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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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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被烈火和鲜血染红的黄昏,风中流动着浓稠腥臭的焦味和血腥味。
我只身走进那座二十年未再得入的高大楼宇。跨过一具又一具残破的尸体,踢开三两堆砌着的头颅,靴底不时被血泊沾染,发出黏腻的声响。地上有缀着夜明珠的鲛纱,剔犀鎏金的花梨木橱柜碎成了千万片,鹤菊镂空的青铜薰炉滚落,倾倒灰烬遍地,还有百鸟朝凤的八扇翡翠屏风在血色中倒下,满布狰狞的裂痕,闪耀诡异的碧光。
从骑竹马的年代就被刻入脑海中的景象,除了残破,可以说是一尘未变。
我一直走到内殿,四顾一周,目光投向西南角,一处靠墙的花梨木花几上,放置着一个淡素的汝窑天青莲纹瓶。我上前转动那瓶子,左转九转,右转三转,轰然一声从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内殿中央霁青色的软红烟罗帐幕凌乱地飞舞,帐幕中那原本看上去完好无损的千年寒玉床撕开了一道裂痕,裂痕越敞越开,出现了一扇大理石的巨门。
走到床前,巨门一侧黄金狴犴兽口狰狞地张开,隐隐可闻熊咆龙吟之声。兽口中间有一个极规则的扁圆黑洞,我将句芒满身图腾的紫金剑鞘插()入其中。一阵机关运作的声响之后,巨门呈莲花状缓缓敞开,露出了里面深入地下的紫晶台阶。
寒冷刺骨的风从洞口猛地灌了上来。
我沿着台阶往下走,黑沉沉的墙壁上,夜明珠熠熠的寒光在低语。墙壁被打磨过,像镜子一样光滑,两边都映出了我白色的身影,有种空间错乱的诡异感觉。上面偶或有刀剑留下的痕迹,游鱼般划过一道一道反光。
整个密室静得如同深潭底部,由于太过空旷,一下一下,回荡着我的脚步声。紫晶台阶很长,中间也有几个较宽大的绘着历史壁画的平台。我估摸着这个斜度正好是通向后山的下方。
深入密室,循着情报中的秘讯,走过迷宫般曲曲折折的前半部分,直至中央那个圆形的大厅。精致地浮雕着龙凤祥云的水晶柱后,莲花池边,站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是个湘衣袅娜的清秀美人,而另一个眉目异常俊美的,便是我要杀的人。后者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面色有些苍白。看见他们瞬间回过头便知,两人都料到了会被发现,但是没想到这么快,而且只有一人只身前来。
湘衣美人一看见我,手中便抽出了一截凉森森的白蟒银鞭。
我微微哂笑,将手伸向脖颈,轻轻一揭,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褪下后,意料之中地,眼前的湘衣美人怔住了。我远目看向他的身后,那人也有了片刻失神,眼神空旷,但却还是沉住了气。
九师兄。
湘衣美人颤抖着声线,那张精致的容貌脱去了记忆里的童稚,变得血色尽失,眼中的惊诧看不出是欣喜还是害怕。连着握了银鞭的纤纤素手都不稳地骨节泛白。
二十年过去了,我的小师弟绮安还是这样喜怒形于色。我没有看向他,只望着不远处月白华裳的雾川,道。
我还活着,师兄,你不高兴吗?
雾川没有回答。
他似是不胜内伤地皱了眉,微微喘息,静了一会儿,说,绮安,你先出去。
绮安盯着我,茫然而紧张,又看了看雾川,踌躇良久,方走到水晶柱旁边的侧厅。
我是最后一个。
他似乎在问,可听来却是肯定的语气。
是。我说。气息不免有些不稳。
雾川是最后一个。无论是十六年前的屠杀,还是三年之中的复仇,剥开一层层阴谋的乱麻,三年的追踪绝杀,雾川从幕后走到了我的眼前。复仇的疯狂喜悦澎湃心头,疯狂得我不禁战栗起来。
莲花池的水影悠悠游离,在沉静冰凉的空气中显得狂肆不堪。
其实顺着池水逆流而上,就可以漂流到达后山的溶月池。溶月池中血红的莲花终年开放,妖红一片弄清涟。
从馥庭回来后,我度过了一段神魂颠倒的日子。
在一个习武后的黄昏,我和雾川如往常一样来到池中沐浴。沐浴完后,我搓洗着汗巾,顿了会儿,说,我想离开这里。
那时雾川正在帮我洗衣,蓦然停下了谈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更像是看见一件等待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抬起头,问我为什么。我那时不知在逃避什么,只是移开目光,不敢看他,说,不为什么。
他一直在沉默,在等待我开口。我望着浸泡在池水里的脚丫子,一阵酸涩堵在喉口,扑入鼻腔,心里虚空得发苦。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就在沉寂中,雾川突然抓住我的手臂,然后在我反应之前,将唇印下来了。我当时脑中一片空白,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抬手扇了他一耳光。呆滞地盯着雾川淡粉的唇说着些什么,然而说了些什么我却完全没有听见。
只记得最后,雾川放下还未洗完的衣物,转身飞快离去。
直至跟那个人离开之时也不曾再见过雾川。
在红莲池边竹马嬉戏的岁月,从穿开裆裤时就一直持续着,如今就如那池中的红莲,花容倾城朝如暮,怎奈前世今生浮幻似梦?
此时我蹲在莲花池边,用手轻柔地抚摸着血红的花瓣,轻笑着说,师兄,还记得那年在浣陵温泉里,我抱怨你的脚太热吗?
雾川没有说话。
我自顾自说着,其实是我自己的脚太冰。
又道,师公说过,我体寒,性却阳,就像破了个口子的炉鼎,往往有了内力也会被自己耗尽,无法练成上乘的功力。所以从小除了内功,其余的我总是能做到最好。
我说着,又一边将左手手心朝上,将袖子缓缓上推。白森森的半截手臂上,赫然绽开一朵血红的牡丹。
雾川俯下身抓住我的手臂,一如从前每一次我受伤时般惶急,说,牡丹令?和景给你下了蛊?
我深吸一口气,一边迅速抽出句芒架在他的脖颈上。
他被我逼得站起身来。
我微微一笑,道,拜师兄所赐。
如果没有雾川的挑拨算计,馥庭那场十六年前的屠杀也许就不会发生。
他逼你。他面色沉了下来,仍然抓着我的手臂不放。
没有。我的笑容挂不住了。
他逼你,对吗?他没有放手,口气柔和了许多。但是怒火的浓云在眸底翻滚。
我说了,他没有逼我。我又一次重复。
自愿?雾川不自然地撇开目光。
原来你还有这种癖好,心甘情愿地把一生都卖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现在这个男人,还是个死人。
我不能听他再说下去。每每想到十六年前,我接过蛊酒的画面,我都要发疯。
我把句芒压得更紧,一丝血线画在雪白的剑身上。看见那条血线,刚才持续的冷静就像堤坝破开了一个裂口,我不自觉地手抖了。心里有个地方虚空得像漩涡。
我有说错么?雾川抓着我的手回望,质问我。只要你一动后悔和恨意,就会感到似灼似寒的痛,冰火两重天,怎么,就连这样生不如死的滋味,你也甘之如饴?
如果此时我能够直视雾川,我就会看见他漂亮的长睫乌目周围,不知何时染上了桃花初开的浅红。
但是我不敢。
早在此之前,薄夕就说过,宫隐,你到底是痴儿还是……贱人呢?
有些事情不是不明白,总想着瞒天过海,得过且过,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只是当被说出时,就像被生生地揭了皮,抽了筋,烂了肉,把丑陋肮脏的白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多心虚强加上去的幻象,也会被清醒的凉风狠狠地吹散,撕开,咬碎,只剩下一个丑陋不堪的真相。
那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心里那个漩涡越搅越深,空洞得恐怖。
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和景。
那年我独自下山去执行任务,结果跟踪错了对象。那红绦九重铜铃作响的马车就像一个梦魇。遥遥的一片淡红色的,糜烂的梦魇。而我沉溺不堪。
我跟随着马车一直到了馥庭,到了华宸殿。脚下碧蓝的琉璃瓦被华殿中上弹的强劲内力震碎,我不备一脚踏空,狼狈地落在了汉白玉的地面上。
那个男人踏着优雅得像猫一样地步子,缓缓走近,俯下身,用如玉的剔透长指勾起我的下巴。
美人绝世,而我瞬间呆滞。
那时,男人宠溺地微笑,跟了我,如何?
后来离开的那一日,师公没有出现。背后师父师叔的叹息、不屑,师兄们的叫唤、辱骂,小师弟的哭声、呼喊。不绝于耳。
男人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说,以后,你便是我馥庭的人了。
他说,你就住在赴晴阁,可好?
他说,宫隐,你的眼睛真冷。
他说,隐儿,你的味道真好。
他说,我以后不再来了。
他说,隐儿,你可愿接下牡丹令?
和景与我说话时,眸中从来不曾倒映过我苍白的面颊。即使那时将蛊酒递给我时也不曾有过。这也是我在饮酒时,撇开目光忍住没有去看他的原因。那是虚无的温柔目光。
他眼里从来就没有过任何人。
我遵循牡丹令的一切约定。从救走薄夕并将他抚养长大,到重建馥庭恢复往日荣光,从担任使君之首不得篡位,到除非是死之前,否则绝不告诉他的儿子,关于牡丹令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只要是和景的要求,我都无法拒绝。
可是,为什么呢?
雾川说,宫隐,你活得太累。
回忆之中失了神,我不自觉地松了句芒。听到这一句,我有些害怕地挣开他的手。委屈和恐惧杂糅,卡在我的喉间。我知道也许再看他一眼,再听他一句,我就会哭出来。
然而雾川从后面抱住我,一如少年时,喉音低迷似哑,柳絮一样柔和。
又道,我是最后一个,那便好。
他把“那便好”又念了一遍。听起来像叹息。
然后他说,放下来,好不好?
我愣住了。
放下来?怎么放?放得下?
我为了和景,双手已经沾满血腥。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拥有纯净笑容的小隐。师父师叔的道德教义,师兄师弟的同门情谊,都被狗啃了,被我像垃圾一样烧掉了。
如若当初知道在师门口捡了这么个欺师灭祖的畜生,师公应该早会在襁褓里时就杀了我吧
师公。
我已经不再像当初几年一直梦见他,想起他。也或许是不敢了。
记得离开前一天,我在早课后,久久伏在在师公面前。
从小我几乎一直是跟着师公的。我的心思可以瞒过其他人,但绝对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师公。这次依然。纵使我在他人眼中一切如常。
师公就坐在半长的深青色帘幕后,只看得见在琴几前盘坐的下半身,指尖落在那副清月松涛琴的弦上,如玉一样温润静谧。
格子窗外的几尾芭蕉,带着秋后的清瘦,将影子斜斜打落在他的身上。
良久,他道。
隐儿,你杀孽太重,既然不可留下,望无愧初衷。
无愧初衷。
这四字于今如我又有何意义?
多少恨,多少诅咒,多少不共戴天的仇,多少血淋淋的人命。
从最初开始,就已经不可收拾了。
雾川说,放下来。放下来?怎么放?放得下?
又从哪里放起?
空气中传来愈见浓郁的血腥味。
我闻见,不由怔了一下,雾川似乎感觉到了,无声地笑。
一种极其不详的感觉袭上心头。
我猛地转过身。一丝血线从雾川形状姣好的唇角淌下。
我慌了神,用手去抹,可是越流越多,怎么抹都抹不去,连牙齿都浸在了血水中,血涂满了原本淡樱色的唇,红得像莲花。
怎么会?我抱住雾川渐软的身躯。脑海中爆开一片空白。我没有叫他们杀你!谁?!你说!是谁?!
是我,小隐。
雾川的血从口中涌出,濡湿了前胸。他合上那双精致斜长的眼睛,从我身上缓缓滑下,仿佛一片缓缓绽开的红莲花瓣。
从耳畔传来无数或熟悉或陌生的厉声嘶叫,仿佛从九幽地狱伸出无数只手,血肉模糊,白骨森森,每一只都撕扯着我的身体,都啃噬我的四肢,都恨不得咬死我,都恨不得撕碎我,都恨不得我死,死上千上万遍。
我低头看见了手上的血。手上有成千上万个人的血。
我就像个妖怪。吃人的妖怪。
和景种下了因,而我摘下了这果。
我犯下的杀孽。
可是,雾川他说,放下来,好不好?
我开始后悔,几乎是同时,似火似灼的痛感麻痹了整个心脏。
如若早些时候……如若早些时候……
目光中出现了池中不灭的红莲,燃烧着像地狱的幽火,一直灼烧到我的眼睛里。我害怕地蹲下身,紧紧地抱住雾川温凉的身体。身上因为疼痛,冷汗一阵一阵地下来,沾湿了我的鬓角。
师兄。师兄。师兄。
我在心里唤着,一遍一遍。嘴唇却越来越干燥。
脑中想要回忆起些什么,寻寻觅觅,却只有空白。
又好像想起了很多很多,浮光掠影地划过,想要抓住,却一个个从手中消失。
我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久到怀中的身体从温热,渐渐凉去,冰凉。什么都不剩了。
破空声传来,我抱起雾川向一旁跃开,险险地避开了从身后袭来的白蟒银鞭。
我从一片凝滞的意识中苏醒,抱着雾川,提起句芒站起身来,径直向大厅的出口走去。
九师兄!你把二师兄还给我!你把二师兄还给我!绮安在身后嘶声叫着,却不敢靠近。是啊,他不敢靠近。
我没有停下步子,连速度都没有缓下。每走一步都牵动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你?!你当初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还活着?!要不是你,二师兄怎么会这样?!要不是你,师父师叔他们怎么会死?!
宫隐——宫隐!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啊啊——
绮安就像二十年前我离开那时,像个孩子一样哭着。二十年前他为我的离去而哭,二十年后,我还是让他为此而哭。可是我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不能也不敢,像从前小时候一样用下山偷偷买的麦芽糖来哄他,逗他。
甚至连一声对不起都不敢说。
我会葬了他。我顿了顿,从干涩的喉咙发出一声。
小师弟、你……
我说不出。音调已经变了。再多说一个字,我就会失声哭出来。
我抱着雾川一直向前走。不敢回头,不敢停下,不敢说话,也不敢哭。
绮安的哭声一直在密室里回响。像极了山洞里盘桓的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