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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七章 生死刹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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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死也是一刹那的事——席勒。
但那一瞬间,他人记忆不灭。
但那一刹那,他人悲恸欲绝。
——此序
这一天到了圣诞节。
圣诞节一向是南方人的遗憾,孩子们从来看不到雪花漫天铺地的飘落。孩子们很小就明白吉祥的雪橇不会像童话里那样载着满箱的礼品飞驰而来,圣诞老人的白胡子不会在风中飘荡,家里没有烟囱可以藏匿礼物……但他们还是期待圣诞节。那仅仅是一种期待,对特定日子的期待,毕竟那一天是与众不同的。那一天是源自西方,充满美丽传说和憧憬的年节。
许多人,包括一些大人,包括绝大部分的孩子,会让自己在这样的节日里心情好起来。
但却不包括他。
儿子收到了圣诞节的“礼物”,父亲曾想带来欣喜,结果不能了。
往前一天是平安夜。剑华大学又一届的校花诞生。
漫天彩色的拉炮中,熙攘的欢呼声中,学生老师齐聚一堂的欣喜热闹中,应邀前来的记者让镁光灯闪耀不休,他熟悉的父亲和在公众面前认可的女儿——刚当选的校花颜如景,亲热地站在舞台中央,镁光灯的聚焦中心。
父亲的笑容很热烈,向全世界昭示他找到女儿的得意。直到现在,那份笑容还在脑海里回旋——那是最后一份他愿意存留的关乎父亲的记忆。
然而,有些记忆并非因你不愿存留而荡然无存。
思绪如昨,今事全非。
他默默地闭上眼,里面有极湿润的东西疯涌,一阵阵冲向眼帘。
隐隐感觉手上残留的余温。就在没多久的时候,有三只手曾紧紧地握在一起,到最后却只剩下两个人的温度。
耳边依稀有回气声传来,遥远而又逼近。那是人死亡之前最后的回气声,那急促地想把气息吸进体内的渴盼,带给人脸部最后绝望的痉挛。声音骤息,人身上所有的动作完全停止,胸部不再有节奏的起伏。一切有如静止,时间再也不能回去,湖海止住了流浪,山川失去了风声。
他把脸全部埋入水龙头下,将水开到最大。让肆虐而粗壮的水柱狠狠地抓湿他的头发,流过他的肌肤。泪水终于无法控制,猛烈地涌出来,清水稀释了泪水在脸颊纵横爬行,有一部分自唇角渗进,淡淡的咸湿犹如血腥的味道渗入味觉。还有一部分呛进鼻子,淹进喉咙,他一声声激烈地咳嗽起来。
好半天,他仰起头,定定地看着镜子。他看到自己眼眶血红,脸色苍白,看到脸上星星点点蜿蜒密布的水珠,看到头发一根根湿漉漉地紧贴在皮肤上。看到自己像被倾盆暴雨淋得狼狈不堪。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抽了抽鼻子,掏出纸巾,将头上脸上的水渍仔仔细细抹了一遍。
他对着镜子,让自己的面部表情尽量柔和下来。
他认真地整了整衬衫领带,牵了牵西服的下摆。
现在的他,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只是眼里仍有些血丝,只是头发还湿漉,其他,与平时无二。
“我就只有一个女儿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样的声音,他用心听得清清楚楚。
“老白,您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虽然您不能在身旁看着,但他们一定会努力像您所希望的那样,活得幸福、快乐。”他保持面色从容,从洗手间走了出去。
男士洗手间旁,静静站着一个女孩。
瘦高个,齐肩黑碎发。从长的眼线可以看出是个大眼睛的女孩。眉毛和睫毛都出奇的黑壮,一眼看上去顶倔强的样子。难得却把倔强的眼帘放低,嘴唇紧咬着。
女孩似乎在这儿站了很久,身子僵硬。看到他出来,没有任何反映。
“颜……白翎。”他暂时还没习惯她刚修改过来的姓氏。
白翎被惊醒一样,猛地抬头看他,随即又低下头。一晃而过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抗拒。
她的声音有些冷,不大,“戏演完了,人也死了,我可以走了吗?”
他温和地看着她,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让她只觉得冷漠,而非温暖:“人生不就是一场戏?每个人的角色不能自由选择。你的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她刚才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哭,现在看到他眼睛里有红丝,知道他在洗手间里肯定哭过,还哭得厉害。但现在出来后,他又稳得八风不动,说话还是那样夹枪带棒、含沙射影,像她是他的辩论对手。尽管她明白那是很温和的语气,那语气不带批评,也不带伤害的。但她觉得听起来很刺耳。
她其实并不知道该走不该走。她一直站在这里思考这个问题。直到眼前这个明明陌生,刚刚却被要求称其为哥哥的人走出来。她冲口而出,让他来帮她回答这个问题。
就在这之前不久,那个老人将死的时候,把她和这个所谓“哥哥”的男人的手握到了一起。老人浑浊的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发乌的嘴唇一直阖动,就是听不到说了什么。她只觉得手里是暖暖的。有一段日子以前,她曾和这个“哥哥”握过一次手,那次他的手是冰冷的,好半天才能生出一点点温热。这次她一握上,就发现,他的手好暖和啊。他把她的手,还有已无力的老人的手握得可真紧。
她看到“哥哥”不停的点头,她想她听不到的话,这个人哪来的天赋异禀能听到啊。她又看到,老人迟钝的目光呆滞地移动,一会儿是她,一会儿是“哥哥”。老人的呼吸声一时急促一时听不到,到后来就只剩下急促,越来越急。
她惊诧地看着老人竭尽全力想再吸入一口气,却最终没有实现。老人眼睛里面的光泽完全黯淡了下去,阖动的嘴唇就那么僵住,唯一在动的是眼旁的一挂水流。在人不能控制它的时候,它自个流了下来。
在那一瞬间她心里凉凉的,有哭的冲动。
可她为什么要哭?就因为这个老人刚才被告知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苦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父亲,还有钱得不得了。可惜还没听他叫一声女儿,还倔强得没叫他一声爸爸,他就这么在她眼前死了。她对老人最深刻的印象无非几次晨练碰到,她曾在报纸上看过他的一些令人敬仰的过去,他是她所读学校的校长,仅此而已。她心里完全没有他是她父亲的领悟,她脑子里翻江倒海找不出她对老人的死必须要哭的理由。
她只是看到老人就这样被人无辜害死觉得于心不忍,只是想着自己最后还是拗着老人的意思没叫他爸爸很没同情心。她没有那种血浓于水的感动。
她不觉得自己是铁石心肠的人。这么大的事情,谁给过她接受的时间?谁给她解释过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糊里糊涂被安上一个女儿的身份,一个妹妹的身份,她就必须无条件相信无条件接受吗?她要哭给谁看?
不过,话说回来,校长女儿这身份,她算是拣着个宝了,她可以一夜暴富了。唯独这个念头让她已凝在眼眶里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她在老人死后想的竟是这个。
好半天,老人死了好半天,老人的手都已经冰凉冰凉的,可“哥哥”一直没有松手。
“哥哥”在那站着,也像死人一样全身都僵着,一动不动。
她偷偷看了眼“哥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到悲痛,也看不到喜悦,眼里是空洞的,她看到那里没有泪水。
他的手还是热乎乎地,一点也不肯放松地把她的手和老人冰冷的手握得全是热的。
还是她先醒了神,把医生给叫进来,医生忙不迭地把所有检查作完,确认老人已经死亡,提醒了无数遍。那个一贯给她冷静印象,仿佛山崩于前还可以微笑的男人,才如梦初醒,呐呐地把手松开。
白布盖在老人头上。她意识到,以后,她再也看不到老人的脸了。
忽然间,校门口石像旁老人深情凝视的眼神,琢磨不透的苍凉;校园林荫道上老人跑步矫健的英姿;在校务大楼里风风火火地碰到,老人毫不端架子的热情笑容……一幕一幕,很少却周而复始地在眼前翻动。
她原来再也看不到老人的脸了。
她真的找不到她必须哭的理由,可眼泪她控制不住,非流了下来。
“哥哥”紧随着推车走了出去。
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病房里,好半天,眼泪就一直顺着脸往下滑,像是不知道停。
后来,她跑去找那个所谓的“哥哥”。
她现在该要何去何从?她得弄明白这个问题。
她选择在他出来以后,用冷漠的口气问了那么一句话,换来的却是他阴不阴阳不阳的回答。
他说话的口气和以前一样,她印象中熟悉的这个男人喜欢用他所谓的“智慧”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最讨厌吃这一套:“我不管你现在有多伤心,心情有多沉重,你现在的义务不是给我打哑谜,不是向我彰显你有多冷静世故。我并没有热烈期待从这个到现在还弄不明白的身世中得到什么好处。我以前一无所有,现在也一无所有,我不缺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你愿意告诉我真相,那就详细地告诉我,告诉所有人,我接受,我不会拒绝巨额遗产,谁都不会拒绝。你觉得我是绊脚石,那么现在你父亲,或者说我父亲已经死了,我没必要再陪你演戏,他不会知道你现在干什么,你可以按你想要的一切步骤实施,我没有证据也懒得去妨碍你。这场戏是开始还是结束,我的角色要怎么演,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他好象一直习惯用这种方式看着别人,在她曾看过的一些杂志上有说:这是谈话中对对方尊重的一种表现。他微微抽了抽鼻子,清了清喉咙,他刚在洗手间背着所有人偷偷哭过的事情在她眼里越发真实起来。
他说:“我们将来有很多时间详细了解真相,包括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总有一天我们要全部了解。一时半刻,我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父亲刚刚去世,我们为人子女,先安平地办好他的后事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侧头看向走廊尽头的太平间,老白在那冰凉的地方静静躺着。他记得老白在离开人世的最后一瞬间,哭着笑了。人来到这个世上永远是响亮的哭声,到死的时候,老白流下了不甘愿的泪水,却还有笑——笑容是因为终于一家人团聚了。老白把女儿交给了他,他不能辜负老白最后的托付,他曾想逃开一些责任,现在比以前更加不可能了。
白翎在他面前沉默了一会儿,她在考虑一些问题。她对他的不信任和抗拒是勿庸置疑的。她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以故对亲情渴盼却不信任。他能理解这种感受,以后,他只能尽他所能地去好好照顾她,补偿她。
可他毕竟不是老白,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哥哥。如果老白没有离开,她所能得到的,才是她理应得到的一切亲情和温暖,而非他仅仅能够给予的一些微不足道的补偿。
心底悲伤不断涌动,从未止息,肆虐只是更深。许多往事片段紧紧相衔,一幕幕于脑海浮沉动荡。有关老白,有关妹妹,有关自己。
欢乐,悲伤,幸福,难过,都还未曾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