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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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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风愈发冷了,秋日的余晖从敞开的窗口晕到案上正抖动的笔尖底下,司马师搁了笔捏捏眉心,将手笼进袖口攥紧,起身准备去合上窗子。今日一早就听闻父亲遣了司马昭出门办事,不晓得又会出什么乱子。
此番一病竟是半月有余,他站在风口浑身发着冷嘲笑自己。先前以为不过是区区风寒,加上一时糊涂与那人在外头做下的荒唐事,躺上几日便无妨,哪里想到拖这么久还好不利落。所幸,如今他也算是个闲人,误事之类还轮不到头上。倒是司马昭日日在身边鹰一般盯着他药一碗碗喝下去,当他是小孩子么,说出去要笑死人了,司马师摇摇头似是自己要先笑出来。
不多时便有下人在外头通报说是司马懿在后院等他过去,司马师应了一声便理好衣冠向外走去。想来是病中父亲记挂他身体,还不曾详谈过近几日的事,今次是该从头算账了。他也早有此意,自己做下的事,并没有逃开的理,里头的外头的,皆是如此。
入了园子便见到司马懿端着茶碗在翻什么,不等他问,就将面前的东西递了过来。原以为是朝中又有了动作得来的消息,抖开上头的绢帛却发现是夏侯徽的字迹,媛容偶尔写家书他从来都是知道的,却如何会到了父亲手里,莫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字字句句全是他,开始几封还是一派小儿女情态,前头与家人说些日常琐事,但后面必要讲自己嫁了个如何惊才绝艳的夫君等等。再往后也不过是换了些说法,如何过人,必不能久居人下等字眼单独看来也无不妥,但若全连在一起确实有些刻意了,直到最后一封。看日子是昨天才写好的,前面仍旧是家常寒暄,到最后,非魏之纯臣几个字看得他一阵心惊肉跳。
幸亏,父亲一向谨慎得很,家书之类也吩咐下人呈与他过目才准送出,此番却是救了自己一命。细细思索之后他还是有些不信聪慧如媛容会用这般拙劣的手法,许是近来自己忙于别的事未得空陪她而做出的牢骚之类呢,才想开口却被打断。
“她今日将这说与家人,你尚有余地辩解,若是来日再将别的事说出去,你如何自处?”“别的事”三个字咬得极重,他霎时醒悟过来,一时间犹如挨了当头棒喝冷汗涔涔而下,膝弯一软跪在了司马懿面前。
“媛容并不知我与……”再说不下去,喉中似是存了口血般苦涩腥甜。
父亲原来一早就知道他们的事,如此,是在责他了。想来也是瞒不过的,如今唯有他一人担下这错,才能……
“现在知道跪了,嗯?”
“是,孩儿自己做错事……”
“做错事倒无妨,总能寻个人替你担着,怕的是看错人。”
“是。”顺着应了一句,半晌才觉不妥,父亲的意思,难道是并不想追究他们的事?
惊愕的望向面前正慢悠悠转着茶碗的家长,他本以为最轻也要领家法,不成想这般轻松就肯饶他。
“想来这门亲事,当年是我替你定得草率了些,下不为例罢。”
如此说,是要他永绝后患么。
“至于别的事,你自己有分寸。”
“是。”
“祠堂也还是要去跪一跪的,你这病还没好利落就先免了,等昭儿回来,让他去。”
“……”
看着那块老姜飘远,司马师半天没能回神,被完全看穿了所有想法实在是有些不太光彩,又恼自己不先顾着生死之事反倒担忧起要去领罚的那个,况且今次他要下手除的,并不是不相干的人。
面前的茶盅已冷了,看来眼前氤氲的不是水汽。该为什么哭一哭,他不知道,是最终走到这一步的他们,是转眼就接受了的自己,还是远处挣扎着不肯伏诛的残阳。他从来只信自己,而她的信仰另有其人。说到底不是同路人,在一条等待谁先死在谁手里的单行道上,硬要一同走,终是维持不了那种令人作呕的和谐。意料之中并不是因为从开头就知道结局,而是从开始就已准备好结局等待对方选择路径。果然,不该期许什么陌路白首。
可以想见日后若有人闻说,必要先绘一幅凄凄苦恋的景,说什么鬓边温存都作浮蜃楼阁,说什么情深几许尽付心魔业火,说什么今日之前的自己即将死去,他摇摇头,眼底的笑意在嘴边汇成一个涡。与今日之后的自己即将死去相比,并没有什么事什么人难舍。
人都是会变的,不肯变的都已做了鬼。
他不过是爱自己多一些而已,他不过是不愿别人对自己的死期指手画脚而已,说到底,他只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如今活着的人,又有谁真正无辜呢。
抚上腰间缚着环佩的如意结下头精致的流苏,他那位结发之人前几日才亲手燎过了每一根丝线的断口。温柔的,聪慧的,从不犯错的。到底是不是值得保护的?今日他终于,有了一个答案。
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能与不能,只有该与不该。他刚好是那种该做便做的人罢了。
最后的光线淹死在了朱笔拓过的地平线,忘川也是这样艳丽的么?他起身望了一眼远处别家炊烟徐徐爬高然后散开,想着,这样的话,她能早些去看看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传了下人备酒,合起门来等待他温柔的,聪慧的,从不犯错的妻。等了结了此事,其他的,也该慢慢计划起来了。
如草芥的,从来都是别人的命啊。
夜半时分的祠堂该是颇恐怖的,此时却烛火摇曳着映出个一看就没有在好好检讨的影子。司马师缓缓踱进来,忍下从后头给这小子一脚的冲动,绷着脸绕到前头盯住他看,一个不留神差点踩了地上的东西。还有酒是么,真是活够了,也不怕父亲半夜来查岗。
“事情了了?”司马师看着一地狼籍刚想发作却被抢走话头,那人一副存心借酒行凶的德行贴上来,把他拽到地上一起坐着。
“嗯,父亲不是让你跪着……”
“累。”司马昭显然是困得狠了,寻着他肩窝把头埋进去不肯起来,手臂环上来拥着他晃了两下像是马上要睡过去。
空气忽然也粘滞起来,影子舞动的节奏都被拖慢了些。这算什么啊,两个犯了错来领罚的,居然就在这种地方搂一块优哉游哉打瞌睡。司马师愧疚地看了眼俩人头顶上码得极有气势的祖先牌位,叹口气捻了捻那人毛躁的发梢。想来是刚进门就被扔到这儿罚跪,还不晓得犯了什么事吧,随即又开始嫌弃起自己仿佛护崽一般的心情。
“说起来,这回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啊……兄长一副知情人的样子……”司马昭黏黏糊糊的声音挤进耳朵,哑哑的颇委屈。
“……不知道。”司马师觉得那人偶尔吃瘪的样子倒是比平时可爱许多,决定要多看几眼。
“该不会是……”,司马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那天吧……”
“若是,你能只跪个祠堂就完了?”司马师睨他一眼凉凉地答了句。
“也是,不然怎的只罚我一个,怎么说兄长也该同罪。”那人促狭地笑了声,又往他颈边蹭蹭。
“……回去睡。”
“那你跪?”
“嗯。”司马昭被这一个字噎住,抬起头一扫方才的懒散模样,不由分说扯他到门口,自己先端端正正跪好,一个头叩下去就来拽他。
“不说笑了我们来做正事。”
“又要玩什么。”
“快,拜天地。”
“……胡闹。”
那人又扯他衣襟,“很累啊……”真是败给他了,司马师叹口气,整整衣冠俯下身,与那人一同叩首在这方寸天地中。
高堂?莫说父母不在,敢拿头上那些牌位充数的话,下去约摸要族谱除名了。
他看那人兴致勃勃地还准备继续,冷下脸开口:“解释一下?”不妨被猛地捂住嘴拖过去,腿贴着地面本已冻到麻木,这一下终于还能觉出些痛感。对面没心没肺的笑却在眼前晃,司马师恼了,眼底的冷火腾地燃高像要燎到那人脸上,扣住禁锢着自己的那只手想要挣开。
那人湿热的鼻息忽然笼到耳际,“嘘,兄长怎么还不明白,这是在,给你续弦啊。”
他冻住一般半晌没了动静,愣愣地任那人摆弄,叩首再叩首。
“礼成。”尾音上扬得似是十分满意。
他闻声缓过神,想着要做便做全套罢,眼前合卺酒倒是现成,下意识斟了递过去。
“方才兄长也是这般将酒予了先嫂的?”
“现在予你,接是不接?”他笑起来,往前送了送抬着手等。
动作半点没停顿,司马昭就着他的手将杯中物含进口中,并不入喉,反而扯了他脑后的发按向自己。酒液哺入口时已带些温度,纠缠中湿了前襟,司马师喘口气厌恶地取出帛巾来拭,却再次被摄住视线。
“你我本为一体,哪有饮两杯的道理。”平时吊儿郎当的人偶尔正经起来,还真是,挺动人的。
他一向极反感这类无用举动,宁愿多花些时间看书,大概媛容也觉得这般在他身边过得无趣。可碰到这人的时时刻刻,他都无法控制自己对于以往厌恶事物的渴望,这种情况愈加严重以至于开始唾弃自己。
如今想想也属正常,人对于自身的了解始终有限,被看穿的时候才会失措。若发现有人这般知自己的底,立场又并不分明,无异于灭顶之祸。所幸,他们皆是彼此的另一个自己,否则,最少也要不死不休了。大抵走到最后,他们也只剩下自己。
恍惚间被那人抚摩得浑身都热起来,“司马昭,你……闹够了没有。”
“还要洞房啊……”
“在这?”
“那在哪?”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真不该对他有什么期待的,司马师深感失策。这可要如何交代,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司马师,嗯,同司马昭,今日在此做下这不伦之事,实属……情难自抑?大概下辈子都别想姓司马了。
更声不紧不慢地响起,居然已至卯时。
“兄长。”那人忽然停下来,司马师感到环着自己的手臂用力紧了紧又松开,然后替他细细抚平领口的褶皱。
“嗯?”
“回去吧。”
“好。”
将一地狼籍拾掇妥帖,二人皆没了旁的心思。胡闹仅限于见不得日光的夜里,此刻东方已微微泛白,正适合该埋葬的埋葬,该隐藏的隐藏。
府上的下人渐渐多起来,又是一日的碌碌。走到房前司马师推门的手抚在蜿蜒的雕花边缘,忽而想起了什么回身盯着司马昭看。
“昭,若日后我挡了路……”
“杀了你。”
“多谢。”你我本一人,谁活着都是延续,不如留个有用的下来,甚好。
“兄长,还不知道要谁来谢谁呢。”
果然自己这同路人早有该有的觉悟,想必不用再费口舌。就算回首尽是雉堞圮毁,榛莽荒秽,这也是他们不约而同踏上的,重来一次仍然不会走岔的路。
“再不会散了。”
“什么?”
“这次跟兄长拜过堂的再不会走散了。”那人已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
“……胡闹的事给我烂在心里,让外人听闻了说出去可怎么是好。”司马师站在他身后皱起眉提醒。
“那就让他们去说给下头的人听。”司马昭停下脚步回身,轮廓被后头的残阳勾勒得同脸上的笑一般无辜且分明。
“妙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