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风中的文字

1、好久不见

　　（一）

　　解语是个小概率事件的常发生者。短短的大学四年，在校园里行走的解语，两次惨遭天空中飞鸟的排泄物降落头顶，苏珊娜讥笑她是“鸟屎运”的最佳诠释者。

　　仿佛大学的“鸟屎运”再次上身。解语出差，太平山顶遭遇牛晓童。

　　那天的偶遇实在是一连串的巧合引发的。

　　解语一行六人，只有解语和另一个女孩，其余全是男性，来了香港这个购物天堂，也无动于衷。和客户会谈结束后，他们也顺路逛了一个商场。全体男性在商场入口处一字排开，让两个女孩子进去随意逛。解语心里不爽道：你们都不逛，老娘我怎么随意？同行女孩小何也乖觉，两个人二十分钟草草收兵。解语内心泪流成河地和那些放下身价的大牌包包说再见。

　　一行人商量剩下的半天香港之行做何消遣。杨总提议说：“不如我们吃过晚饭，去太平山顶喝杯咖啡，看看夜景吧。”

　　和恋人一起看夜景，是情调。和身份未明的异性一起是调情。一堆同事一起看夜景，那只能是热闹。老板提议，小的们怎敢说“不好”。

　　在太平山的一间咖啡厅，顶俯瞰香港这座国际都市的灯光闪烁，满眼繁华，确实有些意思，这也是吸引游客的观光噱头。有一项“灯光表演”，由专人指挥各个有名号的写字楼大厦亮灯呼应。这个表演本身就有点傻，加上指挥者的粤语口令有点憨憨的，颇像麦兜的声音。解语不禁笑起来了。

　　刚进来的几个人正在服务生的指引下往座位走，其中一个男人听了这娇憨的笑声，不禁向解语这一桌的人看过来，目光就在解语的脸上停住了，带着点不确定和询问的味道。

　　当背后有人目光灼灼盯住你看时，很多人都会以难以解释的第六感察觉。更何况是有人盯着你的脸。解语的目光接上了那个陌生男子的目光，刹那间反应过来：他是高中同学牛晓童。

　　解语脑中轰鸣一片，往事排山倒海，汹涌而来，放佛周遭一切都变成了默片，突然静音了。

　　默片中，她看到牛晓童和旁边的同伴说了句什么，然后走过来，绽放了一个老熟人的笑脸，向她伸出手来：“解语，好久不见。”解语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握住那只手。“牛晓童，你好。”

　　二人就以一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纯巧合方式相遇了。并且，牛晓童用成年人握手礼问候了她。

　　（二）

　　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进来，“解语，我在大厅等你，一起出来坐坐。”是牛晓童的声音，带一点沙哑和倦意的磁性。

　　解语可以说：“太晚了，我睡了。”或者“我和同事在外面吃宵夜。”很多借口，可以用来拒绝他这个理所当然、自以为是的邀请。

　　解语只是说：“好。”

　　牛晓童看到解语向他这边走来，穿着咖色上衣，宽大的白色裤子荡来荡去，一头长发湿漉漉的，沾着水珠的脸洗净铅华，有些稚气。明明是个白领的装扮。却是个小女孩的神情。牛晓童发现，成年解语的稚气和少年解语的柔美一样打动他。就像那次成人礼上解语穿淡紫色的裙子，领口一圈单色小花，散发着女性的柔和的光。

　　牛晓童笑着说：“解语花，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高中的时候，牛晓童就喜欢喊她解语花，好像他们很熟似的。

　　罗琳买了城堡再婚了，再不是当年在咖啡馆写作的单身妈妈；刘国栋挂帅乒坛，弟子都拿奥运金牌了，当年他还在亲自打比赛。当年白衣飘飘裙裾飞扬的少男少女也都眼角眉梢填了世故和风霜，多少年了？

　　解语在心里默默念：七年了，牛晓童，七年了。

　　牛晓童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要是时光倒回六十年代，确是可以称得上电影小生脸。演李向阳那种。现在的审美观，就是严肃有余，活泼不足，整个一未来先衰。解语想到高中时女生私下里对牛晓童刻薄的评语，不禁莞尔。

　　岁月于二十几岁的男人而言，并无物理痕迹，可是你看他们的眼睛，仍是经过岁月的刀挫斧削，一览无余。比如此刻的牛晓童，那些年少的聪明和机敏变成了睿智和世故。

　　“解语，你一点没变。”牛晓童看着兀自微笑的解语感慨着。

　　“没更漂亮？”解语挑挑眉。

　　“比以前伶牙俐齿了。”牛晓童笑道。牛晓童喝咖啡，解语喝蜂蜜柚子茶。牛晓童劝道：“这家各式奶茶都不错，不想尝尝？”

　　解语谢绝有咖啡因的液体，一直都是。高中有次大考，解语喝了一包速溶咖啡，两眼放光，三天彻夜不眠。牛晓童自然不知道，因为他们根本不在同一考场。

　　考场按成绩划分，打乱班级顺序。牛晓童毫无悬念的第一考场，欣然迎接各路或挑衅或钦佩的目光。解语和班草于展颜卡恰好分到邻座。于展颜高高瘦瘦的，长相清俊，很受小女生欢迎。解语自然也知道于展颜这样一个人。第一堂，英语。解语橡皮掉了，俯身去捡，看到于展颜一张俯身低声下气的帅脸，吓解语一跳，“disparity是什么意思？”作文题目赫然两个单词Income Disparity,一词千金，若是不知道词义，作文彻底白卷。解语救于展颜一命。试后，于展颜递给解语一根“不二家”的棒棒糖。告诉她当时眼睛里惊诧的神情和“不二家”梳童花头的小女孩丝毫不差。解语讪笑，没想到闪闪发光的于帅哥这么平易近人，包括他平庸的单词量。

　　解语在牛晓童面前总是有点手足无措，隔了七年，这个毛病也没有改掉。解语就只好尽量镇定自己，少说多听。看在牛晓童的眼里，解语就是淡淡的、从容的。

　　老同学见面，还是有很多可以叙旧的。当年有御姐气质的女校长已经离任，举家移民温哥华。喜欢拿望远镜盯梢小情侣的语文老师出了一本书，离了一次婚。留学海外的同学大都扎根当地，誓当世界公民。留在一线城市的同学苦苦打拼，为了房子车子。少数在家乡小城的却是岁月安逸，生活简单。

　　关于近况，牛晓童只是简单地说，和几个人合作一个项目，在香港和英国两地跑。

　　牛晓童温暖地问：解语，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解语淡淡的笑：“我一切正常，在一线城市，不用车子和房子鞭挞自己，就轻松得多。”

　　牛晓童说：“那是自然，这些粗活交给男人来做。”

　　解语左手中指上笼着一枚铂金戒指，款式拙朴，是对戒中最常见的一种。牛晓童并不问有关对戒主人的一切。

　　宋丹丹和赵本山的小品里有昨天、今天、明天。可是解语和牛晓童只能回首略有交集的昨天，谈谈各自的今天，并没有拥有彼此的明天可以展望。言谈尽欢，吧里演奏者的钢琴曲也渐弱渐遥，进入尾声。

　　解语犹豫着谁来开口，说再见。

　　牛晓童突兀地起身，走到钢琴旁，坐下来，开口：“下面的这只曲子，献给解语花。”微笑着，兀自弹起来，是熟悉的《秋日私语》。

　　（三）

　　余韵不绝于耳，牛晓童修长干净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动，望向解语满是笑意和情意的眼睛，这样的画面在解语脑海中反复重现，解语的小心思醉得一塌糊涂。

　　一滴咖啡都没沾的解语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窗外摩天大厦一层连着一层，天空镶嵌在其中，一角一角的，拼凑着。在这个没有月光映入窗口的夜晚，解语的心砰砰跳着，异常不安。

　　高中的解语失眠三天，于展颜送了她九支不二家的棒棒糖，每门考试一只。解语在牛奶的醇香中兴奋而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支撑完三天考试。

　　此时此刻，没有于展颜，没有不二家的棒棒糖，没有于展颜的不二家的棒棒糖。解语像麦兜一样绝望，只好打电话给苏珊娜，处理感情问题最彪悍的闺蜜，让她给自己一针强心剂。

　　苏珊娜是解语情感之路上的指南针，她总是和解语说：你这么感情上弱不禁风的人，经不起大悲大恸，找一个细水长流的人相伴到老，坐在摇椅上慢慢摇是最佳选择。

　　换做别人，可能把话当做高高在上的挖苦，解语却认为一语中的。有了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解语反而和苏珊娜的姐妹情谊愈加牢固。

　　如果说感情也是一个江湖，解语就是全无武功、初出茅庐，只是轻工还不错，碰到危险拔腿就走，总算全身而退。而苏珊娜则是个中高手，大风大浪经得多了，人在风雨中愈发成长的妩媚妖娆，摇曳生姿。

　　没有人生来就武功盖世，百毒不侵。大学的时候，苏珊娜还是童话般爱情故事里的公主，和德才兼备的方生一起上演最纯美的校园爱情故事，让校园里无数女生对她羡慕嫉妒恨。彼时只有梦游般的解语，纵然形单影只，对爱情上春风得意、招摇过市的苏珊娜毫无妒意。

　　方生家境颇为优渥，他和苏珊娜手牵手去天涯海角鹿回头结同心锁，去非洲观看动物迁徙，在情人节送解语昂贵而晶莹剔透的水晶……一切美好的如梦似幻。

　　可惜终究逃不过现实的羁绊，两人工作地点天南地北，终于劳燕分飞。

　　解语和苏珊娜坐在运动场的铁架子上，那是丁香花绽放的四月，香气弥漫，校园广播里还放着童话，光良一字一句清晰地唱着：“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一起写我们的结局”。

　　苏珊娜生动的脸上突然静止下来，没有喜乐，没有哀恸，她一字一顿讲着方生如何历数所谓的情感投资，原来他的记性如此之好，每一次旅行的费用，他送她的彩妆全套，甚至小到水晶猪这样的小饰品。苏珊娜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方生，这个男人的记忆好的惊人。苏珊娜说了一句“你给我列一个清单，我把钱打到你卡上。”，整个世界才安静下来。

　　那一夜解语和苏珊娜在操场上醒了又醉了，醉了又醒了。然后天亮了，一地凌乱的啤酒罐，像一串省略符号。

　　在微凉而清新的空气里，除却她们肿着的眼睛，以及苏珊娜眼睛里碎掉的甜蜜，仿佛一切又是崭新的。

　　（四）

　　解语谨遵“苏珊娜牌”情感指南针“的指示，在遇见好青年宇航之后，两人牵着手一路摸索向南。直到今天碰到牛晓童幻化成一堵南墙，横亘在她的心头。

　　苏珊娜在那面兴奋的说：“解语你回来了？带什么礼物了？”

　　解语说：“还在香港，有事要和你说。”

　　苏珊娜就鬼叫：“你有什么金贵的要说，怎么不msn联系。”

　　解语说：“我今天碰到了牛晓童。”

　　苏珊娜说：“是你那个伪初恋情人牛晓童么？”苏珊娜无数次听解语在酣醉后和她说起牛晓童，听来听去，就是几个碎片。曾评价说你们之间的连恋爱都不算，就是有点小暧昧。你之所以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只是因为在少年的记忆中，那点小情感无限放大，趋于完美。

　　有的人选择让年少的记忆在风中飘散，有的人把少年情谊封存心底。“解语，最愚蠢的行径没过于把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过去和现实连在一起。”苏珊娜问，“解语，你没那么愚蠢吧？”

　　解语说：“目前还没有，两个人就是叙叙旧。但是之后他弹了一个钢琴曲给我，心里有点乱。”

　　苏珊娜说：“原来这个牛晓童还是个钢琴家，这你倒没提起过。这小子出招太狠，你中招了吧？苏珊娜嘻嘻哈哈笑起来，其实解语如果你不受伤，和他暧昧暧昧也无妨。你听没听过一种说法，同学会归来，总有几对夫妇要离婚，又有几对要再续前缘。”

　　解语也被她游戏人生的口吻逗笑了。手指绕着电话线，镜中的自己犹豫、兴奋、羞涩，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光亮。这样的情境似曾相识，那是什么时候？解语像一个笨拙的小孩子踩漏了一个台阶，突然心生恐惧。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过人间无数。牛晓童和谢解语，从来不是金风和玉露，她从来不是一个旗鼓相当的玩伴，她确实怕了。

　　苏珊娜收起那点玩世不恭，难得正经的和解语说道：“解语，你不是十几岁了。无论今天种下的是什么因，都要像个成年人一样，做到坦然面对将来的结果。”

　　解语离开香港，也没有和牛晓童打招呼。说什么呢，他们的生活从来没有连在一起，现在非要生硬的做出一个告别仪式，也是诡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