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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鲜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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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很顺利。徐云朗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少了半只腿。
可是曾经很痛的地方依然在痛,而且与以前不同的是这种痛是无法解决的,一旦发作除了忍耐之外毫无办法。
艾尔克看过徐云朗咬着被子一声不吭地撑着,他很希望这个少年能够稍微任性点,比如砸东西,或者喊叫,能够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出来。
可他不肯,连被人看见自己这副样子都觉得羞愧。
忍过了,徐云朗还能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妈妈,这个母亲快要为自己的儿子伤心得晕过去。唯独对着艾尔克,这个少年还能稍微松懈点。因为艾尔克永远不会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而且他是对病情最了解的人,任何伪装在他面前都是没有必要的。
徐云朗还有心情和艾尔克讨论,“听说痛苦可以分十级,分娩是最痛的,我常常在想,到底是我这样比较痛呢?还是生孩子比较痛呢?”
对这孩子的异想天开,艾尔克哭笑不得,他反问,“我又没生过,怎么帮你比较?”
徐云朗被他逗笑,然后幻肢痛又发作了。
他倒在床上蜷成一团,抱着自己的断腿,因为忍痛而咬牙切齿。艾尔克忧心忡忡地一言不发,这是他自己的战争,谁也帮不上忙。
艾尔克的手扶过徐云朗汗湿的额头,像哄个病痛的小动物一样不断轻拍少年因疼痛颤抖的背,这样分散他的注意力会有所益处。
明明被大家说是罕见的天才,在这种时候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艾尔克早就知道了,身为人类,能做的事情太过有限。他曾经也对自己的职业充满责任感和热情,被导师和前辈们的称赞捧昏了头,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而当第一个病人在他眼前被死神确实夺走生命时,他所有的价值观都在一瞬间被颠覆。
那个时候艾尔克慌张地做了很多徒劳的事情,不肯就这么放弃。医院从来不缺少奇迹的传说,比如在某某医生的坚持下失去心跳的病人被抢救了回来。
可奇迹之所以被叫做奇迹,就因为它只发生那么一次。
那个病人还是死了。
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艾尔克认为,他的梦想不该是需要面对如此残酷境遇的东西。谁也说不定会在下一秒死去,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是个灾难性的妥协。
当明白这点后,他发现自己开始冷漠得可怕,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苍白无趣。他和很多人拥抱,接吻,□□,可这并不能让他对这世界感觉好一点。
戴维说,你是个谁也不爱的混蛋。
那时候这个可怜又愚蠢的人刚抢救回来,艾尔克颇为无奈,自己好歹还是和个人的救命恩人吧?
可同时他也没办法否认。
他怎么能放心去爱呢?生命转瞬即逝,比雪花还要脆弱和无常。所以他谁也不爱,他必须承认,他是个胆小鬼。
可那又怎样?大家其实都一样,只是其他人不能认知得这么清楚罢了。一群不明白真相的笨蛋们。
他一直以为这个是真理,但是徐云朗显然和他想的不一样,至少这个少年表现出来的和以往他所见的都不一样。
当然,艾尔克从没有就此和徐云朗交换过意见,他还有职业道德,不会轻易和一个癌症患者说起死亡。
可是他确实很期待和徐云朗说点其他的,其他任何话题。由于疼痛的折磨,徐云朗许多时候都没有精神,可这没关系,艾尔克愿意花所有可以花的时间说给他听,掠去颓废的部分,讲自己曾经的旅行,医院的传闻,自己学生时代的糗事,刚刚踏入工作的手忙脚乱。
在适宜聊天的下午娓娓道来,艾尔克恍惚觉得重新温习的人生原来也颇为有趣,讲给徐云朗听的同时也像在讲给自己听。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体验,可感觉不差。
徐云朗则倚在病床上,以最不费力的姿势认真倾听着,有时候还需要猜,但已比最初好了很多。他没力气说太多话,就会静静地看着艾尔克,那是一双富有感染力的眼睛。它洁净,清澈,一望到底,在有些时候阳光反射过,便有了点模糊的情深意味。再仔细一看,却还是少年的青涩样子。
艾尔克只知道他很着迷,可分不清他对什么着迷。
是聊天行为本身,还是话题内容,抑或是……自己?
从不缺情人和迷恋的英俊医生为这样的猜测感到些许不好意思,他觉得用这样自恋的方式去揣测徐云朗是很失礼的事情。
当然,偶尔这么想一想,艾尔克还是很开心的,这开心相当单纯,不带虚荣,就好像在心里种了一朵不知品种的月季,期待着它开了花会是个什么样。
“谢谢你,艾尔克,一直这么陪着我。”父母和舅舅为了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比如考虑医药费,国内国外各种各样的安排,他们也心力交瘁。徐云朗也觉得母亲更应该到处忙,好过于一味地守着自己,每次都被自己的病发吓到。
这样下来,白天里陪自己多的反而是艾尔克。
徐云朗有点想睡,幻肢痛折磨得他不轻。艾尔克细心地帮他把床头放下去,整理好枕头。徐云朗模模糊糊地感慨道,“你真是个好医生,对病人这么体贴。”
艾尔克对这句话感到心虚,事实上这种行为之前并没有对任何一个病人有过,他毫无心理负担地认为这是护士该做的事情。
他不太敢细想自己对比自己小整整十一岁的男孩有什么想法。看到徐云朗好不容易睡着后依旧皱着的眉,艾尔克思考了很久。护士来换吊瓶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艾尔克去了趟庭院,这个时节的月季们没有经过专业的护理已经无精打采了许多。他一直都记得徐云朗说过它们漂亮,可惜那个病房在另一个朝向,徐云朗也再没见过庭院里的月季。
他鬼鬼祟祟地挑着最饱满的那几朵摘了下来,花刺划伤了他的手,平时他总是注意保养,毕竟外科医生的手可是很贵重的。
他兴高采烈地捧着死活撑着没焉的一小捧月季跑回医院大楼,好不容易地用笑容迷惑了一位护士小姐,要来了一个大口杯的玻璃水杯。艾尔克哼着小曲,一点点整理月季,剥去最外围凋零的花瓣,把一下精神许多的月季拢成漂亮的形状,一起放进水杯里。
他抱着这个挺穷酸的花瓶脚步轻快地走回徐云朗的病房。徐云朗还在睡觉,呼吸平静,艾尔克轻手轻脚地把花瓶放在床头柜上,好让他一醒过来就能看到。
他左右看了看花束,总觉得不够完美,动了几次,想着这孩子看到之后应该挺开心的,自己也就傻乎乎地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