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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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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宝和绍酒栈的包间里,搭了两张牌桌,麻将已打了两圈,明晃晃的电气灯下,一双双玉葱一样的手忙着洗牌,哗啦啦只闻牌响。
“宛芳么好大面子的咧,说一声,几年不见的姐妹都聚齐了。”
“面子也大,出手也阔,我就喜欢王宝和的大闸蟹,只是舍不得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这儿哈哈大笑,陈碧清一把揽着我的腰道:“我倒要瞧瞧,做了官太太可还是从前的宛芳妹子。”
我不禁痒,错身想要避开,哪里能够,旁边站着的沈如月、钱素梅,再加上方玉卿,都来按着我,笑道:“多少年不见的,今天么怎么又想起我们几个了?敢情是宛芳又找着好主儿要嫁人了?”
“快住手!”我左右躲着,好容易脱开陈碧清的手,躲到孙玉如背后,她新烫了头发,满头张扬,一股子浓香,衣领上露出一串碧清的珠子,那玉色,竟是要沁出水来。
“快说快说,怎么兴致这样好,请我们几个吃蟹的?”孙玉如这些年也出脱得洋气了,一袭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回身一扭,腰肢盈盈可握。
“快中秋了,许你们私底下乐,不许我找你们几个叙叙旧?”我笑着,又向牌桌上道:“这里再打两圈,我可是让人上菜了。”
“难得聚得齐,我倒要吃几斤好酒。”方玉卿拉着我道:“我就讲你这妮子年轻么小,福气么大,脸孔也大,请个客么,上海滩上有名有姓的都赏脸,连这些姐妹么,我平日里电话打死了都不肯出来的,你一说,全齐喽。恨得我呀牙根痒,想不来吧,又怕塌了咱们袁太的面子,以后可好还在上海滩混哟。”
“只有你的话多,你现在不是舒舒服服的王太太做着,一家大小的生意都管着,我的脸孔再大也敢同王临安比哦。”
“去他的王临安,家里大的小的五、六个,这时候把我接进门了,伺候人的事几个老婆都不做,全赖在我身上!敢情我是他老妈子哟,还讲什么王太太。”方玉卿眼角一翻,鄙薄道:“老不死的痴货!”
说着,自己倒笑了。她身旁的陈碧清把眼一瞧,问道:“人都到齐了?怎么翠芳同金莺两个倒没来?”
“是哦,金莺嫁人之后都没见过,倒是上个月我还瞧见她从前相好的李二少,听见说生意么越做越大,老婆孩子么送到乡下,他还是从前那样,带着个舞女在舞场里跳舞,好不风光。”孙玉如接过话茬,感叹道:“你们三个最要好的,命也最好,不像我们,这时候什么光景了,还在外头混着,一个知心着意的都没有。”
“那翠芳,不也没个着落吗……”我趁机拿话试探,又不好当即说明,叹道:“别提什么金莺喽,她么,被她那个不成气的弟弟拖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三天两头被打一顿,这时候比我还胆小怕事,手头么一点富余都没有,见了人,只有眼泪在眼眶里转的,哪肯出来见你们哟。”
众人笑意一敛,打牌的也停了,都围过来关切:“没见那李树心的窝囊样,也这么霸道?”
“金莺也是个有主意的,就不能挟制他?”
“快别提了,她就是三头六臂,见了自己亲弟弟也狠得下心来施法?整日大小事不断,上个月才从我这里借了三千,说是要替那黄明德还赌债的……”
一阵啧啧叹息,我拿眼瞧在座各位,刚才还笑得欢畅呢,这时候都有些伤怀。
“上菜喽。”正自安静呢,包房的门一开,抢先入眼的,是顶大一只盘子,盛满艳红的大闸蟹,屋里顿时香满诱人,可不止蟹香,我昂声向那伙计道:“你们的好绍兴酒,可热了再拿来。”
“袁太太,这可是火炉子上刚取下来的咧。”他好象变戏法,一只手端着蟹,另一只手往身后一盘,满壶绍兴黄酒,冒着热气,同时上桌。
“是啊是啊,吃蟹吃蟹,不醉不归。”方玉卿领着大家入座,又笑道:“她再不好,一夫一妻在上海,熬过这几年,黄明德也懂事了,夫妻也没什么可吵了,也就熬出头了,哪像我,眼巴巴就要做寡……”
“玉卿,你还话多,这里蟹都塞不住你的嘴巴哟!”陈碧清不待话完,急忙夹了一只蟹只送到方玉卿面前,又一个劲儿拿眼瞧我,方玉卿脸上尴尬,讪讪正不知怎么圆场,我接过话道:“这有什么?这也是事实,我做了寡妇,是我福薄,偏是见了你们,倒都说我是有福气的。”
说着,眼圈一红,也不吃蟹,独端起一盅绍兴酒,仰面就干了。黄酒温润的滋味直逼五脏,空落落的,许多刺激。
这番话时,伙计来来往往,又上了许多小菜,大家忙着打岔,只是脸上的笑,都不比刚才自然。
也是合该说起这些刺心的话,合该逼出这几滴泪来,合该再把往事碾一道,合该罚我请她们重聚,其实暗藏居心。
入秋蟹肥,只只满壳黄,老姜剁得细细的,配上镇江香醋,浇在蟹壳里,满壳肉配着米饭,又鲜又香,实在不用再佐他菜。我剥了一只蟹却吃不下去了,看着润白细腻的蟹腿肉怔怔发愣。
“宛芳,你快多吃几个,别只是发呆呀。”孙玉如拐了拐我,一双手忙不迭剥蟹肉,又叫酒吃,那边苏晓白也嚷嚷道:“是哦是哦,平常都是伺侯人,哪里像今天这么爽快,吃了蟹,再吃它几杯老酒么,我要行令的。”
“好好的行什么令?不如我们唱曲儿啊。”方玉卿索性把旗袍袖子也挽了起来,手指夹着只蟹腿就这么翘起兰花指,眼波一横,哀怨开腔:“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余音袅袅,半晌仍在耳际环绕。我心里一酸,止不住两行泪落下来,竟是一发不可收拾,怎么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在座的,一时不晓得劝,面面相觑,片刻,都向方玉卿道:“也是你,好好的唱什么曲儿,唱得我也心酸了。”
“宛芳,这可是我的错了,不该挑起你的伤心事,我自罚三杯。”方玉卿连连道:“真是中了邪了,也不晓得怎么就总提起那些事,你只当我吃多了闹酒呢。”
“哎哟喂,快把那些话撂开喽,咱们好好吃老酒呀。”陈碧清也劝道:“宛芳,连赵之谨你都撂得开的人,我就不信,这么几句话你倒受不住了。”
我只管埋头哽咽,听见这句,红着眼抬脸,也顾不得许多了,压在心底的话顿时倒了出来,“我实话讲,今天请大家来,是有所求。”
“嗯?”
“姐妹们都晓得我同翠芳、金莺素来亲厚,往日与大家走动少了,这时候开口,实在不好,但思前想后,我也就认得你们几个,把这些事,能说得出口。”
“你快讲啊,到底出什么事了。”方玉卿急起来,又借着点酒劲,一张脸,红晕满布。
如此这般,我把翠芳的事和盘托出,只不说迟子墨背后与东洋人勾结陷翠芳于不义的猜测,也是怕惹急了他,难得收场。果然,席上像炸开了锅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最激动的还是方玉卿,她一拍桌子,怒道:“翠芳也太傻了,拿着钱么养个小赤佬,她不瞧瞧柳晓儿什么下场?她也敢这么胡来的?”
“是哦是哦,倌人养戏子么还说得过去,养这么个小赤佬,跟养头狼有什么分别!”
“最可恨那个白汉秋,我晓得几个打手,不如让他们去收拾了他。”孙玉如带笑不笑,又道:“就是一条贱命了,死了也赔不了翠芳喽。”
“我也是这意思,当初翠芳情愿养他,我们这时候去理论有什么用?倒是拿钱把翠芳赎出来才是急事。”我接口道:“这已经八、九天不得消息,昨天又听警察厅的徐厅长讲,要是没钱,东洋人断不会放人的,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来,可就没救了。”
“告这帮洋鬼子去。”陈碧清气急一声,也知道理亏,由不得叹道:“这世道,自己占理还吃不起官司咧,何况是东洋人,何况翠芳还拿了人家钱。”
“是哦,说到钱,到底他们要多少?”方玉卿这话问出来,众人都看向我。提及钱,情便怯。我伸出手指这么一比,钱素梅嘴快道:“五千?”
“五万。”我的声音小下去了,没张口要这钱,已经气短。果然,人人脸上露出难色,新挂牌的秦墨兰,悄声道:“这可不是小数呀,咱们一件皮大衣也不过二、三百,翠芳倒也敢拿这些钱。”
“说得是咧,你讲几百几千么还凑得出来,这么个数,乖乖,光是想想我也头皮发麻喽。”
“我这里替翠芳先谢过大家。”我瞧着那些犹疑的脸,赶着就要拜下去,被陈碧清一把拉住了,泪眼向她,她也有些难色。
“宛芳,你晓得的啦,我的生意么,不咸不淡的,妈妈又管得紧,只好明天问几个相熟的客人,看他们肯不肯帮衬些的。”
“碧清……”
“自从赵公子没在我这儿了,当真就没个好客人喽。”她低低一叹,眼角扫向我,说不出是埋怨或是其他。
“宛芳,不是我讲啊,你同翠芳最要好的了,这时候你不出面么谁出面?只是我们几个同翠芳也没多少交情呀,她那个人刻薄起人来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在倒让我们几个凑,怎么凑得出来?只有你,还有些家底的,再有那个迟子墨,翠芳出了事么,他就一个人兜了也不算什么,怎么倒让你四处酬钱?他那么多生意、那么个明园,这点钱,算得了什么?”
“是哦,出这么大事,迟子墨躲哪里去了?翠芳好歹是他的人,这时候倒缩着头不肯出面的,算什么男人。”
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恼的,但说到钱,光鲜的衣服首饰背后,谁都不富余。我不是不信她们,却还是止不住悲凉。
“明园我也去了,迟子墨我也见了,他要肯出面,等不到这时候,现在再同他理论,就是占全十分理又怎样?他不上心的人,死了也没所谓。”
“宛芳,这样好了,我这里带着六百块,加上一对金耳环,你看用得上么你拿去,只是再多的,我也没有。”仍是方玉卿开了口,说着解下一对叶子耳环,并几张钱,孤零零放在桌上,势单力薄。
余者,也纷纷打开钱夹子,一张几张的堆在一处,钞票皱了,堆得满桌,虚张声势,但我晓得,这统同下来,也不过三两千,我是差这钱,却不差这数,但是,竟没胆量摔手就走。
三两千的胆量都没有了,为着日后不知如何的恐惧,人人都变得小气起来,哪里还见一掷千金的豪爽。
灯红酒绿,却与我们无关。
蟹凉了,酒也不再冒热气,浓郁的香,于是变成难堪的腥,几只螃蟹断了腿脚,趴在盘底,张牙舞爪,死不瞑目。
我直瞪着散落桌上的钱,泪还没干,乍乍的,苦笑起来,笑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