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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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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
阿木是只狐狸。
但它不是一只寻常的狐狸。
它母亲生它时吞了天地异宝,于是它生来便是个仙胎,一身雪白,有九条尾巴。它出生时天降祥瑞,三十六天祥云涌起,连天界都被惊动。狐族的狐帝素来便由九尾狐来继承。凡间话本里说狐狸修为越高,尾巴便越多,待到生出第九条尾巴时便修为大成而得道成仙。而实则不然,血脉一事是天成,后天无法更改。狐族九尾便是帝王,也只有九尾才可称帝。此乃天命。九尾是天生血脉。
而狐族九尾狐的诞生一贯讲究机缘,历来每一只九尾狐的诞生都不尽相同,自上一任的狐帝故去之后,狐族近千年来便没再诞生过一只九尾狐,于是阿木甫一出世,便惊动了整个狐族。
阿木的娘亲生它的时候便死了,耗尽心血。它母亲是只寻常的狐狸,要孕育九尾狐帝委实艰难了些,于是生下它后,便只剩了一口气,临终前她望着它,目光有些远,温柔而悲伤,她说,你就叫阿木吧,阿木。离于爱者,无惧无怖。希望你就像根木头似的,莫动情,莫伤情。
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它母亲就死了。而后它被狐族的臣民接走,后来它又有了名字,叫白泽。然对于这个名字,它更喜欢自己最初那个名字。它生来便灵智开启,它一直记得他母亲对他说的那句话,她说,你就叫阿木吧。
阿木。
它的修行很快,概因天生九尾的缘故,不过千年,便位列了天庭的上神之位。很多时候它都觉得,作为狐帝但似乎很多时候并没有它太多的事情,若要准确的来说,它大概就是个类似于制衡的点的存在。四方争斗,狐族有它这个狐帝,然后得以族内子民安心。
其实也没它什么事嘛。它于夜里辗转反侧了许久,身上狐狸毛也蹭下来了不少,最后终于决定夜里翘家离去。它幼时因着身份贵重,众狐不论年纪大小在它面前都是十分讲究礼数的,所有狐狸在它面前说话,出口前都要斟酌三分,把它当个假人似的供着。旁人家的小狐狸崽子在它这个年纪还在打滚撒泼的时候,它便要修行看书参悟这三千众生。它好友龙帝曾转着酒杯对它说:“你这样活着,可真无趣。”
它当时听了只淡淡一笑。这样的人生也的确无趣。一抬首一侧步之前,全都有讲究。连什么场合应该怎么笑,这笑容又应该上扬多少角度,都是长老策划好了的。千岁那年,它望着月亮,山高月小,它望着如此景色便突然起了这样的想法。它想看尽三千世界。想要有那么一刻放纵,追求自己的本心。往日里它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才起了一个念头就叫它自己全部打压下去了。这是妄念。不可想。它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可是不是今夜月色太美,所以才勾得它心思百转?那个念想涌上心头之后,便一直下不去了。最后它心一横,连夜就翘家离去,连包裹都没整理。后来它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大约那时候也是知道的,若是过了那时那景,也许到了次日,它便再没了勇气做出那样的决定。
临走前留了一张条子说自己去闭关,还弄了个假的狐狸身放洞里,四周布下了禁制,它理了理袖子,很满意的离开了。前往的是人间,它一早便听闻那里很有意思。它去了之后,果真觉得有意思,尤其是吃食。它并不习惯变作人身的模样,往日里那是长老的要求,如今无人拘束了它,它自然便是个狐狸模样。因九条尾巴太过招摇,被人看到了影响也不好,这世间九条尾巴的狐狸如今也就它这么一条,这不明摆着告诉人它偷跑出来了么,不好,不好。于是它就将尾巴化作了一条模样。它吃了别人家厨房的饭菜,便会留下一块金子。有人曾有幸见着它离去时的模样,于此人间便流传开一则关于狐仙的传闻。
后来它听闻帝都靖王府上的厨子烧的一手好菜,尤其是叫花鸡,听此消息之后,它便没什么犹豫的前去了。吃饱喝足了离开的路上,它意外的遇见了一个小姑娘。让它留意到那个小姑娘的,倒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小姑娘脸上擦了胭脂,血红血红的一大片,跟个鬼一样。实在是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奇特的品位,才能化出这样的妆容。然后它见着那个小姑娘往前走着。
前面就是湖了,可是她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径直的往前走去。它想着,她再往前去一些,便要有去无回了。然后再细细一看,它突然有些明悟。哦,原来是个盲姑娘。
于是它出声提醒:你再走,前面可就是湖了。
那个小姑娘突然的停下了脚步看向它这个方向,问:“你是谁。”
它对上她那双眼睛的时候愣了一瞬。那样又黑又深的眸子。无悲无喜的模样,衬托着那张可笑的大花脸,说不出的古怪。出了王府之后,它无意间听闻了王府里那个小姑娘的故事。民间的传言,人们说,靖王府的五姑娘,乃是巡海夜叉的转世,她手里头捏着一本生死簿,能掌管人的死生。五姑娘身上煞气重,寻常人都无法靠近,不然就落得一个死的下场。比如说她的母亲,她的祖母,她的未婚夫,还有她的外祖父。人们说着五姑娘是如何被养在深院里的,王府又是如何寻了道行高深的道士来施法祛除煞气,符印贴满了整个院落,比镇压那凶恶的妖怪还要多上一倍。阿木听了有些好笑,它见得的那个小姑娘分明是个凡体肉胎,哪里是什么巡海夜叉的转世。
然后它又觉得那个小姑娘应该过的不怎么好,顶着那样的名声,想着它之前见着她时,她一个人,连自己险些要掉进湖里了也不自知,如今瞧着外面也是些离谱的传言,想来她家里人也对她不那么好。次日里它又进了靖王府,走的还是昨日走的路线,然后又遇见了她。她同昨日一样,还是差点掉进湖里。它这时有些反应过来。那小姑娘可能不是什么失足坠湖,这大约是件有计划的投湖自尽事件。但眼下的情况是,这计划不幸被它给搅了,而那小姑娘大约是个心地善良的,不愿辜负了它一番好心,于是就做出一副失足坠湖的模样,然后第二日再回来继续投湖自尽。
它瞧着小姑娘脸上那花猫般的妆容,还有那没什么表情的小脸,第三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了。是它多管闲事,但它的确不想见着她就这么死了。她才十四十五左右吧,这样小。小姑娘在第七日的时候,轻声问它:“你是府上的客人么。”
它想了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不动声色的:“我只是个过路人罢了。”
她不提它连日出声阻止她投湖的事情,它亦装作一切不知。两人只随意聊着,起初是她问一句,然后它答一句。像是“今天天气还好么”这样的问话。后来它给她讲它在街头巷尾看见的一些趣闻。女孩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新奇的表情。它陪着她,给她讲那些故事。它想自己这么个算不算是多管闲事。它还记得那回自己听人说起“那个五姑娘,一生下来,便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它听得这句话时,握着杯子的手一松。它一时想起她那双无波无澜的一双眸子,仿若古井里幽深的水。那陡然回眸的一眼,深刻的入了脑海里。模模糊糊的一种感觉,它叹息一声,这大约能叫同病相怜?它说不清楚,只是好像自己无法就这样放下她,任她一人自生自灭。
女孩在它的陪伴之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多了起来。她总是能第一时间感知到它的出现。当它跳上墙头,它便能听见她的声音,很平稳的声音,没有拔高或是压低,亦没有调子上的变化,但很容易让人辨认出声音的主人此刻欢欣的情绪,她说:“你来啦。”她并不知道它在哪个方向,于是视线平平的落于前方,漆黑的眼睛里有明亮的光亮,像深潭落月。它很好奇,她到底是如何知道它的到来的?她自己也答不上来,只是知道它来了。很多时候,它会给她带上各种在外面买回来的小玩意,有时候是铃铛串,有时候是些小吃零食。小姑娘通常咬上一口吃食就不再动了,它问她是不是不喜欢,然后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拿着盛着零食的盒子,小声的说,她想带回去再吃。
那个小姑娘总是能触动它心底最柔软的一个地方。有些微微酸,微微的痛。它总想,自己对她的感情也许是人们说的移情。它瞧见她的时候总觉得像是瞧见了当年的自己,两人或许并不那么相像,但它总有一种这样的倒错感。春花馥郁,夏木萋萋,海棠花开满枝头,她安静的站在花树之下,脸上有轻微的笑意,枝头的花盏在风中上下浮动,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子,那是它未曾听过的小调,柔和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风一吹,落花盈满衣袖。
转眼经年,狐族那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在人间寻着了它,甫一见面便颤巍巍的跪下,声泪俱下,说,族里寻了它许久。原来前些时日里,有妖族叛乱,神魔混战,才不过短短这么两三年的功夫,除了人间,其他地方已是乱斗成一片。族里原本因它闭关,不敢叨扰,后来事态实在是严重,不得不擅闯了法阵,结果在里头并没寻见狐帝,只寻见了一个替身。狐帝失踪,虽说这消息马上就封锁了,但上层知晓此事的,大多心生不安,一时间人心浮动。阿木听闻此事,沉默许久,然后他说,你一路奔波,也是累了,休整一夜,我们明日便走。
次日它向女孩子告别,让她好好照顾好自己。
她听得这话,有些怔怔的望着它。半晌,轻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意味。
它听到这个问题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笑了一下,只是笑容有些勉强,她说,你若是回来的晚些也没有关系,那时候我们前些时日里埋在树下的酒说不定也就好了,到时我们一起把它翻出来好不好?
它看了许久,终是应了一声,好。
她又望了它一会儿,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最后问,我、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脸?
大约是紧张,语句有些结巴,声音还有些颤。
她攥着自己的衣摆,补充道,我同你认识这么久了,可我还是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模样。现在你要走了,所以我就想摸摸看你长的什么样子。当然,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
它静静的看着她,然后化出了人形,它说,好。
女孩子鼓起勇气伸出手。她的手指有些微凉,轻飘飘的略过它的眉目就像有小冰块点在它脸上。她只敢拿指尖轻飘飘的擦过它的脸颊,它叹一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然后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她顿时脸微微红了一红。
它望着她被浓墨重彩的颜色涂抹的看不清晰的面目,揉了揉她的脑袋,它笑道,像个小花猫。她抬脸看他,解释说,是我的侍女给我画的。又有些急切的道,你是不是不喜欢,你要是不喜欢,我现在就把它擦掉。然后从怀里掏出了巾帕,往脸上用力抹着,妆容模糊了,可惜没擦掉。它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模样,轻叹一声,从她手里接过手巾,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它细细的帮她擦拭,动作温柔。两人靠的很近,彼此间的呼吸清晰可闻。她突然眼泪掉下来。它的动作顿了一顿,轻声问她,怎么哭了?她摇了摇头没说话。它替她擦干了从眼角不停涌出的眼泪,细细的打量她的面容,她还小,细嫩的皮肤,稚气的眉眼。但她是个好看的小姑娘。长大之后会更好看。它从一旁摘过扶桑花,簪在她的鸦雏色的发鬓上,说,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她抽了抽鼻子,竭力忍着眼泪,果真露出一个笑来。离别的时候,她已经擦干了眼泪,她对它说,你要珍重。
三界的神魔相杀,天火一团一团从苍穹坠落。极西之地出了一个魔,无人知道那个魔是怎样诞生的,仿佛是横空出世,以极蛮横的力量斩杀诸多神魔,甚至策反了许多妖族,天下一时血流漂杵。据说那魔在寻找什么东西,人已寻至了须弥山,而须弥山是狐族镇守之地,阿木遇上那魔,它被伤的很重,九条尾巴被斩到一尾不剩,血淋淋的一片。狐族上下全在哭泣,大长老跪在它床前,它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九尾只俱断,怎么可能还活的了多久。好歹它舍了这一身,终归是换来狐族短暂的安宁,它伤成这样,那魔也不落个好,至少它能保证那魔千年内都不大可能有什么动作。
它现在快要死了。阿木趴在狐狸榻上,洞内嵌着夜明珠,亮闪闪的一片,它对长老说,我等会儿就要走了,如果要死的话,也要死在一个族民看不见的地方。想了想,又忍不住多嘴嘱咐大长老,你日后少喝些酒,喝多了对身子不好。大长老嗫嚅着,什么都没说,只眼泪从眼睛里掉了下来。晚间的时候,它离开须弥山,山高月小清辉万里,月亮依稀是它曾经偷偷出走跑去人间游玩时的模样。它难免的想起那个小姑娘,她说她等它。恍惚里又见着她站在花树底下微笑的模样,风吹动的时候,有一朵花从枝头凋落,她那时恰好伸着手,于是浅色的花朵便整个掉在她掌心里。它想到这里,突然有些难过,可是却又不是那么明晰的知晓自己到底在难过些什么。在这样生命将要消耗殆尽的时刻,它既想去见她,却又不敢见她。此时正是人间四月,它去了端王府,然而却得知她早就不在府中了。妖族的生命漫长,对于时间感知近乎模糊,人间已然过去十年,十年,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也应该长成大姑娘了。端王府的五姑娘出了家。它打听到这些时,透支的法力已经不足以让它再维持人形的模样。彼时艳阳高照,天空是动人的青色,静安寺里隐约的唱诵声音。它躲在树木后头,一双狐狸耳朵都藏的严严实实。它想,它只是看她一眼,看一看她如今过的怎样就好。
那个时候,恰好有一队人经过,它躲在石头后面瞟了一眼,然后搭在石头的爪子就那么颤了一颤。它一眼就从就从人群里看见了她。尽管十年让一个人变化很大,但它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她从它藏身的石头前走过,脚步有一瞬的停顿,侧头向它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它听见一侧有一人问她怎么了。四月的风拂过她的发梢,她眉心微微皱着,似在思索什么,最终缓缓道,没什么,大约是我的错觉。
人群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了它视线里,它才从藏身的地方钻了出来。
它有些怅然的望着她离去的那个方向,想着,方才这个时候,她是不是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察觉到了它的存在?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因为九尾俱断,它如今也就同一般的狐狸没什么多大的差别。阿木沿着寺院的墙一路寻到了她所在的房间。她人并不在,它趴在她房间的窗口上,想着,也许它应该给她写一封信。
然而这个心思尚在心头转了一圈还未下定决心,便隐约听见有什么利器破空而来的声音,它惊觉避开,往边上一跳,回头便看见扎在脚边那一方土地上的一支颤巍巍的箭。来不及躲开,第二支箭已然到了跟前。那支箭扎穿它心口的时候,它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疼痛,只是有些遗憾,它曾经答应过一个小姑娘陪她海棠树下喝酒,但它如今陪不了她,甚至连告诉她一声都来不及。视线里最后的画面是红木的窗棂,一方长桌,还有桌上的砚台。大约是死前的错觉,恍惚听见她幼时唱的那首歌,不知名的调子,她轻轻哼着,脸上有暖暖的笑意。
这样也好。它这样默默的想,然后合上了双眼。
打从一开始,它就把他们两人摆在这样的位置:
——她是“她”,而它是“它”。
【转】
她是端王府的四姑娘,外头都传她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儿,也的确,父王总是将最好的东西给她。她还有个妹妹,娘亲因为生这个妹妹死了。众人都道她的这个妹妹是父亲心头的一根刺,哪怕只是碰一下都会心头淌血。年幼时,她也觉得父亲心里是最关心她的,后来才发现,其实,那个被称之为父亲心头刺的妹妹,在父亲心里永远横亘在她前面的。就举一个例子,父亲不许别人待妹妹太好,却又不许别人欺负妹妹。有仆人私底下克扣了妹妹的例银,这事当夜父亲就知晓了,直接将人绑着打了个半死不活,有此前车之鉴,后来便再没有人敢做这样事。她父亲能清楚的记得妹妹讨厌吃什么讨厌什么味道的熏香,然后让人可着劲儿把那东西往妹妹屋子里搬,却一点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哪怕她跟父亲提了十多遍,那也是过耳浮云。
她讨厌那个瞎了眼睛的妹妹,并且越想越讨厌。九岁那年她冲她喊小瞎子,结果被父亲罚跪祠堂三天,还不给吃饭,她咬牙果真什么都不吃,第三天的时候晕倒在祠堂。往日里多宝贝她的父亲啊,那时只冷着脸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自那时起,她便决定要一辈子讨厌妹妹。她处处挑衅,逮着父亲不知晓的时候各种欺负妹妹,而她那个妹妹不管她做了什么,永远都是一副木木的表情。她恨恨的想着,凭什么?凭什么她一个人在这里恨得抓心挠肺,而她却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看着妹妹那张脸,有时便恨不得上前去给她一耳光,看她还能不能再维持那副死人嘴脸。她将这事儿跟三哥说了,三哥看了她一会儿,说,四妹啊,我看你是不是太闲了?明显想太多了啊。她闻言大怒,一脚踹上去就说了一声,滚!
十六岁那年,她被冠上京都第一美人的称号,她那时很是得意,但那得意只维持不到一个月,偶然的她听见那些仆人讨论。四姑娘啊,的确是好看,但若平心而论,五姑娘生的更出彩些,虽然现在还没长开吧,但长大之后必然是个美人啊,只可惜一双眼睛看不见,当真是可惜了。
她当时回了屋子将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粉碎。胸腔里有一股邪火在烧,烧的她真想立刻冲出去就将那在小院里的妹妹给挠成鬼脸。她恨恨的想着,等她把她脸给毁了,看她还拿什么同她比。但她到底不敢。只怕她做了这些事,父亲会扒了她的皮。她忽悠着妹妹的侍女给妹妹化浓妆,她妹妹被她成功忽悠。她看着妹妹那一张看不出面目的花脸,心里头大笑着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可是后来有一天,妹妹突然将原本脸上的浓妆给擦去了。她怔了一下,府中怔了一下又何止她一人。她琢磨了一番,然后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问妹妹为什么,得到一个回答是不好看。不好看。有人同她这个妹妹说了这浓妆不好看。她看着妹妹卸了浓妆之后,那张清理的宛若出水芙蓉般的面容,第一反应便是“女卫悦己者容”。尤其是妹妹说起“不好看”这句话的时候,那眉目间依稀的羞涩之情真是让人说是没有奸夫也没人能信,当天下午她就气势汹汹的带着一帮人去搜妹妹房间。一搜之下果真就搜出了一个仔细收好了盒子。她得意洋洋的笑起来,打开来一看,表情却僵住了。那盒子里面竟是些发霉的糕点。也不知道被藏了多久了,长了一圈绿毛。
她觉得恶心极了,命人全部丢掉。盒子里千奇百怪的真是什么都有,除开那些发霉的点心,还有干瘪的花,半截已然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东西,破碎的杯子以及脏兮兮的手帕什么的。那天晚上她听说妹妹哭了,哭的很是伤心。
两年之后父亲给妹妹定了一门亲事,结果妹妹跑出去出家当尼姑去了,气得父亲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第六年的时候,妹妹被宫里的太后娘娘宣了进宫讲佛经去了,听说很是得太后青眼。第八年的时候,她竟然在她夫君那里看到了一副妹妹的小像,是夫君醉酒之后被她无意间发现的,那小像被珍而重之的放在贴身的香囊里。脑中有一瞬空白。回过神时,下唇被咬出了深深血迹。她恨极了。不过一个瞎子。她竟比不过一个瞎子!父亲是如此,如今她丈夫也是如此。她恨极了,感觉心里好像被人拿刀子一下下的切着。静安寺里相遇,她妹妹仍是从小到大的那副死人脸。她真是恨极了。她开始处处找她麻烦,就像小的时候那样。只不过长大之后两人分开两地,想要寻由头找麻烦也的确不那么容易了。第十年,她去她屋子的时候恰好看见了她窗头一只雪白的狐狸。她那时带着侄女,她侄女自幼流落民间长大挺大了才找回来,一身的江湖气,随身背着弓箭,谁都劝不下来的。她看着那只狐狸,心里想着,真不愧是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的东西。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笑起来,拍了拍侄女的手,说,来,你把那只狐狸射下来。
她侄女真是听话,那只狐狸被一箭穿心,然后她把那只狐狸带回了家,又命下人剥了皮做成一顶狐裘。她想着,你让我这样伤心,我也要叫你尝尝伤心的滋味。她那个妹妹一贯没什么心,冷血的很,曾经对妹妹最好的祖母和外祖父去世,也没见得妹妹她掉下过一滴眼泪。唯一的一次失态,也只当年她将她那乱七八糟的盒子丢了的那回。而如今,看这狐狸当时的模样,大约便是她妹妹养的。也不知道她妹妹知晓了自己养的狐狸被人剥了皮,会是什么反应。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高兴起来。侍女来了,她脸上还带着那显得有几分隐秘的愉悦笑容,她拍了拍那件狐裘,笑起来,说,你要把这个好好的交给我妹妹。你要亲手交给她。
【合】
十年前相别,她便再也找不到那个会在碧波潭旁陪她说话的男子。
明珠常常想,他大约已经将她忘了,他大约早就忘了曾经那个眼盲的,日复一日的等在碧波潭旁只为和他说上一句话的小姑娘。也许他早就娶了妻,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只有她还在等着他来兑现当年海棠树下的那一诺言。
明珠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有点难过。可是这样的难过,在日复一日的重复里,也就变得麻木了。如果他还记得当初的诺言,如果他想要来找她,他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便能知道她如今的去向了。
但他始终没有再来。
这一日,她同往常一样诵完佛经,才堪堪起身,便有人进来通报了,说是她的小姐姐要送她一件礼物。她默默想着,六月的时候送狐裘,也的确是挺有创意的。接着,通报的人又说,那个送礼物来的小侍女说是要亲手将狐裘交到她手中。真是奇怪的请求。不过也没什么。于是她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
而当那个小侍女踏进房间的时候,她一时间怔住了。这样熟悉的气息充盈着整个房间,她在愣怔片刻之后,有些不可抑制想要哭起来。她等他这样久,而他终于是来找她了。
她抱着狐裘,小侍女离开之后,她站在封闭的房间中央,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此刻这样明亮。她欣喜而轻声的问着,像是怕惊动一个梦境:“是你么?是你来了对不对?”
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人回答她这个问题。
以后,也不会有人来再回答她这个问题了。
她不知道是,几日之前,她同他就在这咫尺之间,隔着一块石头。那时的她恍惚觉得他来了,可她很快的又否认了这个想法。过于微弱的气息,微弱的就仿佛是她的错觉。她不知道的是,那其实并不是她的错觉,十年之后有那么片刻,她同他在这咫尺之间,两人中间只不过隔着一块石头。那时他静静的看着她,只是想知道她过的好不好。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