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词》月边草

3、第三章

　　盛京的冬天其实特别难熬，又长又慢。许多许多年后，雪灵儿总是情不自禁的怀念盛京最最美丽的冬天，西风明月，绒雪烁星，有烧的最暖和她总不愿离开的炕，有最无邪她的天真童年。
　　崇德三年缺雪缺雨，大旱，冬天干冷干冷的，直到过年前才下第一场雪。所以，其实雪灵儿的生辰就紧挨着春节了。可巧她今年生辰遇到一个极讨厌的事情，听说是肃亲王家添了一个小阿哥，福晋要带她一道去走走亲戚贺贺喜，她只想在自己府里让阿玛额娘哥哥们给自己过生辰，只想在自己府里玩耍，而且……外面冷死了。谁不想留在自己的地界当主角非巴巴的跑人家府上当绿叶呢？可王公贵戚盘根错节，亲疏关系是外头看亲，心里头疏，小姑娘雪灵儿在识大体这方面还是跟民间普通小姑娘有所不同，懂的这亲戚是越走越“亲”，亲到用时不嫌多。
　　福晋给她换了件粉缎团花的袍子，套了件苹果绿的琵琶襟坎肩，又将年下里刚刚做成的白狐狸毛斗篷给她系上，带她照镜子，她马上就开心起来了，那白色的毛毛呵得她脖颈痒痒的，好受又舒服。一听说大哥二哥也一道去，她又乐颠颠的催她额娘快点快点。
　　肃亲王府张灯结彩，前来道喜的人络绎不绝，不同寻常的排场和热闹无不显示王府主人那时的荣华与地位。说来也是紧要的事，豪格娶了继福晋后，继福晋三四年都无所出，久而久之就被冷落了。打前年生了个格格后，肃亲王才又与之亲近，继福晋也是有福之人，个赶个就生了个阿哥。又加上博尔济吉特氏在蒙古部落的煊赫地位，这位继福晋正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女、宸妃和庄妃的堂姐妹，肃亲王红极一时。其实，人们都知道自宸妃死，皇太极身体大不如前，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罢了。
　　西院儿里摆了戏台子，有两个装扮华丽不辨雌雄的人在台子上抑扬顿挫的唱曲儿，雪灵儿好奇极了，不停的四处打量，眼珠子都转不过来。王宫贵戚们都坐在下面吃点心听戏文，熟悉的就凑在一起话家常。老百姓话家常无非张家长李家短，而王公贵戚话家常，话的可都是含金量极高的皇室八卦，而雪灵儿打小就有一颗热爱八卦的心，刚听见某府女眷嘴巴里蹦出来她心中女神庄娘娘的名讳，然后和另一女眷捂帕轻笑，她就被她清心寡欲的额娘牵走了，就这么遗憾错过了一场精彩的宫闱秘事。因索尼福晋与继福晋素来交好，趁人不注意，拉着雪灵儿往后院继福晋寝殿里去了。
　　继福晋半卧在床上，脸上不见红晕，额间系以全珠绣金鱼纹遮眉勒，稍显虚弱，说不上十二分的美丽，但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人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场，算恰到好处，并不使人拘束。
　　索尼福晋叫雪灵儿给继福晋问了安，又指着衣着华丽而喜庆的蒙古女子也叫问安，说是科尔沁大妃。
　　索尼福晋正抱着小阿哥，和蒙古女子窃窃私语，此时的寝殿非常热闹，稀稀朗朗全站着人。尼莽吉是第一次见到继福晋，继福晋也把她拉到身边赞了又赞，只道可惜了了。
　　科尔沁大妃笑着跟索尼福晋打趣儿道：“人家的格格生的再好，你们也求不来的。难不成人家放着宫里的正经主子不要，偏偏跟了你家阿哥？”
　　继福晋拍拍索尼福晋的手背，意味深长道：“倒是了。”
　　索尼福晋也不接话，只接着去逗这襁褓里的小阿哥，蓦地注意到他肥厚的小耳垂，心下不由一紧，嘴上却只道：“小阿哥生来有福啊。”
　　有人打了棉帘子进来，一阵冷风倏的就涌过来了，来人是一位身段婀娜的丽人，摇曳生姿的步态，清汤挂面的妆容，衣着打扮也与满蒙女子不同，她低眉顺眼的跟房里各位请了安，又走到继福晋身边，声音轻若游丝：“回福晋，蒙古小格格们想去画舫游湖，我看天已尽黑，不敢擅作主张，来请福晋示下。”
　　不知为何，索尼福晋倒把雪灵儿反锁在怀里，仿佛怕谁看到她，又怕她看到谁一样。
　　继福晋心情极好，爽快答应道：“你且带她们去玩吧，让乳母们一个带一个，小太监们多跟几个，天黑路暗，多带点几盏灯就是了，游半个时辰就带回来，也该用晚膳了。”又捏了捏雪灵儿的小脸蛋，指着那女子：“你跟她去见识见识咱们科尔沁的小格格吧。”
　　雪灵儿高兴的要跳起来，可是她发觉她的额娘并没有放了她的意思。
　　科尔沁大妃肯定是误会了，赶忙交代：“陈氏，你看着我带来的那几位，若是欺负小格格，你只管教训就是了。”
　　雪灵儿拉着陈氏的手，她的手软若无骨，冷如寒霜，陈氏有些忐忑：“小格格抱着汤婆子吧，我的手都把格格的手冰坏了。”
　　雪灵儿一见美人就犯花痴，直问：“陈氏，你好漂亮，头发梳的也水灵。不像我们满人，你这身衣服是哪里的打扮？”
　　陈氏看这小格格直爽有趣，很讨人喜爱，因话向来少，只道：“我娘家是汉军旗的。小格格生的也好俊俏。”
　　打从遇到岳乐，雪灵儿对汉文的热爱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境界，急不可耐拾起便道旁边的一块石头，交到陈氏手上：“陈氏，你是哪个‘陈’，哪个‘氏’？怎么写，你快告诉我呀！”陈氏找了一块平地，将灯笼放在旁边，精雕细琢的写了三个字，笑吟吟的道：“我姓陈，闺名白芷。汉人通常喜欢在女子姓氏后面加个‘氏’来简化她的名字。”
　　“我的师傅叫陈名夏，为什么没人叫他‘陈氏’？”她追问。
　　陈氏眼睛一亮，不知想到什么，虽生出一丝哽咽，神色倒也如常，摸摸她的脸：“陈名夏正是我的父亲。”
　　雪灵儿倒觉得那双手仿佛只是骨头外面铺张皮，冷而膈，只是将汤婆子抱的更紧一些，并不舍得丢开她的手，心中生出一丝相逢恨晚的感觉，对身边这位翩翩佳人又多了十二分好感，一路问一路偷偷打量她，确实跟平日里见到的女子不大相同，她有庄妃都不能企及的柔软，又有额娘难以比肩的美丽，这真是雪灵儿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最完美的女子了。可惜命不好，只是个侍妾。
　　说罢就到了画舫，舫上已经被装点的灯火通明，远远的就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玩闹声伴歌伴舞。陈氏轻声说道：“舫上四个小格格是科尔沁大妃带来的，穿洋红衣裳的是她的女儿孟古青，水绿衣裳和鹅黄衣裳的是她侄女伊日古和赛罕，最小的那个带风帽裹斗篷的是她孙女宝音。”雪灵儿是一个也没记住，从小到大，她的玩伴几乎就是两个哥哥，再没有旁人了，一下子看到几个同龄的小格格，她也好不快活。
　　还没等他们走进去，领头的青格格不怀好意大喊：“你们快看，南蛮子又来了！”伊日古和赛罕鹦鹉学舌一样跟着她喊，最小的宝音也不明就里的拍手叫好。四人用蒙语对陈氏指指点点。陈氏既不理会也没感到不悦，只是耐心跟乳母和太监交代一二。但直觉告诉雪灵儿“南蛮子”是骂人的话，陈氏被骂，刺激了雪灵儿好打抱不平的心，又加之不懂蒙语，总觉得这一群人真是坏透了，她哪里是肯吃亏的人，跳到蒙古格格面前，掐着腰大声反驳：“你们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孟古青比雪灵儿高出一个脑袋，自然不甘示弱，指着她的脑门子，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恶狠狠的说：“你跟她这么像，你是大南蛮子带来的小南蛮子吗？”
　　伊日古和赛罕真是没有个性的姑娘，又恐天下不乱，在后面起哄：“小南蛮子！小南蛮子！”
　　雪灵儿气急败坏，胡诌道：“蒙古人，臭鞑子！”
　　接着，雪灵儿遭遇了她人生中第一场凌辱，先是被孟古青扇了耳光，又被伊日古扯了头发，被赛罕踢了一脚，陈氏看到的时候，真是个混乱的场景：雪灵儿仍然跳着脚跟孟古青打架。她仗着个儿矮，拧了孟古青的屁股，踩了赛罕的脚，虽然自己很痛，但她的身体却充满的力量，要比较这火辣的性子，雪灵儿和孟古青简直不分上下。虽然打的不尽兴，但示弱服软装可怜是她凭经验总结的生存之道，只要对象合适通常都会很奏效，于是在她一脸痛楚握住自己手腕的时候，宫里来的九阿哥半个身子已经挡在她的前头了。
　　福临也是凑巧路过，凑巧听到画舫热闹非凡，凑巧又有心情过来瞧瞧，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真是惊呆，他自小身边姊妹不少，但无一不是循规蹈矩，文静又清秀的，绝对不曾看过这种精彩绝伦的大场面。他素知表妹跋扈，自然厉声遏止：“孟古青，你住手！”
　　雪灵儿这才瞧见来救场的竟是九阿哥，第一次对她示弱服软装可怜的生存之道产生质疑，简直肠子都要悔青了。对于九阿哥这样有过大过节的人，必须要保持一种不认输不认错不认识的气场，否则被活捉一定死的很惨。此时哪还指望此人主持公道，只求不要公报私仇。果然被认出后，马上被呵斥：“赫舍里，你也住手！”
　　雪灵儿怕被报复，心想此地不能久留，低头认错拔腿就跑，陈氏吓得急忙喊她，福临道了声“嫂子放心”便替她追过去了。
　　雪灵儿一门心思往高处跑，越跑越黑，越黑越害怕，一边怕被后面的脚步声跟上，一边有怕听不到脚步声。她实在是怕被人抓住后直接丢进海子里去，三九天的海子已然结了冰，福临会先凿一小洞，那洞的宽度刚巧能通过她的身子，她被爽快丢下去，不会凫水的她在水下扑棱扑棱，寒夜天光晦暗瞧不见洞口，水里冰可蚀骨，她没力气了，瞪大了渴望生命的眼睛却陀螺般转着往下落，临死前没吃一口她最爱的金丝酥雀真的好遗憾。
　　她跑的吭哧吭哧，遂灵机一动往边路小道一躲，眼睁睁看着福临继续往上头追了，可四周乌漆抹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她抱着膝盖团坐在地上，突然就后悔的哭了。她胆子极小，心想就算被扔到海子里也不想呆在这儿吓死。先是压低声音的哭，哭的嗓子涩涩的，于是就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了，直到有个人提着盏灯走到她跟前儿，她哭的太专注，都没意识到。
　　福临一坐下，雪灵儿马上忘记刚才她心里盘算是害怕福临多一点还是怕黑多一点，摸索到小瓜皮灯的提线，起身就走，但被人眼疾手快的拉住。她只好坐在原地，捂着脸，假装继续哭。
　　福临从衣服里取出一方巾子，塞到她手心里，哄着说：“害怕了吧？擦擦眼泪。”
　　雪灵儿拿起巾子撇着脸偷偷擦了擦，她打定主意不给福临看清正脸，并瞅准时机，能溜就溜。
　　“你不是赫舍里家的‘小辣椒’？上次我就是被你推进海子里的！”福临言之凿凿。
　　被指控为小辣椒心下十分不爽，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清清嗓子，捏着喉咙，细声细气的说：“奴才雪灵儿，不是什么赫舍里家的小辣椒，您大概认错人了。”把巾子塞到他手心里：“谢谢，再见！”
　　映着灯笼晦涩的光线，这巾子上平针绣着蝶恋花，虽然眼泪让它皱皱的，但分明是上好的湖丝缎地的，不正是她那日在宫里被白鹅衔走领围吗？上回进宫穿的那套旗装是特地定制的，领围也是搭配在一起裁的，绣工完美，她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东西，竟没想能失而复得，竟兴师问罪的道：“这明明是我的领围，怎么会在你手上？”
　　雪灵儿默默骂了一句“白痴”，向福临投去她温柔似水的目光：“哦，这个巾子特别像我额娘给我绣的那幅，但是我个儿小，这个巾子那么长，原是看错了。我跟公子深夜相会也是缘分，不如你将这绣品赠我，我也赠个什么东西与你交换。”
　　福临竭力不表现的过于得意，可还是忍不住嗤笑出声：“得了，别装了，我知道你，就是你。”
　　雪灵儿一脸挫败后的迷茫。
　　“堂兄跟我说，他见过你，说了‘雪灵儿’的典故。”
　　提起那个冷峻秀美的糖哥哥，雪灵儿对他少了一分排斥。
　　福临挺喜欢这枚“小辣椒”，总觉得她在的时候他就不过于寂寞，于是拉她起来，说：“你若肯跟我到山顶坐坐，前事我就不追究了。”
　　“好说好说。”说罢，两个半大小人儿就往假山顶上去了。
　　夜凉风轻，月朗星稀。因穿的极厚，走了一阵子倒发了汗，他们靠在假山石上席地而坐，远处星星点点处便是盛京最高贵的皇宫了。时下快要过年，各宫里上的灯要比平日多一倍，远远看去，像错综盘旋的几条火龙，更衬的旁处晦暗不清。好像这整个盛京就只有那一处生命。但对福临来说，那里就像笼子一样令人厌烦，他那时就像个被锁住的雄鹰，空有一腔鸿鹄之志。
　　雪灵儿看他傻坐在那里不讲话，又打开了话匣子：“豪格是你大哥，那岳乐是你几哥？”
　　福临倒被她问乐了：“豪格是亲兄弟，岳乐是堂兄弟，不是一回事儿。”
　　“什么‘轻’兄弟，‘重’兄弟？什么‘糖’兄弟，‘盐’兄弟？你们文绉绉的，好奇怪！”雪灵儿摇摇脑袋，表示不想追究这麻烦的家世。
　　福临被戳中笑点，刚才满脑子烦心事，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你这丫头真是有意思。”
　　“你才是丫头呢！不是告诉你我叫赫舍里•尼莽吉，而且，我现在改名了，我叫赫舍里——”
　　“雪灵儿。赫舍里•雪灵儿对不对？“福临侧脸望着“小辣椒”，“小辣椒”又急又气满脸通红，因上回已经领略过她行事作风的出其不意，为避免情势急转直下，福临宣布休战。
　　雪灵儿鼓着嘴巴不吭声。
　　福临问道：“听我堂兄说，你是崇德八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出生的，可是生辰要到了？”
　　“就是今儿个。”
　　“今日是你生辰？”他有点不置信，浑身找了遍，很想要送个东西给雪灵儿当生辰礼物，好不容易从衣服里找到一包点酥糖，放在雪灵儿手心里，又交代：“先别吃。”
　　再坐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根从八角亭上敲下来的冰凌子，掰了一截蘸了蘸点酥，又给雪灵儿，说：“你尝尝，宫廷御膳冰点酥，好不好吃？”
　　雪灵儿的好奇心打败怀疑心，冰冰甜甜，有糖心之甜糯，又有冰之松脆，大声夸赞：“好好吃，比庄娘娘的马奶·子霜糖还要好吃。”
　　福临再未接话，只是默默又送上几个冰凌子，雪灵儿自顾自吃的鼻涕横流，终究还是小孩子，因为馋嘴就贪凉，量全府的人都没敢给这精贵的格格吃过这种东西，哪怕是三伏天。三九天吃冰凌子的下场，可想而知。福临只当她是睡着了。也不问不管，任由她靠着，自己想心事。
　　那时的福临，最大的烦恼，莫过于皇阿玛更喜欢十一弟，因为十一弟可爱伶俐嘴巴甜；最大的烦恼，莫过于豪格总不理他，还不如堂兄岳乐愿意照顾他教他；最大的烦恼，莫过于见不着自己的亲额娘。可他也有开心的事情，因为的十四皇叔已经答应他年后要亲自带他去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