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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宫调·慢吹红 ...

  •   胤成帝三年,八月二十日,殇阳关。

      夜深,楚卫中军大帐中一灯如豆,在夜色里朦朦胧胧地散着光。楚卫军容整齐,巡夜的士兵往来无声,只有偶尔的刀鞘撞击的闷响传来,咚,咚,咚,一声,又一声,断续的钝响像是直接敲在人耳边,在寂静的秋夜里格外清晰。
      息衍停住脚步,负手看着天边一轮下弦月。
      无风无云,月色从中天之上一路跌宕而下,在远方的城关里铺开一地凄清。初秋的月色本不该如此,太过凄寒,太过冰冷,又隐隐渗着刀锋刃口般的钢青色,让人一阵阵地发冷。息辕一路跟在自己叔叔身后,此刻忍不住搓了搓手臂,又跺了跺脚。他顺着息衍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看见一弧弦月斜斜挂在殇阳关的城墙之上,如此孤远又如此清晰,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探去,看看是不是真的触手可及。
      “叔叔,”息辕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你不是来找白将军的么?”
      “是啊。”息衍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地随口回答,“你等等。”
      “等?”
      息辕并没有困惑太久,箫声漫起时他只迟疑了一瞬,便立刻明白过来吹箫的是什么人。他不像吕归尘在太子东宫的丝竹管弦声里长大,对曲乐一窍不通,但也能隐约察觉出箫声里的风骨,就像是武士仗剑,平涉沙场,刃光一缕清寒划空而出,没什么杀气,雍容自若有如君子临渊,却让人骤然屏住呼吸,然后寒意才并着月色,慢慢地,从四面八方围裹而来。
      “白大将军的箫声,你是第一次听吧。”息衍低声问道。
      他其实也不需要息辕的回答,更不需要向息辕如此解释。如今这殇阳关内外两军对峙,一方是离国赖以成名的雷骑赤旅,另一方是诸侯七万联军,今日晋北的出云骑兵才与离军短兵相接一场,战局有如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如今敢在这殇阳关下吹箫的,根本不做第二人想。
      息辕的注意力却没放在这箫声上。今日六国名将商议战事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果,白毅也不肯做多布置,息衍自晋北大营和古月衣手谈归来后便叫了息辕往楚卫大营的方向走去。息辕猜想自己叔叔大概是要去向联军主帅白毅私下询问用兵事宜,却没想到息衍走到离楚卫中军帐一箭之遥的距离时就停下了脚步。
      “叔叔。”他又试探着看了看息衍的脸色。
      “不用去了。”息衍似乎是才想起自己身后跟着息辕这么一个人,终于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吹这箫,是告诉离军自己胸藏十万甲兵自有破敌之策。既然这样,我还跟过去凑什么热闹,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散漫地笑了起来,“都多少年了,还跟年轻的时候一样装模作样。”
      “你先回去吧。”他对着自己侄儿挥手示意,“他的箫声,我多少年没听过了,如今沾沾威武王的光。”
      息辕的背影消失不见时,息衍才转身向中军帐走去。

      中军帐里只有一人。息衍掀帘而入的时候,青衣的文士正在侧帐里收捡卷宗,看见息衍时手一抖,差点把怀里的卷轴掉到地上去。
      “息将军。”他很快恢复了彬彬有礼的神色,双手拢在袖中一揖,遥遥长拜下去。
      息衍微笑着与他对礼。
      “楚卫白大将军手下的首席幕僚,谢先生,是也不是?”
      谢子侯愣了愣,没想到白日他避在侧帐中相人,晚上却一个照面就被息衍叫破了行藏。他想起下唐国闻名于诸侯间的斥候鬼蝠营,据说正是掌握在息衍手中,只得苦笑道:“贱名能辱了息将军的耳,是谢某的荣幸。”
      “谢先生不用这么谨慎小心,”息衍摆摆手,走到帐边掀开帐帘,箫声便漫漫地渗了进来,“息某不是来跟谢先生商谈军务,只是路过这里,想找个地方听听白大将军吹箫罢了。”
      这话他信口说来,却让谢子侯越发惊疑不定。白日里白毅与他评价息衍时,以少有的郑而重之说出了“倾世名将”四个字,又说息衍是他此刻最棘手的敌人,谢子侯也知道这六国联军间多有些不足言道的龃龉,如今息衍这么坦然步入楚卫大帐中,由不得他不小心。只是看息衍模样又似乎真的是来听箫的,与他打了个招呼便倚在帐边一言不发,不像是要跟他谈论军事的样子。
      箫声调子一折,渐渐低落下去。息衍突然道:“谢先生,你家将军这些年,也经常吹这首曲子么?”
      谢子侯愣了一愣,道,“偶尔。大将军军务繁忙,没太多闲暇时间。”
      “当真是托了离公的福。”息衍用烟杆敲着掌心,慢慢地说,“这首曲子叫慢吹红,还是当年我和他在帝都做金吾卫的时候,他和宫中的乐师学的。那时候喜皇帝嘉许他,说他把雅乐吹出了世家风骨。我这人志向不如他,行事也不如他,这些年下来越发懒散了,偶尔碰碰音乐,也都是些俚俗调子,不像他一曲箫管越吹越精,都快赶得上京中的大家了。”
      他忽然调转了话头,“谢先生跟在白大将军身边,有多少年了?”
      “五年。”谢子侯不明就里,只好循着话头回答。
      息衍点头,“你家将军这个人,志远而道孤,道孤而无徒。以他当年那个目下无尘的脾气,五年,已经很难得了,大概是对谢先生寄予了厚望吧,希望谢先生将来不要辜负他的期许。也请谢先生记住,今日站在这里的息衍,不是下唐的武殿都指挥使,只是白毅的旧友。”
      “大概是最后一次说这种话了。”息衍低声说。
      谢子侯尚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时候,息衍已经背着手,缓步走出了大帐。似乎他穿过大半个联军军营来这里,只是为了听这么一曲箫,对谢子侯说这么几句话。

      谢子侯愣了半响,才终于苦笑出声。
      他步出帐外远眺,殇阳关下,白毅一袭白衣在黑夜里格外醒目。
      他心中翻来覆去琢磨着息衍最后那番话的意思,最后幽幽长叹一声,决定还是不把这件事转告白毅了。

      多年后谢子侯与息辕在殇阳关下重逢。彼时大燮的不动尊大将奉命接引百里煜夫妇入天启城,却在随行文官里认出了谢子侯。两人谈起过往那场枯骨堆积如山的恶战,叹息于昔日英雄名将的逝如流水。谢子侯当年隐而未言的事终于向第三人提起,息辕听后叹息许久,道:“以前跟在叔叔身边,总觉得看不懂他这个人,也学不来他。现在他不在了,偶尔想起小时候的事,反而能明白过来他当时的意思。他对谢先生说那些话,是真的希望谢先生能襄助白将军吧。我曾听谢玄将军品藻当世名将,说到白将军时,说他太过孤独,与叔叔的话,倒是不谋而合了。”
      谢子侯闻言怔忡良久,最终低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他始终垂着眸子,没人能看清他眼底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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