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暗夜》棋子灯花

22、第 22 章

　　村落的格局早已变了，陌生的如同早已远去的孩童时光。他们循着麦田边宽阔的主干道，来到村里纵横交错的小公路系统中。看上去有些粗糙且使用了一些年月的沥青路代替了当年尘埃飞扬的土路，越来越多的汽车排出的尾气使两边的花草和树木蒙上了黯淡而肮脏的外衣，远比以前被鲜活的沙尘覆盖狼狈。

　　老家的宅子就在麦田小瓦房的正对面村子的另一侧边缘，他们只要保证一直向前就可以。虽然潜藏在拥挤的平房间的小路不完全是直的，但走走停停间，毕竟是寻着了。

　　大门的钥匙一直都在，贺禾原本以为它早就在多次搬家的过程中丢了。在他开门的间隙，贺江树悠闲而细致打量了四周的环境——两扇大门目测有两米高，合到一起的大铜环被一把铜锁所住，看样子把它弄开要费不少功夫。

　　这一片不像村子中间房子那么密集。眼前这一排房子共三家，处于同一水平线的平房前都围着空旷的院子，大门前是一条痕迹明显的小路，穿过各家门前，在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边止住。每家正对大门处还有一大块长方形的空地，均植满了银杏树——看上去至少十年的光景，刚萌发不久的嫩绿色的扇形小叶子和成人大腿粗的笔直树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贺江树向里边走了几步，瞥见另外两家大门紧闭，好像没人在家。小路上也空无一人。太阳的日光无声而疲懒地洒下来，把这里的时间拉长了好几倍。所有的感觉就是静。

　　他把目光投向小路的尽头，在脑海中看见了小河水面粼粼的波光。河边有一个小男孩，蹲在干枯倒伏的陈年芦苇丛中，脚下的碎石滩不时发出被挤压的细微声响，手中握着一根刚撅下来的新鲜芦苇，百无聊赖地抽打着阳光所在的水面，破碎的光影反射到脑门上，令他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恍惚。整个人静止了，不知在想些什么。接着把芦苇的嫩尖小心地抽下来，苇杆一股脑扔进河中。就着嫩尖开始吹起清澈又尖锐的哨声。贺江树想象着男孩被什么惊奇的东西引着，转过了头。但是他想象不出童年贺禾的样子。确定的是，那稚嫩的面容在这样的春光里，大抵也有些察觉不到的寂寞吧。

　　身后传来金属撞击的急促声响，他转身看去，贺禾拿已经锈蚀的大锁没有办法，生气地来回拽动着，最后猛地甩到门上。

　　“你来。”同这火气很大的两个字一起的，是他把一小串钥匙猛然向前一送的动作。

　　贺江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因长久维持一个动作而红起来的脸庞和额头上沁出的一层细汗，慢吞吞地接过钥匙，贴到门前。

　　银色的铁门靠近了看更显庞大。贴春联的部位残留着风化变黑的面糊，一些没被完全揭下的春联边角呈现稀释了数十倍的砖红色，门上的锈迹随机分布着。贺江树把钥匙插到锁眼中，感到手上即刻沾上了什么。他举到鼻端嗅嗅，大门建造之初的油漆混合着铁锈的味道，固执着不肯散去。再嗅嗅，没有丝毫消减，就像刷到脸上的油彩，十分醒目。到达这里后的一切都带给他一种荒芜的心境，有一声叹息渐渐沉淀下来。

　　钥匙轻轻地前进，重重地抵到最里面。贺江树手腕轻轻一转，笨重的锁打开了。

　　“靠，吃里扒外的锁。”

　　贺江树嘴角噙笑，修长的手指推开了两扇庞大的门。一条一米宽的水泥道坐落在院子的土地中，在眼前延伸到正屋门前，像水上通往彼岸的一座浮桥。院子中疯狂的野草肆无忌惮地长着，蔓延到水泥路面毫无规律可言的隙缝中，同青苔一起，给青色的路面镌刻上岁月的痕迹。

　　水泥路面每隔一点五米立着一根水泥柱，架设着上空藤蔓的阴影遮盖整个路面的葡萄树。交缠的枝条上不时坠下细长的枯树皮，像酥饼的碎片。阳光透过点缀其中的细嫩葡萄叶子的间隙，在他们脸上形成一格格的光斑。

　　贺江树喜欢这里，刚才荒芜的心境转变了，有什么在心中疯长，令他有些激动。“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

　　“当然，这很好。可是，你也看见了，这里没法做饭。住宿也只能勉强凑活。我们明天就得回去。”贺禾越过他径直前走，好像向他展示自己对自己王国的驾轻就熟一般。

　　“什么时候去扫墓？”

　　“把东西放下，再去村中的小店买点火纸酒水就好，今年就简单些吧。”

　　他们出去的时候，贺江树慢慢合上大门，从越来越窄的视野中，他发现刚才居然漏掉了院中最醒目的植物——一株至少二十年的银杏树。同院外的一片不同，这唯一的一棵去除了顶尖优势，逃逸般的枝干拼命向外四散，甚至比屋顶还高出许多。主干很矮，可以攀爬到很高的部分。

　　这院子里的细节和景致太多了。

　　贺江树跟在贺禾后面，沿着田埂，深入到村子这一侧的麦田之中。视线仿佛有了看的更远的能力，远方低垂的天空与绵延到无尽之处的麦田相接。空旷的地方有风，他们好似被一波又一波绿色的麦浪推动着前进。目光偶尔触及脚下，看到紫色的小花匍匐在麦秆之中，像成色纯正的宝石。

　　他提着三瓶酒水，看着前面随着贺禾的行走而不住掂动的土黄色火纸，内心一瞬间从广阔的天空被塞进了两堵逐渐逼近的砖墙之间。他思忖着答应来扫墓是不是比见父母还糟糕。那可是死亡很久的魂灵，感觉相较于对于活人的语言承诺，这种无声的会面造成的约定更难推翻，否则将会是一种亵渎。他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没到吗？”

　　“到了，你看那儿。”

　　贺江树望向他手指的方向，看见右手边那一亩麦田中显露出的高度参差不齐的坟头，大概有十几座的样子。“我们怎么过去？”

　　话音未落，贺禾已经跃入麦苗之中，向着目的地跋涉着。贺江树紧跟着他，沿着他开拓出的痕迹向前。随着距离的缩短，一块仅有地面覆盖着一层矮矮草丛的空地显现出来，十二座坟头紧紧挨在一起，谈不上什么章法。坟身干燥紧实的土质没有长出一丝杂草，同周围的环境相比，就像一个人生了斑秃。坟头像一块铁饼，仍然完好地放置在坟尖。时间轻轻地从上方跨过，坟地被麦田介入，消解了庄严肃穆的氛围，反而有了斑秃的那种喜感。

　　“这些都是你们家的？”

　　贺禾点点头。其后围着十二座坟墓转了一圈，以便给土块滑下来的那些添上一抔新土。贺江树帮他把火纸解开，分到每一座坟前。

　　然后他们一起站在最左边的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贺禾蹲下，点燃了膨松的火纸。一股细长的黑烟随风向左边快速飘去，然后升腾起来的火焰也不断向左侧偏移。火焰后方圆锥状的坟体在热度中变换着形状，叫人觉得眼前所见都很不真切。很快，火焰熄灭了，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被风吹的四散。待一切静置下来，扭开酒瓶，洒下一小杯量的酒水。

　　他们依次烧过去。不长的时间就完成了。

　　贺江树看见这些坟墓简易的不可能有墓碑，有些好奇地问道：“你知道这里面谁是谁吗？”

　　贺禾摇了摇头，“我们现在站的就是爷爷奶奶的位置，其他的我也分不清了。总之，都是亲人。”

　　“想想他们当初也是有棺的，多正式。我们死了以后，烧了，也就那么小小的一坛，还有一部分不知跟谁混在一起飘到什么地方呢。”贺江树随后发表了一番看法。

　　“被烧了也挺好的。方便。埋在地底，一烂几十年，我都心急。”贺禾笑着说道。时代变了就是变了，这些随之成为无意义的纠结了。

　　说完这些，竟沉默下来。仿佛有些该说的还没有说，又不想说一般。他们直直地站着，全世界的风从右手边吹过来，绕过坟墓间的间隙，又呼啸着离去。

　　“喂。”

　　“恩？”贺禾转过头去看发声的贺江树。

　　“其实，我站在这儿总感觉怪怪的。好像已经跟你定下了契约，要挣脱的话，会付出很大代价。”

　　这话正中贺禾的下怀，他当然很开心，“你永远别违背契约，那就不会付出代价了。”

　　贺江树直直地看着他，仿佛在言谈之间，契约已经变成实体连接在他们之间一样。一会儿，他转过头去，“你是白痴哦，总是说这么少女的话。”

　　“嘁，什么跟什么嘛。回去吧。”贺禾单收拎着三个空酒瓶，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来抓贺江树的。后者把手顺从地递给他，一前一后沿着来时路回去。

　　“那架葡萄真的会结果吗？”壮观的景象令贺江树印象很深。

　　“当然。放暑假的时候，我早晨起来就搬两张大椅子叠在一起，站在上面，手里拿着一大茶缸水，葡萄摘下来，往里涮涮就吃呢。”贺禾的语气简直在说‘你是白痴吗’。

　　贺江树接着问道，“你不会不穿衣服，大早上就在葡萄树下遛鸟吧？”这提问近乎直觉。

　　贺禾果然诧异地望着他，“是啊是啊，这你都知道。”然后继续说下去，有些喋喋不休，“木瓜会结，柿子会结，石榴也会结的。”

　　“木瓜，哪里？”

　　“就在一开门右手旁，上平房的楼梯下面那从竹子的旁边啊，被棕榈挤在墙角。还有门廊上的木香花，再过两个月就美的叫人窒息，就像白色的樱花一样。腊梅花伸出墙外，经常被人折去……”

　　“好啦好啦……”

　　贺江树真的不知道贺禾也有成为话唠的时候。他们身后，声音很快被风吹散，夹着麦苗的清香，不知飘到何处。

作者有话说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