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长安曲》幻花铃

231、第七十一章 永夜（四）

　　他话说得语无伦次，轩辕承却也听了个大概，心中一沉，问道：“你是不是说，村子被海水淹了，没有水和粮食，村子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阿毛点头，抽噎着道：“自从……自从那一天太阳下山之后，就再也没有爬上来过，天一直是黑的，再也不会亮了，然、然后就开始下雨，不停地下，不停地下，东海的海水一直涨，一直涨！全村的人都挤在一起，怕得要命，后来……后来眼睁睁地看着海水灌进了村子，好多人当场就被海水冲走了，不知冲到了哪里，剩下的人在村长的带领下，拼命地跑，一直跑，终于跑到了村子里最高的那个山坡上，海水才没有漫过来，但是我们的房子、田地，全都被水淹了，全村上下，就只有那一处小小的山坡还是干地，剩下的地方，都是又黑又冷的海水，到处漂着木板，死猪，有时候……还有死人，我娘就是在那时，被海水冲走了……”
　　阿毛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打摆子一样不住哆嗦，双目之中再次出现了那种仓惶恐惧之色，只是这一次，更多了一重和他年纪极不相符的深深悲痛。有一些痛苦，不堪回忆，每述说一次，就会重新再经历一次。
　　轩辕承没有说话，他的脑子里，都是阿毛方才说的那句话——自从太阳下山之后，天一直都是黑的，再也不会亮了，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去想，因为他不敢想。
　　“小兄弟，你节哀顺变，那……那然后呢，你们难道就在那个山坡上……等……”裴云熙见轩辕承不出声，忍不住问了出来，他自己虽也经历过无数九死一生的恐怖场面，但现在听那少年描述，却仍是不由自主地为那些村民担心。
　　少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裴云熙还想再问，却被红珠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向着他摇了摇头。
　　“俺们在那座山坡上，天天都等着海水能退下去，等着太阳能再出来，村长带着全村还剩下的人，天天跪在地上，祈求菩萨保佑，可是没有用，太阳没有出来，每天都在不停地下雨，海水不但没有退回去，反而一天比一天更高，那个小山坡露出来的地方，变得越来越小，所有的人都紧紧地挤在一起，村里的女人和小孩，都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阿毛自己虽然也只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但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中却流露出一种只有被痛苦和恐惧洗礼过才会出现的冷静和成熟。
　　“再后来的一天，水里就出现了妖怪，长得像一座小山那么大，有两只又细又长的手，会突然从水里伸出来抓人，第一天抓了村里的阿香，阿香的娘疯了一样扑过去，没有抓住，滚到了水里，我只看见海水里像是炸锅一样拍起了好高的水花，阿香和她娘，就一起不见了。那些妖怪每天都来，抓的人也越来越多，再后来……”他忽然抬起两手死死地抱住脑袋，不肯再说下去。
　　“再后来怎么样？”轩辕承问道，他的声音虽然很沉重，却仍冷静，有的时候，冷静虽然看似不近人情，却能带给人希望和勇气。
　　阿毛在轩辕承的语声中渐渐平静下来，又缓了半晌，才低声道：“后来，山坡上剩下的只有不到二十个人了，没有干净的食物和水，好多人都生了病，又吐又泻，就快要死了，就在这个时候，更可怕的事出现了，本来头一天晚上，我明明看见村里的谭爷爷已经马上就要死了，可是我睡了一觉醒来，却看见他满面红光精神焕发，在地上走来走去，他看见我在看他，就向我走过来冲我笑，可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感觉，眼前的这个老头不是我熟悉的那个谭爷爷，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让我害怕，我觉得这个地方再也不能呆下去了，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红珠柔声问道：“难道这就是你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阿毛点了点头，他似乎很喜欢红珠，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总会折射出一点异样的光彩。
　　“我从小在海边长大，水性在村子里的小孩里是第一的，我想趁着暴雨的间歇带着我爹离开这，我家在村口有一条船，是我爹还没生病的时候造的，是村子里最大的船，以前在海上打渔的时候，就算遇到再大的风浪也不会烂，我想带着我爹找到我家的船，从这里逃出去！”
　　“那你逃出去了么？”裴云熙紧张道。
　　阿毛摇了摇头，“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暴雨之夜发生了变化，我没有等来雨停的间歇，暴雨一直在不停地下，然后我就听见了一声惨叫，是村里大虎哥的声音，我不会听错，我想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爹死死地拽着我，不让我过去，他抓着我的手在不停地哆嗦，我从来没见过他会哆嗦得这么厉害，再然后……我就看见了谭爷爷，不！那不是谭爷爷，那是个妖怪，他一步一步向着我和我爹走过来，带着满嘴的血，他的眼神，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我当时只有一个反应，就是背起我爹拼命地跑，我不知道要跑到哪去，只知道绝不能留在这里，否则一定会死！我一边跑，一边回头去看，果然看到那个妖怪在后面追，他跑得实在太快，简直像是豹子一样快，眼看着就要追上我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已经跑到了陆地的边缘，当时的狂风暴雨比今天还可怕，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跳进海里，忽然一个大浪迎面打来，我眼前一黑，竟一下子被这海浪打晕过去，栽进了海里，……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漂到了这个地方。”
　　红珠听他说完，似也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也许就是人常说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方才说，你是背着你爹逃出来的，那……”这半天他们只见到了这个少年，并没有看见其他的人。
　　阿毛见问，眼神霎时充满悲哀，“我在这个山谷里醒过来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我爹……也不在了。”
　　红珠心中知道，只怕这孩子的父亲也已经被海水卷走，不过几日之间，这小小的少年便已成了孤儿，心中怜他，不禁伸手轻轻揽在他肩头。
　　“还好你遇到我们，等下就随我们出去。”她一边说话，一边转头去看轩辕承，看来清涟不在这里，这个地方已生异变，只怕不宜久留。
　　“阿毛，你方才说太阳落下之后就不再升起来的那天，是在什么时候？”轩辕承这半晌似乎一直都在沉思，此时忽然开口问道。
　　阿毛皱起双眉，仔仔细细地想了半晌，“让我想想，好像是……是七月十五！对，就是七月十五！那天晚上我娘还给我已经过世的姥姥烧了纸！”
　　七月十五……，轩辕承微合双目，在心里略略一算，七月初一，他们六人进长安城，惊闻裴家巨变；七月初三，他们已在精绝；同日，他们遇到那场大沙暴，还有那只白色的狼王；七月初四子时，在精绝的沙海之中，见到血月，然后在狼王的指引下，来到了精绝地宫，再然后，就是所有那些他不敢回想，却永远也无法逃脱的梦魇，在这个噩梦之中，鲜血铺路，步步皆殇。
　　“轩辕，你……你没事吧？”裴云熙见轩辕承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神情恍惚，不禁担心，出声唤他。
　　轩辕承给他一叫，恍然从那铺天盖地的血色悲痛中醒来，咬牙强令自己不去回想，接着掐算时间，自己一行人在精绝地宫连同地界里游离了很久，那里已经脱离了时间的概念，当他终于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仿佛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不知道人间到底今夕何夕，不过他记得，在他回去太虚结境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慧清师姐，她当时正在和一位师妹说话，他依稀听到了一句话，她说，今天是师尊生日，我去杏花洲采些杏花来……
　　慧清和碧尘一样，是他同门的嫡师姐，都是灵剑长老聿陵真人的亲传弟子。师尊的生日，他座下每一位弟子都绝不会忘，七月十六。
　　轩辕承的眼睛猛地睁开，眼珠里迸射出一片亮到骇人的光芒。
　　若他没有算错，那他们在无垢之河的彼岸拿到沉沙，重回精绝地宫的时刻，正是七月十五！难道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巧合？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绝不是。
　　可那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