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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桃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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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桃源
薄暮渐散,已将近了日出时分,云层到地面却仍是灰蒙蒙地,不见一丝天光。只听林木草叶簌簌摇动,偶尔一阵响得急些,叶片上雨水跟着沙沙落下,滴上泥地,也便没了声息。一个人好似沉在无边无际的水气底下,空荡荡,静悄悄,只是一片的沉寂,而冰凉。
“嘎——”
一声尖鸣,扑楞楞群鸟乱飞,高树丛间陡然冷光迸射。“铿”地一声激响,双剑交击,两只手,两口剑,都在空中一顿。火星飞溅,在青年脸庞上亮了一亮,瞬间映出满目惨白;只唇间一线血色,滴滴沥沥落了下去;不知冷汗还是雨水将发丝浸得透了,湿淋淋地沾在眉梢眼角上;苍白、殷红、漆黑,三样色彩纠缠在一处,映着剑上青光,直是触目惊心起来。
他对面那人脸上也是汗水奔流,青森森地扭曲作一团,竟比剑锋还无人色。手中却丝毫不停,一剑疾刺,竟是一般不二,同样的衡山剑法!
这人正是刘正风同门。虽非一师之徒,然朝夕相见,也叫过了无数次的“鲁师兄”。哪知片刻前在这林中猝然打个对面,冲口叫了这一声,这同门师兄却不回答,直勾勾盯着了他,忽地道:“刘师弟,你……受了伤么?”
“受伤”二字声犹未落,刘正风眼角间陡觉冷光一闪,却是身前地下恰有一摊积水,水面反射,刹那间不及多想,立时提气后跃。砰地一声,身形一晃,后心已撞上了身侧树干,哗啦啦响声连片,满树黄叶连着水珠一齐震落下来,溅得两人一头一脸。他原本立足之处土泥纷飞,一道剑痕入地半尺,对面之人手中亮闪闪,冷森森,正是一柄出鞘的利剑。
这一击竟尔不中,两个人瞬间都是一窒,但也只是一瞬,那姓鲁的嘴角一扬,扯起了半个狞笑,也不言语,反手拔剑,纵身又扑了上来。
剑锋相撞,当当当连声狂飙般一掠而过,四下落叶搅得粉碎,随风乱飞。每一剑过,刘正风身形一颤,便向后退了一步,展眼两个人四十余剑交过,他便是退了四十余步。便在师门对练,绝无性命之忧的时候,这般的退法也从所未见。然那鲁师兄眼瞪瞪看着,手中剑愈出愈急,愈急愈快,四十余剑杀招,却是落空四十余次,始终未能刺上退后之人的半点衣衫。
这鲁连荣在衡山二代大弟子中年纪最长,自视甚高,对掌门亲传弟子亦向来不忿。但这时到了生死局中,不必人言,也知自己剑法差他太远。只觉一股热辣辣酸气打心底直冒上来,眼睛都涨得红了,猛地大喝一声,双手将长剑舞了半个圆弧,举过头顶,往下便劈!
剑风起,寒气如割,刘正风但觉全身冰冷,也分不清是对面剑风,是身上剧毒,还是直沉了下去的人心。这一剑再无力气退避,只来得及横剑一封,喀啦一声直刺耳鼓,火星迸射出三尺开外,刘正风那剑已然断做两截,啪哒一响,跌在了地下。
这几近无赖的一招得手,鲁连荣也不由一呆,脸上神色说不出地古怪,又是兴奋、又是惊慌、又是几分说不出的惧色,口里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几声,眼光笑容同时杀气交迸,又一剑分心便刺。
这一剑一意杀人,一出手时,双眼便死死盯着了对面的动静。却陡见刘正风眉间一凛,剑刃反光只刺得眼前一花,便知他是要掷出断剑,立时身形急转,长剑去势不停,却已在一瞬间凭空扭过半个圈子,将敌刃让在了一边,迅捷狠辣兼而有之,也实是极高明的剑术。
然剑光刺目,鲁连荣反应立生,相去不过一瞬,便是这一瞬之间,刘正风举手掷剑竟是虚招,只觑着鲁连荣身形一动,同时间已弃剑、侧身、上步,一步踏落,恰是两下里身形交错,鲁连荣长剑撩在外门,哪里还及收回,胸前一凉,三处穴道同被拂中。刘正风右手反腕掠处,唰地一声,鲁连荣那柄长剑冷冰冰的剑尖倏地反转,已然点在了他自家的咽喉上。
这下惊变只在一刻,鲁连荣眼中鼻中同时冷气倒灌,头晕眼花,脱口叫道:“百——”胸口气息闭塞,整个人已僵在那里,再叫不出声。心中却瞬间明白,这正是本门“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机变之速,当世无双。只是因人而授,门下会者不过莫大刘正风二人。刹时间妒火恨火一齐直冲,禁不住咬牙,却听青年声音便在耳畔,低喝道:“……为何杀我!”喉头上跟着一凉,冷气直透,这火登时便给逼了回去,连牙关也咬它不紧,不由得上下相击,格格有声。
这时两人相距不过咫尺,鲁连荣全身僵直,头颈都转动不得,只可使足力气斜眼去看。只见刘正风额上冷汗淋漓,瑟瑟连声,自玄衣衫角以至全身,连同那只握剑的手都在不住地发颤,手上一节节指骨绽露,尽是太过用力的青白之色,分明连这样站在那里,都是极其艰难的事情。但喉头剑尖阵阵刺得生疼,他也不需什么力气,只消轻轻一送,自己性命立时便休,再也顾不得什么,颤声道:“我……我一时糊涂,想着掌门传位若没了你,莫师弟一个人便不能……我是鬼迷了心窍!刘师弟……师弟……”
一声声“师弟”送进耳中,一日夜来的杀局也跟着在眼前一幕幕飞旋。好似无数尖利的冰刃乱戳乱刺,乱凌乱剐,争着自骨髓脏腑间血淋淋刺将出来,连不停地要冲出胸膛,涌上唇边的血流也都冷了。刘正风一时只想放声大笑,却笑不出来,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鲁连荣脸上肌肉抽搐,种种惊恐、昏乱、不知所措,却还清清楚楚,混着了一抹乞怜之色。
好一阵,但听风过林稍,飒飒不绝,刘正风这一剑,却始终没有刺了下去。
鲁连荣突觉颈上飕地一凉,张大了口,却叫不出声,一时也不知自己死了不曾,两眼发直了半日,才看见青年已退开两步,将剑尖缓缓垂了下去,方知自己这命是保住了。若不是身躯僵硬,险些儿一交便坐倒在了地下,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刘正风默然向他看了片刻,松开手指,将那剑落在地下,低声道:“鲁师兄,你若念的是衡山掌门,便当还是衡山之人,你——去吧!”也不再向那人的满脸惧色多看一眼,一句声落,转身便行。
这句话说到最后几字,鲁连荣虽两眼发花,也看得见他唇间殷红之色一层层染了上来,显然已将牙关咬得腥甜四溢,才撑得住站在那里。由不得脑中乱哄哄一片,那边背影都已望不见了,犹自想道:“看他伤势,定然回不得衡山了,倒是不必怕他告我什么……只是,只是他不着紧养伤,这等模样,还想着要去哪里?敢是……不要命了么?”
人道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场雨后夜风一起,衣衫尽透,隐隐已有沁人肌骨之意。积了一日两夜的浓云也吹开了几分,上弦月微光洒落,将山间草亭的屋顶映得发白,无数枝叶影子细细碎碎地落在上面,摇曳不住。
丁丁几声,七弦拨动,风自抚琴之人的手指和丝弦间穿过,远远地散在林间,余音渺渺,奏的是宋时《佩兰》一曲。
这曲子取自离骚,传说昔有灵虚子遇羽人鼓琴,石窗兰室,相晤而语,乃授清羽之调;琴谱云:“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乃是慕高洁以诉知音的意思。然今夜这人指下却听铮铮琮琮,一声声如雨乱落,竟是压抑不住的焦躁,似乎心中有什么事情好生难以委决,与这平和的琴旨大异其趣。弹不数段,当地一声响,琴弦崩断了一根。那人皱了皱眉头,又拂数声,当地一响,又断了一根。那人脸色大变,突然双手将琴一推,飒地一下便立起了身来,沉声道:“你……你来了么?”
对面之人应声长揖,轻轻地道:“子时未过,刘正风……不曾误了这七日之约。”
那人不答,亭顶阴影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都浸在一片幽暗里,看不到半点面色神情,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那青年立在月下,月光静静地自他全无血色的额头、脸颊、双唇间照落下来,映得一双眼睛黑幽幽地,仿佛深不见底。若不是风拂鬓发,足下只影摇晃,几乎要疑心眼前不是生人,而是笔记故事里随风而来,千里赴约的幽魂了。
好一刻,那人方点了点头,道:“刘公子,真是信人。”声音低沉,说得甚慢,短短一句话断做了两截,突地又戛然而止。与刘正风初识时的咄咄辞锋竟不知去了何处,默然半晌,便是接不下去。
刘正风轻轻地笑了一笑。他身上之毒虽无药解,若凭了玄门正宗内功,静心调息,决不妄动,多延几日也未必不能。但自踏出往此地的那一步起,便早已置之度外。这时夜风阵阵侵衣,已然全无知觉,自己身躯再没半点暖意,已知这一曲之限将至,也不多言,轻声道:“琴已在此,焉能叫他空候……先生,请了。”
那人的眼光突然一晃,暗影中也看得出大大地一震。月色幽明,风中树影一层层浮荡,青年衣衫上斑驳模糊一片,也看不清是否血迹所染;但那双握起洞箫的手却映得清清楚楚。但见伤痕交错,衫袖半透,手上只一用力,又有几点血珠自指缝间渗了出来,与失血的肌肤一衬,红白交织,说不出的艳丽,也说不出的惊心。显是他曾伸手握在树枝干上,用了极大力气撑住身躯,方才刺成这般。那人双目定定地看着,猛地踏上两步,似乎有无数言语要冲口而出,但到得唇边,终于只沉声答了一个字道:“……请!”
一声清冽,箫声散入夜风,空山月下回荡泠泠,竟不知是箫如月,还是月如箫。清矣,净矣,明乎,灵乎。若非眼中亲见,绝难相信这是出自那颜色惨淡,好似下一刻呼吸便会被鲜血淹没了去的伤躯之中。只是这一曲既起,什么江湖、算计、争斗、杀机,连着尘世生死都没了什么要紧,何处菩提树,岂用明镜台。此时此刻,天地之中,便只有这一曲清箫,无边风月而已。
许久,许久,箫声轻颤,杳杳而终。刘正风胸中这一口鲜血也终于溅在了地下。人只一晃,砉然向后倒落,便是什么也不知晓了。
这一昏迷不知许久,刘正风恍恍惚惚地,只觉得到一个“冷”字。好似整个人冻在极北寒地千年未化的冰层之下,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身体与那片冰冷溶作一体,都已不复存在,五脏六腑间空落落地,肌肤骨血也不知所踪。如果此刻这身体还有气息,只怕也一丝丝地冻做冰了。
突然却有一阵异样的感觉不知自何处传了过来,好一阵,方觉有一只手握在他手上,掌心炙热,直如火焚,阵阵热流直送入体内。所过之处,冰冷渐退,人便也一点点地生出了知觉。那人想是怕他手上有伤,握得甚轻,但拇指、中指、无名指上几处结茧刺上肌肤,隐约麻痒,却是似乎在什么地方,也曾经有过的。
刘正风忽地一颤,迷蒙蒙地想到,这三根手指乃是多年按弦所用,这只手的主人,便是那山间抚琴之人了。
他与那人相见不过两面,说过的话双手十指便数得尽,但不知怎地,一想到是此人正在身畔。竟如那夜初闻琴音的那一刻,全不由了自主。只觉自那一只手开始,一股炙热的暖流向着全身倾泻而来,潮水般一层层涌上,淹没了他。十八重底寒冰地狱,忽地变作了半天云间,荡悠悠地、轻飘飘地,昏沉中并不曾想,或者也并不须想,已是安心沉沉睡了过去。
又不知许久,刘正风眼中日光微明,微微一震,醒了转来。只觉那人的手还握在他手上,入骨般冰冷却已散去,只有绵绵泊泊,脉脉泱泱,潮水般温暖荡漾一身,自紧贴在一处的肩头、手臂、胸膛、后背之间传了过来。
这正是男子的怀抱。
日光浮动,无数纤尘在光晕中静静起浮,残余的几分迷蒙中,更觉颈项肌肤间隐约发痒,发丝拂动,耳鬓边呼吸隐约可闻,自己竟是整个人都倚在了那人的身上,静寂中一声声怦然不绝,也不知是谁的心跳。
刘正风神智陡醒,一瞬间也不及思索,本能地便要坐起身来,但只这么一动,立时便觉身上并无半点力气可用,空自挺身,却连移动一根手指也几乎不能,而这一下使力急了,突然间丹田中一阵隐痛直撞上来,指尖又是阵阵发冷,眼前晶明日色忽地一片昏黑。
却听有人低喝道:“休动!”声音似远又近,好似飘在天边云外,又似乎便在身侧,贴着耳畔发鬓发了出来。那双揽着了他的手臂已然一紧,跟着四肢百骸间暖洋洋地,仿佛浸在了温泉水中,竟分不清是送来的内力,还是那人体温灼热,握在一处的双手手心都隐隐沁出汗水来了。
要知以内力疗伤之事大耗真气,纵然师徒兄弟也未必肯行。然这样大恩,却偏生出在这样肌肤相熨,耳鬓厮磨,几乎要溶做了一处的怀抱之中!刘正风竟是硬生生地平生第一次,说也说不出,躲也躲不去,不知所措,连指尖都不由自主地发起了颤来。眼瞧着那人拂衣起身,叱道:“你身上毒还未退,可不要命了么!”语声低沉,深有愠色,手上动作却是既轻且柔,一面扶他靠在榻上,拉过一件长衫与他披了,却始终不曾碰上了他半点伤处。
两个人近在咫尺,温热气息一阵阵扑上身来,刘正风明知不当,便是一个字、一句话也吐不出口。好一阵方狠吸一口气,压着了心神浮动,低声道:“多谢……先生相救,刘正风如此……失礼了……”
那人闻声俯身,眼光向他直望了过来。刘正风不便对视,却也不能转开了头去,只得垂下了双目,听那人沉默片刻,忽地低笑一声,道:“我山居简陋,这些日也无处换了衣衫去,大家都是一般,刘公子又何必介怀?”
这话明明顾左右而言他,刘正风只听得一愣。看着那人一身衣衫不整,眼下青晕隐现,想是已有几日夜不曾合眼,突然心头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血衣早已换去,一垂目间,正见着身上一件干干净净的半旧长袍,只是衣襟半敞,尺寸略宽大了些,只怕正是那人的旧衣。他昏沉中也还罢了,此时人一清醒,禁不住心底剧震,连着全身都是激凌凌一颤,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如此……高义,岂有……岂有……”只是这“岂有”如何,连颤了几次,却怎样也接不下去。本来全无血色的肌肤间一片晕然,绯色上涌,已是红了。
那人看得清楚,险些儿失声笑了出来,作势低咳一声,转身踱到了窗边,不去瞧他。只听沙沙声不绝,几片落叶随风拍上窗扇,答答轻响。雨后山间微冷的清气自窗缝间吹入,和日光一起洒落满室,将摇晃的树影一层层投在那人身上。室中悄然一片,只有一个低回,一个断促,都是两人轻轻的呼吸。
刘正风脑中只道:“想他这等世外之人,何必拘这礼法,又有何可虑?”然而想是如此想,心却只跳个不住,便在那夜半塔上激战之刻,似乎也不曾跳得这般急过,直叫他静了好长的一刻,才如平日般说出了话来道:“大恩未能言谢,但不知先生尊名,我……”
话犹未半,那人已倏地一抬手,截断了他道:“你我识得了这一场,到得今日,你若还说一个‘谢’字,那便是看我不起,这话以后,再也休提!”顿了一顿,又低低笑了一声,回身道:“山林野人,本来也没甚么尊姓大名,你我因一曲相识,便依此称呼,倒也不妨。”
这句话说来带笑,人背窗而立,也看不清他的眼光神情。但这室内本不甚大,四壁萧然,窗边小几上日影摇曳,映着乌光内蕴,断纹斑驳,是那人手弹的古琴;除此不过一桌、一椅、一榻,那人的身影投在地下,竟是隐隐说不出的萧索之意。刘正风心头一震,当真便一字也不再问,只是抬起手来,正色施了一礼,道:“曲先生!”
那人双眉一扬,脸现喜色,忽地却又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什么先生后生的,哪里有这许多客套。我年纪长你几岁,便叫上一声大哥,只怕也还当得起罢!”
刘正风自识这人,便见他喜怒无常,好大的脾气,却也想不到天外飞来这样一句。他原是大家公子,自入师门,更是谦谦恂恂,江湖人人称道的名门高弟,这时却全不知了如何应对才是,呆了呆,只道:“这……”
那人道:“怎样,你不屑,还是不愿?”眼光之亮,直是不可逼视,结义兄弟所在多有,似这般毫不客气的,倒也少见。刘正风无奈,只得低声叫道:“……大哥!”
那人登时大喜,一声笑了出来,叫道:“好,好贤弟,好贤弟!”笑声飞扬,连着琴弦一齐翁翁鸣响,当真是欢喜难以自制。刘正风一生之中,却也从来不曾被人这般亲昵地唤过,一声“好贤弟”,心头便是一跳,自己还未知觉,嘴角轻扬,竟也跟着微微地笑起来了。
黑血神针伤重难愈,他两人在这山中一误月余,已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起来。只是刘正风生性少言,兼着重伤之身,说不几句话便气力不继,多半是倚在榻边,听着曲先生口中笑语,指下宫商。他人虽隐山林,胸中丘壑却大非寻常,说到妙处,往往要摇头笑道:“受伤之人可熬不得夜,贤弟喜欢,我明日再说就是。”一日才肯作罢。山居寂寂,夜半松风,明月窥人,而琴歌为之朝夕,令王摩诘到此,也必要随意秋声歇,王孙自可留了。
这日曲先生抚过了一曲,余音泠泠,人却沉思不语,不知想起了什么。刘正风静静看他片刻,轻声问道:“听大哥琴中似有所憾,为了什么,可能与我说么?”
曲先生笑道:“我原知瞒不过贤弟的耳去。”却并不再说,只含笑看着了刘正风,听他又道:“我听此琴之曲大□□调,宫、商、角音难得一闻。以兄琴艺,绝无不能之理,想来……是其器不足,以至其事不能至善,是么?”
曲先生大笑起来,击掌道:“贤弟果然我之子期!不错,这具琴……”举手一拨君弦,铮地一声,续道:“……这琴是我少年时所得,虽说古物,发声却未免柔细了些,宫商之调尽不得妙处。别人也罢了,现今要与我贤弟来听,那可……当不起了!”
刘正风伸手轻轻抚着那琴,思绪缥缈,却也出了神,忽地道:“我曾听闻京中教坊有架唐时古琴,名曰海月,乃是当世至上的清商之音。只是到底不曾亲耳听得一次,真不知……”
曲先生嗯了一声,转过话头,便说起了京城风物来。无数的繁华热闹,天花纷坠,又直说到掌灯才罢。次日刘正风一醒转时,却见室中空空荡荡,曲先生不知何时出门去了。
他两人深山索居,偶尔也去采买些日用之物,刘正风便未放在心上。但眼见日影渐短,已将过了午时,空山落落,间或林中远远地一半声鸟鸣,却听不到半点脚步声音。日色愈沉,心中愈惊,饶是他向来冷静,也不禁变了脸色,暗道:“以曲大哥武功,能将他拖延如此之久……莫非!莫非是我之事,竟叫魔教……”顾不得伤躯,一下便立起了身来,只道若真因我之故,便无能为力,我也绝不在此安安稳稳地一人就是!
只是他此刻伤势,不过踏到门边的短短几步,便已冷汗淋漓,肩头衣衫都湿了一片。抬手时只一踉跄,门开半扇,人却足下一虚,向下便跌。然身未及地,腰间一紧,被一双手臂牢牢揽住了,但听熟悉之极的声音疾喝道:“你做甚么!”
刘正风登时心头一松,低声道:“大哥……”抬眼望着身边之人,又叫了一声道:“……大哥!”只得两声,便再说不下去,声音发颤,嗓子都已哑了。
曲先生的双手也不由微微一颤,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一语不发,只将他扶回榻上坐了,按他腕脉,但觉气息渐平,长吐了一口气,这才扬眉笑了起来,解下了身后负的长条包裹,道:“贤弟请看,这是什么?”
却见色如墨画,纹如冰裂,琴头龙池上楷书为铭,正是“海月”二字。
刘正风不由吃了一惊,急转眼时,却见曲先生一身衣衫尽是尘土,满面风霜之色,口中却是懒洋洋地笑道:“想不到这琴不在教坊,却上进了宫中去,倒格外费了我一番功夫。若不然,也不用耽误到此时,却教贤弟看笑话了。”
此地虽属河北,距京城也不下三百里之遥,一日夜间奔驰来回,直是匪夷所思之事。更听得“宫中”二字,刘正风猝然一震,惊道:“大哥!这莫非是……”
曲先生挑了挑眉梢,笑吟吟地接道:“……正是!此事不雅,但言不告而取——可也!”一面将那琴抱在膝上,调宫按弦,一面笑道:“我若生为此琴,与其在珠玉锦绣之中,九重三殿之上,还莫如今日与贤弟听上一曲,才不枉了来世间一遭……不是么?”
轻飘飘的尾音中,曲先生也并不再言,指下一沉,清商声作,满室回荡,却是一曲《桃源引》。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忽值人。
风拂林梢,在琴声中一阵阵地响着。这秋山晚暮,却似真变做了那青山碧水,几千里的桃花源中,落英纷坠,遍地芳华,天地之中万物皆空,便只有这一曲、一琴,两个人而已。
不知何时琴声止歇,两人仍是默默相对,一时谁也不曾开口。又是许久,刘正风方才轻声道:“可惜……可惜!”
曲先生自然知道他是叹息自己伤势所累,不能和得此曲,便柔声道:“他日贤弟以一曲相还,正当煮酒以待。这等好事,急他何来!”略略一顿,忽地笑出了声来,又道:“且慢,还是莫要酒的为是,不然愚兄,可要糟了。”
刘正风一愣,道:“大哥何出此言?”
曲先生一本正经地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贤弟之箫,却胜过那书本何止十倍。若听一声,便当浮一大白,那时醉得狠了,发起了酒癜疯来,岂不是糟之极矣了么!”
刘正风再也忍耐不住,哈地一下,放声大笑起来。两个人的笑声卷在一处,风中荡荡,直飘上了那夕阳犹未退尽,镶着了一道金边的云层上去。人生数十,当真从无一刻如此之美。
暮色一层层透过纸窗,渐沉渐浓,重重铺在了两个人的面上身上,刘正风模模糊糊地突然想到:“大哥这身影,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地……想不起来了呢?”
言笑晏晏,不觉时日之过。转眼又是廿余日上,刘正风已可起身走动,内力亦是渐复。只是担心运功有差,若叫曲先生知觉,不免又要为自己耗费气力,每次总是寻个话头避了开去。又或者内心深处,实是并不希望一朝痊愈,便要告辞而去,再相见时却又何日?这点心事,却连自己也未察觉了。
这日他在林中调息已毕,取出洞箫短短地吹了一回,听得气息不乱,不由一笑,暗道:“那煮酒之约,不如便在今日了,也好叫曲大哥喝上几杯,解解这些日的闷气。”天将近暮,山风冷沁沁扑上身来,心头却一阵发热,转身便行。
然而脚步踏上落叶,细细碎碎的响声中,陡听“嘘——”一声呼哨,入耳尖利,直如针刺。停得一停,又是一声。那第二声哨响并不在第一次的方位,隔了不下数十丈远近,风中疾吹,却一般听得清清楚楚。两声过后,便再无声息,这偌大林中突地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安静。无人说话,也没有脚步,只有风拂落叶,毕剥剥不住轻响。
这哨声,正是暗夜塔巅之上,夜风猎猎,传来日月教呼唤发令的杀人哨子!
刘正风缓缓向后退得两步,将背心靠在一株大树干上,指间生凉,已是起了一层的冷汗。
他伤犹未愈,双手空空,但听声辨位仍细微得异乎寻常。这两声呼哨的短短间隙之中,只听“飒”地一掠而过,分明是高手纵跃时衣袂带风,相距之近,便在身侧丈余。而第二声哨响一起,跃动之声也突然消失,好似从不曾有人到过,只有什么东西随风浮荡,无声无息地自衣衫鬓发间渗了过来,笼罩一身,一片冰凉。
那正是杀气。
风声隐隐,刘正风只听得自己呼吸断续,眼前暮色渐沉渐重,地下落叶间已看不见了影子,暗自咬紧了牙关,举步又行,凝神听着四外声息。然而眼前一暗,已走到了那居处的草屋之前,除却他一人脚步,仍然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
屋前门扇半掩半开,门缝暗沉沉地不见灯火,曲先生显然不在屋中。刘正风只觉一阵凉气猛地自心底兜了上来,明知不会有人回应,还是低声叫道:“大哥……大哥?”一阵风过,吹动那门,吱呀呀地来回响了两声。暮色层层涌上,自他衣衫下摆没上胸前、肩头,发鬓,将他整个人连着这间草屋、大半边山林,都浸在了一片静悄悄的幽暗之中。
这间草屋,平日里正是炉火映窗,满室笑语的时分。四下山中一草一木,更是他与曲先生并肩漫步,都见得熟了,踏得尽了。然而这些熟悉已极之物浸在了暗影底下,风吹梢头,不住晃动,却突然陌生起来。竟如无数狰狞的怪物蹲伏在那里,不知何时,便要号叫一声扑上来了。
“……啊!!!”
突然一声大叫,四外沉寂刹那惊破。冷风吹送,一瞬间满山遍地都是回声,暮色之中,毛骨悚然,正是人垂死时发出的惨号。
刘正风激凌凌地一震,这瞬间不及想,也不能想些什么,向着了声音来处便是狂奔。但听耳畔嗖嗖风响,树丛的影子狂飚般席卷而过,胸中未愈的伤处直如乱刃攒刺,人却几乎什么也不曾觉到,顷刻间转过半边山角,一线月光林间斜射,在地下投下无数长长的影子,乱影间陡然黑幢幢一晃,却是一个人倒伏在地的身体!
刘正风猛地停步,俯下了身去。那人黑衣蒙面,一身的日月教徒装束,身躯一动不动地横在地下,显然早已气绝。身边丢着一柄又宽又大的长剑,树干、泥地、山石之上道道剑痕纵横,土石四溅,深入几有数寸。刘正风却又如何不识?正是他五岳结盟,嵩山的嫡传一派。
刘正风缓缓伸手,将那尸身翻了转来。其实心中隐隐约约,几乎已猜到了这嵩山好手无声无息死在这里的原因。果然尸身一转,只见颈后突起,有一支尖针直贯入脑,只余数分。月下反射,犹自一点点闪着异样诡异的,黑色的光芒。
刘正风轻轻地道:“黑血神针……”声音低微,几不可闻。嵩山,魔教,毒针,突然便如无数个大浪一起狂涌了上来,劈天盖地,震耳欲聋,脑中轰轰轰响做一片,立起身来,便是一个踉跄,眼前一切,都变做了一团不住旋转的灰白光晕。好一阵,方才模模糊糊地看见地下黑影摇晃,在自己和这具尸体的对面,还有一个人。
那却是一个活人。
月光映在那人脸上,和着两道眼光,鬼火般一起直勾勾地射来。分明还在大口倒吸着气息,一张脸庞,却已和脚下的尸体成了一个颜色。看到刘正风,眼光跳了两跳,突地恐惧、狂喜、哀求、不甘,一起涌上了脸上眼中,肌肉痉挛,说不出的狰狞扭曲,张大了口,荷荷低呼,却只是说不出话来。
刘正风定定地看着这人,哑声道:“鲁……师兄……”
鲁连荣突然“荷”一声大叫,几乎已不是人声,而是陷阱中野兽的嘶叫,双手十指箕张,猛地向他扑来。然而这一扑,却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指刚搭上刘正风颈边,那张放大到极处的狰狞脸庞已僵在那里,两眼直瞪,指尖从刘正风身上一刹滑落,砰地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下,再也不动了。
刘正风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不必去看,也知道鲁连荣尸身颈后,一支黑血神针正在月下幽幽地闪烁不住。
而他的眼光,只是笔直地望着对面,高树丛中有一道身影逆光而立,也正一言不发地向他望了过来。
秋夜风起,冷透重衫。这冰冷的风,刘正风却只觉如火般烫,将他双眼烫得发涩,烫得生疼,什么也看不清。耳中却听得到一步,一步,那人缓缓踏到了他身前,沉声说道:“我确是姓曲,单名一个洋字,便是日月神教属下,风雷堂的掌堂长老。”
日月教自光明左右使以下,乃有十长老。其中天地风雷二堂居首,余者青龙、白虎、朱雀诸堂皆处其下。则教中职位高于他者,不过寥寥三四人。这魔教之中顶儿尖儿,大权在握的人物便站在那里,默然望着刘正风,停了一停,又道:“你五岳剑派之中,有人与我教已搭上了干系。自你出衡山,这一件事……今夜至此,也该,了断了罢!”
刘正风在那夜塔上便已想到,这一局,正是借刀杀人。此后鲁连荣来得如此之巧,世间只他一人得见自己去向;今夜重来,那“杀人灭口”四字虽未出口,却也和说了出来一般无疑。而以曲洋魔教长老,那嵩山好手尚且一针致命,何况区区一个鲁连荣?曲洋若只为杀人,决不会容他一息尚存,发得出叫声。却原来……原来……
原来这一个名门正派,一个同门兄弟,一个,知音,杀的是他,骗的是他,要当面了断的,却还是他!
刘正风……幸何如之?
刘正风忽然笑了起来。他喉头哑了,笑不出声,却停也停不住地,直笑得浑身发颤,笑得要伸手扶着树干,方才立得住身形。他向来温和儒雅,便在那命悬一线之刻,也是恂恂有礼,不曾半点失态。然而这时眼光慢慢地自地下尸体移到曲洋面上,一面笑着,一面看着,那眼光笑容凄凉到了极处,竟是说不出地可怕。可怕到那风雷堂长老只与他眼光一对,便猛地转开了头,再不去看。默然站了半晌,才道:“我伤你一次,救你一次,你我两无亏欠……”突地一顿,极突兀地又道:“日后江湖处处危机,你……你自己小心!”
最后这五个字说得飞快,似乎生怕自己稍一停顿,便要说不下去。一句说罢,拂袖便走,竟是一次也未回顾,展眼间身影没入林间,便已看不见了。
良久,良久,刘正风停了笑声,也缓缓地向山下走去。夜风愈冷,穿林而来,隐隐约约地,还听得到风中回响的琴声。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
渐轻渐远,终于不闻。
晋陶潜《桃花源记》云:……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