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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礼魂 ...

  •   韩信中心礼魂

      1、

      楚王信从几只酒坛中爬起,想活动活动酸软的手脚,不成想从袖子里掉出一只青铜酒爵,他赶忙探手去拾,奈何自己酒意太盛反添尴尬,一个趔趄半扑在地,只好任其掉落在樟木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之后他握着那只酒爵不由发呆,跪坐在酒器肆虐的大殿里半晌,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大笑,回头去看,却见钟离昩趴在几案上半睁着眼,一只手斜举着指指点点。韩信看着这粗豪男子挥挥摇摇的手,心中突然有一股烦躁涌上,起身出殿,临去时顺便踢开半只铜壶,却被酒水溅湿了袍子。

      钟离昧看着韩信离开,觉得这人身上几乎透出点气急败坏来,苦想半天依旧不知道自己为何惹恼了他,从银盆里撩了满把的水泼在脸上清醒一番,而后他走出大殿,去寻韩信。踏进楚地春日新鲜的空气里,他方觉方才那大殿里酒气冲人,难为两人身在其中醉生梦死整整三日。

      钟离数日前逃到下邳的时候,这座城池还没有这样散发着幽冷的气息。大概是因为那时候见到韩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远远望过来,他看见并不雄壮的宫室被夕阳滚上了晕红的一层,散发出融融暖意,几乎让他涌出一些游子归乡的热切情思。然后他看见了韩信,着一身黑衣从白马上跃下,牵着坐骑走过来,依稀好像从前身在楚营时安静又跳脱的样子。钟离还在看着他发呆的时候,已经被人紧紧抱住了,韩信的脑袋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瘦长的手掌扣在了背上,然后他摸到了韩信的耳朵,很习惯地轻轻捏了一下。

      楚王信将故楚将钟离迎入了自己的王宫,然后他们开怀畅饮醉生梦死。

      钟离挥手赶走了这数日来的回忆,看着眼前幽冷安静的下邳。长长的青石路自楚王宫中延绵出去,路边刚抽了芽的柳树迷蒙蒙一片黄绿。他跟人要过一匹马,想要出城去找人。马蹄踏在石板上咯噔咯噔响,下邳城的西市已经开始热闹,钟离看见有女子藏在市令的小屋侧边偷看自己,不由有点得意。出城后他却有些迷茫了,原野上几乎看不见东西,白色的雾气在身边飘荡,举目一片青白。他不得不向城门口的士兵打探,问问他们的楚王跑到哪里去了,士兵不知所谓地指指城外那大片的雾气,再不回话。钟离昧无法,只得在马上轻敲一记,跑进旷野中去了,他知道下邳城外十里处有一条泇河,他觉得如今的楚王信会到那里去,就好像以前在楚营,他总在军营外的小河边找到他。

      泇河之上亦是雾气迷蒙,水面上依稀可见经冬的水草摇曳,白雾仿佛活物,在一人高的水草间掠过,流进雾气更加浓密的远方去了。钟离下马走到一处大石边,绕过去,果然看见韩信坐在下面,两眼盯着雾气缭绕的水面出神。

      钟离昩喊了他一声,韩信转过头来,一脸讶异,钟离昩自顾自坐在他身侧,顺手揪起几根水草把玩。钟离道:“别问我怎么寻到你的,你的马儿在这招摇呢。”

      韩信方记起自己将坐骑随手系在渡口岸边一处木桩上了,那白马极有灵性,见主人看它,忙攒起前蹄上跃嘶鸣,煞是威风。

      韩信低头一笑,遂道:“昔时战场上情势瞬息百变,我亦了然于心,如今果然是肉食者鄙么?”

      钟离昧在身边人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怕是你想得太多。”然后他看见一双靴子扔在身旁,再往前看,果见韩信袍裾撩在一边,一双赤足埋进水中,那足腕上好像升起一点春日的雾气,细细地飘过两只系在岸边的竹筏,汇进远处白茫茫的烟水中去。

      “我听说你一回来就干了几件事,馈赠千金以德报怨之类,想当年你总是黑着一张脸退出项王的军帐,没想到如今也这么威风了。”

      韩信闻言接道:“我还曾有三餐不继冻饿难耐几乎想去偷东西吃的时候。”

      钟离道:“你必定没有去偷。”

      韩信点头道:“我必定不会,所以我帮市里的先生抄了半晚上书,换来了他小半坛子桂花酒。没想到里边却是加了椒汁的,喝得我舌头发麻,又灌了好些冷水才睡得着。”

      钟离听来了兴趣,追问道:“第二日,你却如何解决?”

      韩信抹了一把脸,继续道:“第二日啊,我就拎了鱼竿去钓鱼,那时候天冷,我钓了半日也不得一尾,困得机会要睡过去,只好把两脚塞冷水里清醒着继续钓。”

      钟离看着他的双足笑道:“果然不是好习惯。”

      韩信却恍若未闻,缓缓道:“若不是那老人家,我大概就是乱世中饿毙的一具死尸了。我奋发数年,方才做了诸侯,只在见到她时,方觉彩绶金印怎能比得上当初那分食的几碗饭。但若不是身披彩绶手持金印,我又如何能以千金相报?”

      钟离见他出神,也不去打搅,他明白那几日的苦心相劝真被当成了酒后狂言,眼前的男子再不是楚营里郁郁不得志的年轻人了。他的目光看向远方,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远比初时耀眼的金光撕破雾霭射了下来,那有些让人窒息的幽冷方才退却了一些。浓重的白雾好像重云翻卷,不情不愿地自水面上慢慢消退。

      然后他听见韩信自语道:“须有一场大祭。”

      2、

      钟离昩原本以为所谓“大祭”不过是韩信一句笑谈,待安静数日后,却发现祭祀的准备工作已经不声不响地开始了。他在宫室里穿梭,发现时有穿着羽衣的巫女出没,楚人最敬鬼神,便是他出身穷苦,自小也多次见过在大群虔诚的楚人簇拥中欢跳起舞的巫祝。秦国攻灭楚地的时候他大概十岁出头,眼见众人最为敬重的大觋在祝融大神的灵火熄灭后长嚎一声捶胸顿足,他混在哭泣的人群中不知所措。秦国的铁骑黑云一般笼罩而来,年老的大觋像只灵巧的猴子,抱着礼器蹈水而亡。如今再看见这些巫祝,他不禁有些怀疑,似乎故楚未灭,似乎刘汉未兴。

      钟离昧已有三日未见到韩信了,他知道这是为何,楚国的大祭一向须由国君亲自操持,从前楚灵王甚至亲自披着羽衣做舞,楚人妖娆的祭舞在吴国充满仇恨的进攻中被腰斩。

      再见到韩信时,钟离昧看见他正襟危坐一派肃然,正在讶异,却见他左侧尊位上坐着一位老者。只见这人头戴高冠,脖颈枯瘦细长,握着铜尊的手上留着细长的指甲,身后侍立这两位身着羽衣的美貌少女。韩信见钟离昩过来,对他道:“大兄,这位是我们楚国如今的大觋,正在教导我等大祭事宜。”

      钟离昩对老者行了一礼,随便捡了个位子坐了,然后发现在自己所坐的右侧首席上,还有一位老者,钟离昧细细看去,却见此人大约五十许年纪,看着颇是庄重安静,也无甚言语,目视酒盏旁若无人。

      那大觋被人中途打断,再次谈起就有些愤懑,重重放下酒樽,一字一顿道:“观射父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大王擅自让外人入殿,对神明不敬,祭祀还是免了吧。”

      韩信看钟离昩一眼,笑道:“这位亦是我楚国子民,前来祀殿也是想接近神明,如何不敬?”

      大觋道:“国之祭祀,上下有序,诸侯有诸侯的祭礼,大夫有大夫的祭礼,下民有下民的规矩,大王如此覆法丧礼,神明必定愤怒。”

      韩信问道:“大觋,我楚国主祭的神灵是哪些?”

      大觋道:“是太一、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和东君。”

      韩信一脸严肃道:“太一是天地之间最尊贵的神灵,云中君将雷火闪电射向人间每一个地方,司命掌管着所有人的生老病死,东君照亮每一个人的白日,神灵不管我是诸侯还是下民,他们的喜怒不因这些改变,哪里会愤怒呢?”

      大觋怒道:“大王真是对神明不敬。”

      韩信拾起酒樽小酌一口道:“大觋若是不想主持诸侯与下民的祭祀,孤就去另寻一位愿意主持的大巫来。”

      钟离昧不由弯起嘴角,与此同时,他看见韩信右侧的老者微微摇头。殿中沉默片刻,大觋起身行礼道:“我愿意为大王主持祭祀。”

      韩信点头,而后对大觋施礼,那大觋便与女弟子离去了。

      韩信将樽中酒倒回酒壶中,苦着脸道:“这酒真难喝……桂花酒里还要掺上白茅和椒汁。”

      右侧一直安静着的老者突然抬起头道:“小子胡说,贵族都喝这些酒。”

      韩信道:“老师,若要一直喝这些酒,贵族王侯也太凄惨了些。钟离你说是也不是?”

      钟离看着他笑道:“言之有理。这位大人是?”

      韩信下座扶起已经有些东倒西歪的老者,答道:“这是我的老师,广武君李左车。”

      钟离看着眼前这位喝得醉醺醺的老者,方想起韩信当年似乎做过一件一掷千金求取贤者的雅事来。如今当事人在此,却全无世间传扬的风流传奇。

      那李左车又道:“小子胡说,若是做显贵不好,你又如何抢着做?”

      韩信在他背后拍一拍,极小心地道:“老师你醉了。”

      李左车翻了个白眼道:“小子尽胡说,这么难喝的酒,怎能醉倒我?”

      钟离昧过去帮忙,与韩信将李左车扶进偏殿休憩,而后两人纵马出城,按照韩信所说,去看看即将举行大祭的所在去。

      再一次出城,又与前次所见大不相同。方出王宫,就有两队骑兵紧紧跟在二人身后,相距不过两丈,依楚汉相争中暂定汉制,骑兵皆着黑甲红衣,红底黑字大旗招展张扬,看着颇有王家气势。

      这数十骑疾驰到城外十里的一片空地上,南依泇河,北据下邳王城,已经燃起了数十堆柴火,不时有长发女巫将满把灵茅撒进火中,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白茅味。钟离昧的坐骑扯了几丛茅草开始慢慢嚼吃,韩信的坐骑向它投以不屑地一瞥,而后用牙齿蹭起前腿。

      钟韩二人下马登上临时架起的高台,看见泇河安静地蜿蜒在平原上,刚刚搭建起的浮桥是玉带上的粗糙的带钩,微有些破坏这条河流的娴静美丽。

      韩信指着那浮桥道:“待此回事了,那里会起一座真正的大桥,下邳会联起彭城,乘着马车我们就可以跑过去。”

      钟离昧忽而有些不悦,便道:“去彭城做什么?那里没有需要祭神的人。”

      韩信遂道:“也是,神灵不会愤怒自也不会欢喜。天下人如何,他们哪里管得到。”

      钟离昧不知韩信为何会如此答非所问,他只是想起了彭城,想起在项王军营里那些蘸饱了血的日子,将这数日来的醉生梦死拨去云雾,裸露出他充满了孤独和仇恨的内里。钟离昧看着韩信,又看见高台下整齐的军列,心中有热血涌动,他想再搏一回。

      泇河畔的巫女开始练习起祭歌,歌声和着浓烟一缕缕飘散进空旷的原野中去了。

      3

      祭典在三月末的一个清晨开始,虽然在战争中十室九空,但这座不大的城池似乎在几个月中焕发了新生。下邳城的大街上杨花柳絮纷飞,往年在战火中烧焦的老柳也迸出了迟缓的新芽。众人穿上了整洁的麻衣出城,间或杂有艳丽的锦绣华服,多半便是迟去的巫祝了。

      自故楚亡后,这里再没有正经的祭祀天神和祖先了,楚人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凭着仇恨支撑的血气翻卷天下。待天下终于安定,他们便需要一场祭祀,来向神灵和祖先诉说数年间经历的苦难。

      下邳城池与泇河之间的小平原上满布了安静的人们,若是仔细看去,会发现战争的痕迹尚在:人群里成年男子极少,女人们也多守在家里,故而来这里的多是尚未长成的少年和头发花白的老者。篝火里加进了满把的包茅和其他香草,夹着烟气的香味在平原上蔓延开来。编钟与石磬响起,跪坐的人们还听见薄雾里排箫咿咿呜呜的悲声,他们兴奋起来,等待着神灵的出现。

      石磬与排箫暂歇,大鼓和竽琴奏起。每一堆篝火旁都转出了一位身着锦绣的女巫,她们端着盛放了牛头和牛尾的漆盘高举过头,双膝跪地,请求神灵享用。

      河畔的高台上先出现二女一男,男曰觋,女为巫。男觋头戴鸟首鹊尾帽,又从袖中伸出两只留着长长指甲、枯瘦如鸟爪的手,左右各自持有一条大蛇,蛇身自两臂纠缠而上。两位巫者长发秀美好似女仙,着彩羽织就的罗裙,捧着祝融的神火且歌且舞。后有一人自薄薄晨雾里拾阶而上,黑发由风散开,自艳丽的大红衣袍下露出一双赤足,正是扮作云中君之人。

      众人将双手置于身前,满心敬慕地看着这位掌管着雷与火的天神。大觋唱起献给神君的祭歌,这是故楚蹈水而亡的三闾大夫改编的歌子。于是众人随着大觋沙哑的歌声在平原上翱翔,仿佛看见神君自云间的宫殿中驾车而来,他穿着艳丽的红衣,车子是辉煌的五彩,巨龙是由朝霞和晚霞化成,长长的金尾一甩,便将云彩卷得如同波浪翻滚。云中君在众人的祝祷中自天而降,他的神光冲破了清晨的白雾,他将稀薄如纱绸的云彩轻轻划过每个人的头顶,虔诚的楚人热泪盈眶,这是他难得的慈悲。然后云中君满身浴火疾飞上云端,朝霞显得更加艳丽,神君随后消失在大觋停歇的祭歌中,唯独留下高台之上一身红衣的替身。

      高台上美丽的巫女跳着更加欢娱的祭舞,腰肢柔软坚韧如同春日初发的柳枝,手上托盘中的火焰熊熊燃得更烈,舞动的长发却能躲过手中的神火。大觋唱完祝歌玩弄起了臂上的大蛇,而在女巫们身,侧那扮作云中君的红衣男子从身后抽出一柄长弓,梨白色长弓镶嵌着一些纯色的铁与银。大觋喃喃几句,两位女巫捧着会合的火焰半跪下来,云中君弯弓搭箭,自二十步外一箭射中火焰,而后那大觋尖啸一声脸露喜色手舞足蹈,众人惊叹着跪倒,默祷着与巫祝们一起欢送神君的彻底离去。

      ……

      钟离昩默立在高台之侧,注视着这一场虔诚的祭祀。待云中君终于离去,他盘膝坐下,顺手自草丛中撷取了一朵蓝紫色的花,这野花由五瓣攒成,花蕊细长,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致。他看着高台上红衣如火的男子,想起幼时看见的蹈水而亡的大巫,众人的伤痛与仇恨一时间仿佛消失不见,血与火浸染的大地,神灵还是那些神灵。钟离抬起头,看见一身红衣的男子向他走来,那一头长发已经束起,腰间还是辟芷与兰草结成的腰带。然后他看见了男子身后的两位巫女,以及那位在祭殿里见过的神秘老者李左车。

      钟离站起身,一手拍了拍身后沾上的草茎,这时方才扮作云中君的楚王信已经迅速走过来,夺过钟离手中的那朵野花,顺手插在了一名巫女的发间。钟离昧怔忪间,女巫向韩信施以一礼,欣喜道:“多谢神君赏赐。”

      韩信对她道:“你们去大觋那里,另有赏赐,用心准备两日后东君的祭祀吧。”

      两名女巫乖巧地离去,李左车咳嗽一声以手掩面。

      韩信对李左车道:“老师何故如此?”

      李左车伸手指着他道:“你果然甚合做这楚蛮之主,穿得这样不合礼制,竟还有模有样。”

      韩信笑道:“老师又不是不知道,我为练那射火之术,整整数日不见钟离,连酒水都未沾一滴……”

      李左车道:“当日满口应承那大觋去扮云中君的时候怎不抱怨?别跟我说是原先那人是刺客就再也寻不出来了。”

      钟离昧插嘴道:“刺客?”

      韩信道:“钟离你莫担心,我若有事也不会站你身前了。何况我自来楚地,行刺之事也遇到多次了。否则我也不必趁此大祭装神弄鬼来骗取楚地人心了。”

      钟离默默点头,却听李左车道:“小子偏要多事,你这次祭祀前后整整需要十日,大事铺张不说,这祭礼自楚庄王之后已经远过诸侯之制,你也不怕当今天子觉得晦气?”

      韩信登时沉默,盘膝坐在地上,将身前一丛蓝白的小花一朵朵揪过,方才闷声道:“我知道,总不至于的。”

      钟离坐在他身侧,趁机道:“谁不知你家天子多疑,看他当年对付项王阴招迭出,我看他早就想着要对付你。”

      韩信道:“战场之上自然兵不厌诈,逐鹿中原焉能留手?”

      钟离看李左车一眼,见那老者垂目看地装作不知,又凑上前悄声对韩信道:“我看过你的军队,兵强马壮,纵比当初项王亲军亦是不遑多让,你有经天纬地之才,难道就留在这里的高台上装神弄鬼便满足了?”

      韩信闻言躺倒,一身红衣流泻进草丛中,他看着天空道:“我幼时想给母亲置一个万人守护的大墓,后来还想好好报答救我的老人家,有想过有朝一日锦衣还乡为楚地做些事。如今都实现了。”

      钟离昧趴在他身侧,咬牙切齿道:“你的梦想就是这些?就凭这些,你甘心对刘邦躬身为臣?”

      韩信道:“为何不可?我如今是一方诸侯,并且受人恩惠……”

      钟离翻身跳起,气冲冲道:“我明白了。”然后他气急败坏地跑远,扒了袍子跳进泇河里去了。

      在钟离昩怒火冲冲地在泇河中翻搅的时候,李左车坐在了韩信的身边,默默地陪他看着白云翻卷的蓝天。

      4

      云中君祭后三日,韩信在泇河之畔祭祀东君,东君正是日神羲和,楚人生性热烈,喜爱火焰与阳光,自然将东君的祭祀十分看重。祭典在日出前三刻开始,在楚人的想象中——当天地之间横亘一条细细的光带之时,东君就会乘着长车在天际出现。火红的骏马骄傲地扬着头,燃烧着的马尾卷过扶桑木铸造的车壁,然而白云堆卷出的车子却是洁白的,安然站在云车中的东君穿着云霓织就的白衣,手持长箭眼含悲悯望着大地。然后编钟与石磬齐齐奏响,翠鸟与云雀环绕而舞,众人将为天神的壮丽而赞叹,并诚心献上祭品。云车所过,就是日神赐福之地。

      世间动乱太久,尽管日神最为悲悯,也顾不上照料战乱中的楚人,日出日落从未停歇,东君的云车也从未停留在饱受蹂躏的哪一片土地上。但是这一次的祭典,楚人们依旧是满怀虔诚之心地守在祭祀的平原上,几乎倾城而出。当东方灰蓝的天空上出现一抹光带之时,巫女们便围绕着火堆开始起舞,她们手中没有灵蛇没有圣火没有包茅没有桂酒,只是扭动着灵巧的腰肢,转动着白皙的手腕,甩动着乌黑的长发,以最自然的姿态迎接着这位最原始的神灵。东方天边的云朵更亮了几分,蓝色渐渐转白,泇河上也映出了迷蒙的淡红色,太阳那最上方的一段滚烫的圆弧呼之欲出。

      年轻的和年老的楚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东方,然后他们看见,一匹白马自东方而来,马上人着一身最白的衣裳,那大概就是东君的白霓裳?白马朝着祭台奔来,长长的鬃毛飘扬在清晨的风里,被将出未出的朝阳染上了一点微红。没有云车,没有扶桑,没有跳跃的火焰,楚人们却看见策马而来的男子挽起了长箭,他对着西北方向连射三箭,长箭呼啸着没入远方,楚人们心中兴奋,这就是祭歌中所说的“举长矢兮射天狼”了。然后扮作东君的白衣男子高高举起长箭,楚人们热情地欢呼起来,他们相信经过这样的祭祀,东君的化身射落罪恶的天狼星,战乱就此停歇,日出日落将会重新带来长久的安宁。

      其后滚烫的太阳整个里从云层中跳了出来,东君将日光温柔而坚定地射向每个人身上。楚人们各以自己的方式谢过东君,绕着篝火狂欢一阵,然后赶回城中或是郊外,像往常一样去煮起简单的早饭。在楚王宫中,钟离昧这一日吃了整整三人份的稻饭,再要吞下第四份的时候,看见韩信走了进来。这位刘汉的楚王掌管的楚国与从前的西楚几乎重叠,眼下他做的事也和从前的项王有些相似了。他在大吃大嚼的钟离昩面前脱下靴子,然后撩起袍子开始揉起小腿,这一点却是与项王不同的,项王的腿上总会有一双柔软的女人的手来回揉捏,大多数时候,那双手都是属于那名虞姓的美人。

      钟离昧看着他,重重地将筷子摔到桌上,然后坐到韩信身边,帮他揉捏起另外一条小腿,然后发现了上面绳索捆绑的痕迹,于是问道:“你把自己捆马上了?”

      韩信不好意思道:“那匹白马实在烈性,我不这样,恐怕要被它甩下来,那祭祀便要成笑话一场了。”

      钟离昧冷笑一声:“你现在倒是好出风头。”

      韩信看着他道:“你如何这样取笑我?楚地人心涣散,我要做一方诸侯保国,就得先让他们放下戒心。我们楚人敬畏神明,我这样做,怕是最简单的办法。”

      钟离昧加重手劲狠揉几把,冷冷道:“阿信,你怕是错了,楚人心中的仇恨哪里会这样消减。项王满心爱着楚人,楚人自也最是敬他。你做得再多,也不过是楚人心中逼死他们楚王的凶手。”

      韩信跟着冷笑道:“那楚怀王呢?怀王就不是楚王了么?你焉知楚人不是觉得我韩信是为楚王复仇的人?”

      钟离在韩信的脚腕上温柔的捏上两把,然后笑着对他道:“你忘了么,我就是楚人。你若听我一句劝,便立刻起兵……”

      韩信道:“你果然是这样想。钟离你不用多费心,楚地战火必不会再起,我会努力治理楚国,我韩信亦是楚人。”

      钟离在喉中笑了几声,然后移开了揉捏着韩信红肿的小腿的手。他知道一旦提起项王,就会让本来相处的甚为轻松的两人变得紧张起来,这时候他的心里会充满仇恨和愤恨以及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韩信心中也必不会好受,无法消磨的情绪始终缠绕在当今楚王的心里。

      他不知道的是,楚王信已经接到了当今天子的诏令,命他将藏匿在楚国的西楚故将钟离昩擒拿进京城。

      韩信接到诏书的时候,呆坐了半晌,将这尺余的绢布揉捏进手心里,然后塞进堆放得满满的书案上。那些摞得高高的书简是他的兵书,自咸阳到汉中,又从邯郸席卷到临淄,他饥饿地搜集着这些自己心目中的瑰宝。韩信坐到案前,将捉拿钟离的诏书铺在全新的竹简下,而后提笔开始批注——待到批完这一卷,他就要开始写自己的兵书了,顺便给项王也写上一篇吧。

      5

      春三月的下邳若是有雨,则会有很多事可以做。小雨薄如轻纱沾衣不湿,正合在田里劳作,顺便祷告丰年;雨水连绵如丝线,虽小却急,则半开小窗,露出半张红颜;若大雨滂沱势如倾盆,最好在家中舂米做糕,瓦罐陶瓶都搁在漏雨的屋下迎接点点滴滴。

      在今次祭祀的最后一日,下邳下起了雨,雨点不小,却以一种悠然的姿态下落,不急不缓,故而几乎能看见每一朵水花在地上绽开的情形。这座城池安静地沐浴在春雨里,笼罩着烟雨织就的薄纱,城外宽阔的平原上,人群却比之前每一次都要密集。燃烧了十几天的篝火大多已被雨水浇灭,唯余一些青烟盘旋。两队骑兵穿过人群来到河畔,他们身着黑红两色的衣甲,高举着红底黑字的大旗,或写着“汉”,或写着“楚”,他们聚在一起列成方阵,仿佛不久之前楚汉相争时两军相接时的情景。但到如今,楚亦是汉了,在如今属于汉朝的楚国土地上,将为楚人们举行一场祭祀。

      国殇,本只是军人热衷的祭祀,但在这一次的祭祀里,楚人们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女人们夹杂在老者与少年中间蹒跚前来,露出一张张哀伤到麻木的脸。即使是从前强秦灭楚,这片土地上也没有浸染过这么多的血液。男人们大多死在了秦末战火中,新任楚王要为死去的人们举行祭祀,至于那些人是身在汉营还是身在楚营,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当士兵们整齐列队开始用枪戟做舞祭祀亡魂的时候,黑衣银冠的楚王信出现在了高台之上。这个人身上几年间风吹日晒的痕迹已经消退,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头发上浸饱了雨水,脸上唯余一片冰色,看着仿佛没有一点温度,时有雨水贴着面颊滚落,滴进黑色的衣裳里。

      钟离昩站在韩信身侧,看着平原上站在雨中的肃穆整齐的仪仗,他知道楚人们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这些枪戟弓矛的舞蹈,女人们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泣,少年们瞪着眼深感未来的迷惘,老人们搓着手忧心着眼下的生活。而后钟离在女人们的哭泣声中看向韩信,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韩信眼中此时笼罩着很浓重的哀愁。

      钟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淡一些,问道:“心软了?当年咱们一起入楚营的人,还活着的没几个了吧?”

      韩信道:“唯余你我而已。”

      钟离昧一时不知如何搭话,只好沉默,却听韩信又道:“当年他们在楚营散布我那些年少不堪事之时,我是想过日后须得狠狠报复回去,但到如今却还是想这些祭礼要给他们多分一些。交战之时想不了太多,谋划定策不论多少都是拿人命来算,安逸下来反而见不得这些事了。”

      钟离昩笑道:“阿信,你若不听我的话,只怕以后比他们还要悲惨。他们有女人孩子哭哭啼啼,有你这楚王祭祀招魂,你呢?”

      韩信看着钟离昩道:“先不管我,那么你呢?”

      钟离昧盯着韩信道:“我必定要死在你前面,不知你会不会嚎啕泣血为我招魂。”

      韩信指着平原上的人群道:“钟离你无须笑我,死后之事我从不担心。他们怎么可能忘记我?”

      而后韩信走下高台跨上白马,在雨中沿着泇河之畔策马而行,钟离昩初时还能看清楚那一副黑衣白马的招摇样子,过不多时,便发现那一人一马渐渐隐进平原上巨大的人群中去,遍寻不见。

      ……

      这一日的雨一直下到黄昏之时才渐渐停歇,在伤心的人群纷纷离去之后,钟离昧却发现自己找不到韩信了。他策马行在春季返青的草丛里,看见沿路有很多蓝的白的小野花点缀着这个春天。他还看见有几户人家的草屋上冒着炊烟,想来该是这些人家已经开始做起了晚饭。雨后的河畔很是好闻,没有初来时那种腐烂而潮湿的气息,凉风欢快地往他衣服里钻。他骑着的这匹大黄马的耳朵上,尚有水珠不停地往下落,走了约莫五里路的时候,大黄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欢快地往前方跑。钟离昩觉得自己就要找到韩信了。

      大黄马果然很快寻到了韩信那匹白马,也寻到了躺在水边一块大石上睡觉的韩信。钟离昧眼尖,老远就看见韩信身前摆着几个饭甄,满满地盛着果蔬祭肉。似是听见了动静,韩信爬起来看着来人,钟离昩方才发现他左手上尚拎着一罐酒,晶莹的酒液正徐徐地往河中淌去。

      钟离昩走上前去,帮着他将果蔬菜肉一股脑都扔到河里去。

      韩信不悦道:“钟离真是多事,本只想给他点酒喝。这许多蔬果肉类,可是我从祭殿顺来自己享用的。”

      钟离眜白他一眼道:“你既然给他酒喝了,又不给他肉吃,不怕他雷霆大怒?”

      韩信道:“那家伙在乌江自刎,怕是找不到回乡的路,我将酒水倒入江中,借着酒味大概就能引他过来了。”

      钟离昧推了韩信一把,韩信便大咧咧摊在石上,嘴中犹不住嘟囔道:“来吧来吧,我倒要看看死人怎么逞威风。”

      钟离昧心道韩信竟然醉了,于是对他道:“项王死在乌江之畔,你在泇河里倒酒,怎么引他过来?两条河又不会流一起。”

      韩信惊道:“竟然不会?我得把酒捞上来。”

      钟离昧还未来得及喊上一声,就见韩信一个猛子扎进泇河里去了,唬得他赶忙跟着跳下去,费了好大劲才把胡乱扑腾的年轻人给拽上岸来。

      韩信湿漉漉的半坐在石头上,乱发贴在他额上不停地往下滴着水,映得那张脸更加苍白。他在这里打了一会儿冷战,终于清醒过来。而后韩信嘴唇惨白,哆嗦着道:“怎么每次丢人,都是在钟离你眼前。”

      钟离抹了一把额上的水,认真道:“给你个杀人灭口的好理由。”

      韩信道:“你何必如此?近来陛下就赦免了季布,我看他未必会赶尽杀绝。”

      钟离昧盯着他道:“阿信,我们不说这个。”

      韩信点头,而后起身上马,钟离昩随之亦上马。韩信对他道:“说了你怕不信,我方才好像见到那莽夫了。”

      钟离昧不满道:“他好歹是我王,说话客气点。”

      韩信道:“你又不是不知,我在楚营里,也在你面前喊他莽夫。”

      钟离昧想起当年韩信愤愤不平时那张比如今更年轻的脸,遂道:“随你,项王与你说了什么?该不会是来索命的吧?”

      韩信道:“这倒没有,他说帐下所余诸将,唯担心复姓钟离的那位,叫我替他照看着,莫让你半夜蹬了被子去……”

      钟离昧闻言骂他两句,而后韩信大笑着策马疾行而去,钟离加鞭跟上。二人二马踩着春天苏醒的水草,还有那些或蓝或白的小野花,伴着活泼的春风奔进下邳城里去了,这时候,西方只剩下几道泛着蓝的天光。

      韩信不会告诉钟离,他睡在河边之时,梦见有人很粗暴地将他推醒,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从家常琐事唠叨到天下纷争。

      ……韩信却在这人难得的絮叨声中睡了过去,他心中一片空茫,看不见絮叨的项羽怒目圆睁的样子,醒来后如何,更不在考虑之内,倒是眼下河水和晚风都甚是温柔,正适合小憩一番。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信又被推醒,一睁眼就是已故的西楚霸王那一张威猛的大脸在眼前晃荡,霸王忿忿道:“真是不知长进,孤让你做执戟郎,真没委屈了你。”

      梦中的韩信揉着眼睛盘膝坐起,然后与这死鬼喝了半晌的酒,霸王喝起酒来依旧豪放,或张狂大笑,或大放悲声。而韩信也不知自己竟这样好动,喝酒的时候乱嚷着蹦来蹦去,把酒水溅到自己和霸王身上,直到醉死在河畔的草丛中,也未曾停下一刻。

      当韩信再也撑不起醉得酸软的身体的时候,霸王乘着乌骓马跳进河水中远去了,直到这时韩信方才想起这位死敌已经做鬼,而后他在迷迷糊糊中被钟离再次唤醒。

      有些话韩信记得很清楚,在他和钟离策马并行在晚风醉人的平原上时,霸王爽朗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韩信,大司命说你余生悲凉,必要比孤惨上十倍不止,孤真是大感痛快。”

      “韩信,孤今日有你多事招魂,只不知到你身死名裂之时,还有谁这样多事?”

      韩信慢悠悠地想:为何他们都在操心我韩信的身后事?我乃大汉楚王,我还年轻,虽已功成名就,但还有许多事要做。死后如何,随他去吧。

      这是大汉五年三月的最后一日,距离当今天子刘邦巡游云梦会见天下诸侯,还有整整七个月。

      END

      附赵人祭祀韩信的岁时歌一首:

      侯之来兮云为旗,从阴兵兮万骑随。侯入新庙兮水之湄,柱石桓桓兮神貌巍巍。鼍鼓渊渊兮杂奏笙篪,牲牷肥肫兮清酒载酾。神欣欣兮享我多仪。

      神之返兮风为御,朱雀前驱兮玄武奔属,神顾赵人兮容与。锡尔多福兮驱疫疠,祈阳得阳兮雨以时雨,丰年穰穰兮多黍多稌。保神德兮太平既醉,祗报神庥兮何千万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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