流来报,因此,我虽不在朝堂之上,却也明了正在发生的事。韩约奏完后,群臣跪拜称贺。宰相李训出班奏道:“甘露夜降,天赐吉祥。金吾左仗院与宫城邻近,陛下应当亲临观看。”
皇上准奏摆驾。
我站在东殿廊下,看他登上明黄的御辇,回头向我这里张望了一下,随即率一众臣子出了紫宸门,去往禁门外的含元殿。
“皇上派宰相李大人与中书、门下二省的大人先去察看。李大人去看了好一阵子,回来启奏说:‘臣等已经仔细验视过,看来不像甘露,请不要马上向外宣布,免得天下闻讯朝贺。’”小太监学着李训的声音,一字不漏地回报。
我点点头,问皇上怎么说。
“皇上很惊讶,不相信地说:‘难道是韩约妄报?’于是令神策军中尉仇士良、鱼弘志率诸宦官再往金吾左仗院察看。”
这就是了,原来李训打算将仇士良他们引入金吾左仗院。其实这招乃是换汤不换药,依旧使的是“请君入瓮”这一招,只不过把瓮摆在了皇宫里。
但不知他想到没有,这招使出来非常凶险,一着不慎,就可能导致全盘皆输。这里不比浐水上的白鹿原,这里可是在神策军的势力范围内,而神策军即掌握在仇士良等人手里。
万一……我心“咯噔”一下,不敢往下想去。只挥手让小太监继续去探。
然而,许久都没有消息,派出去的小太监也不见回来。我心中忐忑不安,索性起身到廊下张望。
北风吹得越发紧了,紧贴着脸颊削过,竟有些火辣辣的疼痛。西北的天空,乌压压地涌上墨黑的浓云,看来大雪就要来了啊。
突然一个小太监飞奔而来,边跑边喊:“锦司记,出大事了!快快躲避!快!”
他身后跟着几个太监,快跑几步,提脚将他踢倒在地,紧接着朝我奔来。
我心里只回响着那句“出大事了”,到底是何事?难道皇上他们出了意外?如果皇上都出了意外,我能躲到哪里去?
转眼间,几名身材高壮的太监跑到我跟前,也不说话,一边一人扯了我就跑。我使劲挣扎,紫貂云锦半袖被扯掉了,薄薄的襦裙怎耐寒风,片刻就被冻得全身冰冷。
一黑脸太监见我不顺从,索性一把将我扛到肩上,朝含元殿方向奔去。
我头晕目眩地被他扛着,发丝凌乱地垂了下来,捶打他后背的手越来越无力……
不一会儿,就来到含元殿。黑脸太监将我放到殿前台阶上,反剪我双手,抽出一把匕首逼在我脖子上,注视着殿内。
此时含元殿内,已经乱成一团,护卫和太监混战成一片,到处是嘶喊声、哀叫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或受伤或死亡的太监,鲜血染红了大殿的金砖。
我一眼在混乱中看到那个明黄的身影。
皇上站在大殿中央,王敬宏带着几个卫士将他护在中间,仇士良率数十个太监朝他逼近。太监人数虽然众多,但王敬宏他们手中却有武器,一时也奈何不得。
黑脸太监见状,大喝一声:“皇上!让他们住手!”
他声如宏钟,竟盖过了殿内的喧哗。皇上闻言转过头来,在看到我时,身子明显一震,薄唇微抿,剑眉皱得更紧,凌厉的目光剑一般射过来,直直地逼向黑脸太监。
黑脸太监瞬间有些气弱,为壮胆,使劲挺了挺腰,将匕首往我脖子上一压,一阵剧痛,我感觉有血流了下来。
皇上见了,脸色蓦地一白,黑眸翻滚起怒涛,沉声喝道:“放了锦司记,朕饶你不死!”
在皇上的气势下,黑脸太监的手明显一抖,微微低了头。仇士良见状,大喊一声:“皇上,李训造反了!请皇上速回禁宫!”
皇上转头看向他,他与皇上对视一会儿,突然阴沉一笑,转头朝黑脸太监扬扬下巴,黑脸太监立即将匕首又往我脖子上压来。
血流得更多了,我却奇异地不觉得痛,目光紧紧盯着皇上,说不出话,却用眼光告诉他,“没关系,别顾忌我。”
皇上一言不发,漆黑的凤目深不见底,牢牢看着我,我向他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皇上闭眼转过头去。黑脸太监见以我胁迫皇上无望,一阵焦躁恐慌,大喊一声:“我杀了你这个妖女!”
说着将匕首举起,就在那一刹那,皇上突然大喝:“住手!”
匕首堪堪停在我面前。皇上怒不可遏,咬牙说道:“你敢伤她分毫,朕将你碎尸万段!”
黑脸太监不敢再动,皇上转头低声与王敬宏说了几句话,王敬宏着急起来,低喊了声:“皇上!”
“怎么?你也要抗命吗?”皇上沉脸喝问。
王敬宏略一犹豫,低头退过一旁。
我一下子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他要放手!不,不行,不能让他为了我,放弃多年的计划,放弃铲除宦竖的宏愿。我承受不起!……也还不起。
“皇上,别放弃!”我朝他喊了一声,猛地撞向匕首。黑脸太监慌忙将匕首甩开,但尖锐的刀锋仍旧划过我前额,鲜血瞬间淌下,模糊了我的眼。
皇上爆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喊:“不——”模糊的红光中,他急急向我奔来,一把推开吓傻了的黑脸太监,将我拥进怀中。
“锦儿,你怎么样?怎么样?”他焦急地问,冰凉的手不断擦拭我流下来的血。
“皇上,没事,别管我,……不能半途而废……”我使劲睁大眼,想看清他,奈何血水总是阻挡我的视线。
“锦儿,坚持一下,朕马上传御医!”皇上撕下衣袖,缠在我额头上,一把抱起我。
仇士良赶紧率太监将皇上围住,皇上紧抱着我,在一众太监的簇拥下上了御辇。
李训眼看大事不好,赶快上前紧攀御辇,高声说:“臣奏事未完,请皇上不要回宫。”
皇上淡淡看了他一眼,抱着我不语。仇士良见状,挥拳向李训打去,因为用力过猛,反而被绊倒。李训乘势压在他身上,从靴中拔出利刃,向仇士良刺去。回过神的黑脸太监,抢上前一步,一脚将李训踹开,将仇士良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太监抬起御辇,朝宣政门方向奔去。李训仍不死心,上前紧紧攀住御辇。太监见甩不掉他,合力将他一起抬了起来。
李训高声喊道:“皇上,万万退不得。王敬宏将军已经率金吾兵数十人冲到殿上,罗立言和李孝本也都率人前来护驾,皇上,胜利在望,万不可前功尽弃啊。”
我浑身冰冷,意识有些涣散。听了李训的话,强打起精神,紧握住皇上的手,用力喊道:“皇上,退不得!锦瑟没事,我保证!”
皇上握住我的手一紧,将我放在御辇上靠坐着,长身而起,就要跳下御辇。
突然,仇士良一把抢过黑脸太监手中的匕首,朝我刺来。皇上见状大骇,急忙回身相护,却仍是晚了一步,尖利的匕首带着刺骨的冰冷,刺进了我肩头。
我咬牙不吭声,摇头示意皇上我没事。然而皇上已经失了冷静,他一把抱住我,颤声大喊:“御医!”
御辇此时已抬进了宣政门,只听“哎呦”一声,李训被一名太监当胸一拳,从御辇上打了下去。众太监簇拥着御辇,飞快地跑进禁宫,紧接着关闭了宫门。
进了宫,皇上就在太监们的掌握中,宫内顿时响起了他们一片欢呼万岁的喊叫声。
我心急气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晕过去前,眼中只留皇上凝目注视我,仿若万物皆不存在,天地唯有我一人的那种伤痛、担忧的眼神。
这章可能比较长,某生临下笔不忍心突然就来虐,故加了一场温馨戏,大家表急,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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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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