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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锦瑟无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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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殒歌感觉莫隽汝手上力道开始松弛,他手上滴血的剑,剑尖缓缓沉下、垂下,莫隽汝身子也随着剑慢慢下沉,他忽然回过头,笑着看向夏殒歌:“你不必自责,今晚的目标,不只是你。”
夏殒歌摇摇头:“我不要宽慰,是我便是我,大不了自己承担”
他抬起头,看着黑衣黑甲蒙住脸蒙住神情的九人队,轻轻地,却无比清晰:“我有一言,需面见亲自告知贵国国主。”
缓了缓,他补上一句:“尔等可重刑加身。”
莫隽汝感觉肺腑里说不出的翻腾,视野开始旋转,悠悠下沉,越来越昏暗,红色漫上来,疲惫而沉闷,夏殒歌的话反而听得比什么时候更清楚,在他耳畔低低地说:“那么——你看我是怎样的人呢?”
团团红影摇摇晃晃,越来越淡,渐行渐远,他能感知那些人远了,走了,夏殒歌也走了,可那句“你看我是怎样的人呢”还在林子里响,还在问他。
他艰难地张张嘴,喉咙火焰灼烧般的痛,他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说话的渴望:“殿下知道么,陵哥是个好人,只救人不杀人,我却正好相反,我只杀人不救人,每每在家里,嫣儿总被我弄哭,哭了就去找陵哥,然后笑着来找我又被我弄哭可是殿下,我却很想救你,保护你,殿下你说你是怎样的人呢?”
仿佛有无数声音还在问他“你当我是怎样的人呢?”,于是他说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那个人听不到,却又怕真的听到,于是声音越来越低,字节越来越模糊
依稀是齐州,歌舞升平,红地毯从大门一路延伸到正堂,铺着厚厚的牡丹花瓣,风一吹满天魏紫姚黄,满座宾客都是他不熟的面孔,百无聊赖之时他看向主位,那红衣如云似血,漾着暗绣的千层涟漪,脸上却戴着银铸的男修罗面具,就是眸中神色也掩盖得不留丝毫缝隙。
莫隽汝看着面具很不舒服,很想走上前去,揭去盖在他原本容颜上的修罗掩饰,看看他真实的悲喜,问那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你这样累不累?”。
他不能那么做,当日他只是胤国皇室最平凡不过的孩子,甚至没有爵位,被父皇带来齐州庆贺友邦太子幼学之礼,礼成之后便各走各路毫无干系。
可是他此时又站上了那香花满径的红地毯,满堂空荡荡,只有他站在地毯上,那个小孩还穿着红衣,带着男修罗的面具,身量却已长成颀长少年。他的双眼双手乍然充满不真实感。他下定决心,走上前,小心翼翼触到冰冷的面具,揭下
连带揭下大块皮肉,原来那面具已长成为他的容颜他的表情,他的脸已分不清面具和真实。
莫隽汝低吼一声坐起,阳光鲜亮刺眼得紧,他陷在锦被里胸口一阵闷似一阵,怔了一怔才看清自己在天极城的宅邸。
门“嘎吱”一声,脆生生的女孩子声音蹦进来:“哥哥~”
翠色活泼泼闯进来,女孩子滴溜溜转着一双野鹿般明亮的杏眼,好奇瞪着他,莫隽汝又惊又气,厉声阻止:“谁让你进来的?”
女孩子捏着衣角,鼻尖一歪几乎落泪,小声嘀咕:“门没锁我就看看你怎么了” 越说越是委屈越说愤怒:“我就进来怎么了,还不是关看看你,要不我才懒得跑这么远,从弈城到天际,你以为我”
莫隽汝截口阻断:“又没逼着你来”
“你”小女孩气得说不了话,怔怔指着莫隽汝,忽然眼眶一红,“哇”地大哭起来,莫隽汝烦躁至极,只冷哼一声,摸了床边的外衣,又觉着不妥,皱眉看向小女孩:“嫣儿,要哭出去哭,我要起来了。”
嫣儿听得他这番毫无温情的话,越是伤心,喊着“陵哥哥——”飞身奔出。
京都一片愁云黯淡,院落里滟滟的花染了灰垩,莫隽汝看这一成不变的天色,总觉得那么一丝丝不对。
嫣儿那话“要不我才懒得跑那么远,从弈城到天极”他出事语嫣闻讯赶来天极弈城到天极最快的马需要六七天莫非——
自上林苑受创,他已昏睡六七天!
垂死梦中惊坐起。
那晚,夏殒歌悠然对步步紧逼的九人队说:“尔等可重刑加身。”淡然一言,替他解了围。他却不知,这解围是陌路的欠还,还是一眸知遇的成全。
他更不知,他在府上安然度过的这六七天,夏殒歌又遭遇了什么。
翊国胤国虽说交好多年,但国与国之间,“交好”二字是何其复杂的维持?当一国君主对另一国质子赶尽杀绝,又将是怎样翻云覆雨暴烈的变幻?
灵光一闪,脑海乍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隽汝扔下便装,几乎是狂奔到衣柜,翻箱倒柜,拉出玄色蟒服——他最正式的朝服,换来仆人规整穿好,再细细检点,一丝不苟理顺每一丝褶皱,弹去每一粒尘埃。阴沉的眸子闪过一丝沉若铅水的肃然。
出门和一个人撞个正着,那慌慌张张的人竟是素日里最沉稳的莫陵汝,莫隽汝腰一软,莫陵汝一把拉住,见了他装束赞许点点头:“这样穿着便好,宣召在外候了几个时辰了。”
宣召在宣室。
过分整洁,卷帙奏章堆叠如烟无人眷顾,昨日的蒙了灰尘被放那儿,被小太监的拂尘拂去灰,又不染纤尘。只是最初纯净的白在久年无眷顾的等待中发了黄,一如三宫六院紧锁的女子们,缦立远视而望幸焉,不得见者一等就是三十六年。
莫佑彦原本长相五大三粗,独目尤显刻毒,被酒色掏空之后更显萎靡。此刻宣室却隐隐流动着似乎永不会有的肃杀之气,莫隽汝知事态严重。结合前几日夏殒歌的遭遇,他眼中蓦地浮起前所未有的迷茫——若翊国胤国兵戎相见,他该是胤国骁勇的龙骧,还是四年前那夜惊鸿一瞥修罗面的少年?
及抬头,莫隽汝松了口气,眼神明亮。
莫佑彦身边坐着一名极是清雅俊逸的男子,面如冠玉,凤目萧疏,约摸三十上下,紫衣碎影流动衬出分明轮廓,形容安定,偶一顾盼却风流无限。
就算那人不曾有翊国首辅的高位,单单这一张仙妖莫辨的脸,莫隽汝也认得他,至少认得他的家族。
既然翊国首辅与胤国君王还在一室之内共商国是,他该是无恙。
正思量间,猛听书案砰地一拍,笔墨纸砚散了一地,莫佑彦难以自已咆哮起来:“孟舟自以为握了我胤国几十万大军就坐大了,他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朕的一条狗,朕叫他三更死他就不能等到五更亡,哼”一挥手,热腾腾的茶水泼了一地。
紫衣人容色淡然,眉梢眼角却自带一股宜喜宜嗔的风情,笑起来从容不迫,正不负“紫狐”的诨名,站起来微微一揖:“孟舟乃胤国大将,如今僭越之事已非一国之祸,还望胤国主早日清理家门,我大翊感激不尽。”
翊国与胤国交界之处的设上阳河东双郡,戍边大将孟舟率上百雄师驻扎。此人颇有才能胆魄,将原本荒凉的双郡城屯田改造,推行新策,励精图治,最后竟将双郡纵四百里横六百里圈起来自封为王,旧城翻新更名“天涯”,为国都。并为扩充土地屡屡骚扰翊国边境信丰,翊国国主夏景泓不堪其扰,发两倍兵力将其打回天业镇后,随即遣皇弟亦即翊国首辅夏景宥前来胤国责令平乱。
莫佑彦哗地站起来,拍了拍莫隽汝肩膀:“隽弟乃我国龙骧将军,柱国武将,此去定然提孟舟首级觐见。”
紫衣人笑着看莫隽汝:“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如此甚好,夏某却另有一事相扰,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在贵国也不知境况如何,不知陛下”
莫佑彦皱眉:“丞相放心,公子在我这儿可是好得很。”
莫隽汝会意:“确如陛下所言,殿下在敝国虽比不得贵国宫廷,却也不敢亏待,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不放心”三个字重重一敲。
莫佑彦怒气在眉心活动了又压下,甚是辛苦:“既然大人不放心,朕今晚设宴未央宫,必定使你们一家子团圆。”
夏景宥神色更恭:“怎敢劳动陛下,不过骨血相亲看一眼便罢,敝国琐事甚多,陛下若不介意小臣便去质子府见见我那侄儿。”
莫佑彦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紫色狐狸句句不违本分,合情合理,却字字句句剖他心肝戳他心事,未等他转过心思,夏景宥朗声道:“多谢贵国陛下体谅。”
待紫衣飘飘摇摇远了,莫佑彦面皮也染成了酱紫,重重一拍桌子:“翊国竖子,欺人太甚!”
莫隽汝唇角漾起一丝无形的笑意,眼神越发冷酷。
质子府其实很豪华,描金绘彩,阁楼连绵,若是略去门匾上的质子府标记,更像某个风光王爷的府邸,甚至更华丽,华丽得像陵墓。
低语穿透花影。
“殒儿,你就甘心一辈子这样?”是夏景宥。
夏殒歌声线清凉中掺了沙哑:“这样过不了一辈子,他们的用心皇叔不明白么?不定过几日几月还是几年,我便‘回来’了。”
夏景宥大惊失色:“殒儿,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夏殒歌反笑:“皇叔认为我该说怎样的话?”忽然抬手,一瓣飞花穿透重影,激起一声惨叫。
莫隽汝郁闷地看着胳膊上渗出的血——征战沙场那么多年,多少大风大浪也过了,怎就避不开夏殒歌柔弱无骨的飞花落叶?
夏殒歌冷着脸:“贵国待客倒是有礼,夏某和叔父说说话也备受关怀,受宠若惊。”
莫隽汝灿烂一笑:“里里外外的耳目都被打跑了,全是我的人,爱怎么说体己怎么说。”
夏殒歌修眉一挑:“承情,不过不用”
混世魔王是嬉皮一张脸:“一家人,别谢来谢去,不客气”
夏殒歌眸光一寒:“什么一家人,谁跟你一家人?”
莫隽汝若有所思点头:“也是,没过门还算不得”
“你再胡说”
“别,打不过”打不过的混世魔王莫隽汝,落荒而逃。
回廊处,莫隽汝如释重负松了口气,靠墙跟缓缓滑下、蹲下身子,眉心不自觉地抽动,似针扎的疼。
再度来到城郊小楼凤凰树下,满树红花已枯萎多时。
滟滟的红化作灰垩黄白,死气沉沉落下,竟连树干也干枯了。倚着无可言的沧桑辛苦,恍惚之间他也惊怕。怎么殒歌在时的凤凰花遇了他就都枯了呢?
他看着伤痕累累的树干,眼前尽是夏殒歌身上红裳掩饰不住的伤痕,沙哑的嗓音,一个总是淡然坚强的人,该受多少折磨才成那副模样?
但,倏然想起那夜的“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不由会心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