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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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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的夜晚,有月光,很皎洁,大街小巷那些开阔的地方都被照得亮堂堂,似乎一切也应该明朗。
他却看见远远的淡星,零零散散站在另一边嘲笑。
身上无处不在疼痛,和着心里隐约的凉,他像只被遗弃的狗,蜷缩在高墙阴影里。
当家大老爷刚一蹬脚,持宠娇纵的男幸就被驱出大门,再被早怀恨的人逮着机会践踏几脚。
真符合大户人家的一贯作风啊。
他犹自牵着嘴角,想要扯出一个讥诮。
裂伤就叫嚣起来。
那个人此时打着呵欠,摇摇晃晃,绊在他身上。
扭头过来正要大骂,他从肿起来的眼皮下面柔和地看着他。
于是怒意呼的就消失,然后,他小心抱起他,带他回了他的家。
后来他说——
你的眼神和她很像,尤其是似笑非笑的时候,漫不经心,明明身在红尘里,却看远了悲喜的清远。
他抚着他一头流水泻泉的青丝。
但是你不是她。我亲自扶棺入的墓,看着层层泥土把她掩盖。我不会给这个家族增添继承人,因为他们把她带进我的生活却让我不能拥有她,甚至逼迫着我在她面前娶个陌生人。
那个女人是个疯子,默不作声地去上吊去割腕,一天一天的哭,指责我的薄情寡意,嘲笑我为镜花水月拒绝温香软玉。她和别的人珠胎暗结,最后死在产中,自以为完成了对我的严厉惩罚。
我甚至不记得她的长相,她的生死,她孩子的生死,和庄里那些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存在过的仆从的生死,有什么分别?
然而,慎是多喜欢小孩子,她看着婴儿皱巴巴一张脸,笑得笼了一层温润绵和,柔得石头都要融化了。
阿柯渐渐长大,她给她梳小辫子,裁小衫子,带着她在园子里扑蝶弄花,教导她进退,放任她天性。
有时我会想,阿柯本该是她的孩子。
应该是我们的孩子。
他靠在他的胸口上,呼吸着从衣襟上散发出来的,沐浴后清爽的香气。
那是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
她沏了茶,在花厅里等着我们。
她搂着阿柯,怂恿她把石头丢到我身旁的池塘里,看我被溅了半身的水忙不迭跳脚而大笑。
有一天,她给阿柯剥橘子时对我说,韶华庄应该有位少爷,阿柯有个弟弟也会高兴。
我不知道是不是族里有人告诫了她什么,但是我答应我会依了她的话。
只是,会用让那些老头子气结的方式。
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会听从,然而我同样不会破了自己的誓言。
后来我找到贤安,和我和她都不同,他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或许,私心里我是想借由他得到某种补偿。
他缺的只是机会,我能给。
可惜她没有等到贤安进庄的那一天。
他把手臂收得紧了些,箍在他的腰上,埋头闷着鼻息,呼出的热热的气,全都烙在白而嫩的肌肤上。
为什么你会不介意做别人的替身?即便确实能保证你衣食无忧。
我身无长物,唯一所求不过是衣食无忧,何况三年五年,我总会去的,在那之前,我为何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安逸舒稳。
他躺在松软榻上,换了舒服的姿势,满足地嘤咛。
你真像只要吃饱喝足就咕噜咕噜叫着讨人欢喜的懒猫。
是啊,我就是庄主的一只猫,不求奢侈糜华。所以,不准欺负小动物,要疼爱要呵护,我就会永远安安顺顺蜷在庄主脚下面,直到停止呼吸的那天。
不,你要保证不会在我之前死掉,我不能再忍受拥有那样神情的人在我眼前落土。
我保证,至少等到新庄主平安度过大劫。
不会等太久,他年少气盛,心里只有火焰,不懂得树大招风盛极必衰的道理。我有意疏远两江总商,已经让他按捺不住,再过两三年羽翼丰满,必定铲除障碍主持大局。我累了,无可挽回,我相信你不仅会能保全自己,还能在最短时间里让他接纳你,至少使他没有赶走你的借口。
你对我真是放心啊。
他握住他嫩滑的下颌,微微上抬,顺着他好看的颈线摩挲。
你那个儒雅天下的父亲,总教导过你“君子诚信”。那帮老家伙使了那么大力气都劝不回你,因为你放不下心障,但他会改变你,让你心甘情愿地回去。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见仁猛地睁开眼,顶上幔帐幽深,像不知深浅的山洞,张开了大口等着自投罗网的猎物,用黑暗恐惧一点点撕裂它们的身体,冰凉它们的血液。
胸口憋得隐隐疼痛,见仁撑起身歪在床头喘气。
时间当然还没有到,当年医圣的话犹字字在耳。
只不过最近有的时候,睡着睡着会一口气接不上来,生生的闷醒。
伸手在枕下摸索,触到熟悉的细瓷瓶子,从里面倒出药丸咽下。
渐渐的缓过气来。
胸膛里空荡荡的一阵涣散。
闲手撩开床幔,外面有透彻如水的月光,漫漫穿过窗棂,在地上画出斑驳缭乱,戚戚切切地破碎着纠葛。
见仁下床趿双软缎鞋,拖过架子上外衫,开了门。
细小的欢快的虫鸣,不知苦痛的断断续续,为着短暂的生命歌咏。
树影婆娑,草薰风暖里摇曳数不清的婉折曲复。
兰敲墨苔韵,年华一瞬,飞花犹若梦。
他在园里伫立了会儿,轻轻拨开门闩,沿青板小道踱步。
隔壁小院里沉静,繁密簇叶间露出飞檐一角,尖锐孤傲地刺进深远苍穹。
忽又想起了极冷的那一天,他罩了猩红大氅,一头黑发用琥珀发带束着,缀了块银丝缠簇的精巧簪饰。微昂的脸映着香冷红梅的影子,眼里有纯粹的蓝的天白的云,握剪刀的手修长有力,只喀嚓一下,就断了孤芳一枝,顺手递给下面小厮,偏了头和他们明快的欢笑。
新年的喜气、恣意的年华,都在他身上无穷无尽地流淌。
让人觉得,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幸运的人,拥有才貌,拥有前程,拥有自己。
连未来可能的危机都有人早早定下了挽救。
他,可以笑得爽畅,可以恨得决绝,可以在自己的命运里驰骋,不需要顾及谁,不需要因为谁折翼长空。
为什么他可以这样?
那个男人说——因为他有无限可能性,我想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男人说这话时,捏着他“小慎”的手,拇指在细滑皮肤上慢慢划着圈,麻麻酥酥的。
突然间,被抚摩的人有点忌妒。
为了他口中的宠溺不是冲着自己,为了自己已经失去而且再不可能寻回的,每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
眼里像扎进了粗砺的石粒,疼得不可抑制。
怎么哭了?
我会守约,因为我想保护我永远不可能拥有,而他生来就抛不去的东西。
见仁觉得浑身都酸涩,裹紧了外衫曲腿蹲下去,半边身子掩在石榴枝蔓蔓影子里。
些微露水沾了草叶,带着珍珠似的润彩,然而一旦碰上去,就悄无声息地滚落,湮灭在混沌浊夜里。
吱啦轻微门响。
玄色的院门从里被拉开一道缝,先有一个男人探头出来左右张望,然后缝隙被拉大,男人走出来,侧着身向里伸出手,便有个绮罗罩体的婀娜女人,摇摆着弱柳腰肢,款款而出。
绣线在她身体上绽放着微暝的碎光,娇翠媚红,钗钿如嫩萼。
男人殷情地为她拉好斗篷,本就瞧不清的面目被纱帽一遮,更加云遮舞绕。
女人渐渐远去,见仁埋头抱着膝,脚一软坐在凉软的泥地上,呼吸着身体里薄稀的气息。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是片刻,他听见脚步声停在身畔。
“你在干什么?不觉得屁股下面冷么?……快起来,下露水了,你身子经不住湿寒……你聋了,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来人有点急噪,声音便略略提高了。
又过了小半晌,伸手来拉人。
见仁朝着反方向挣扎几下。
那个人弯腰抓住他胳膊往上提:“耍什么别扭,当真要我把你拖回去?”
见仁突然展肩站起来,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笼在清冷的月光底下。
他一言不发,扭头往兰苑走。
季良手还停在他臂上,被他这一动,来不及收回,外衫就剥落在他手里。
一层单薄的亵衣,松松挂在见仁身上,只觉得恍若翩然乘风,透出一股子孤寂空灵。
系发的丝绦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满头鸦发无所束缚地展扬披散开。
见仁脚步很快,须臾就进了兰苑,在背后扣上门扉。
季良提着衫子紧跟到门外,差点撞破鼻子。
他无奈转眼看看,拍两下门板,听不到里面有丝毫动静。
见仁只是用背抵着门,没有落闩,感觉外边的人放弃推拍,懈了力气滑坐。
“我知道你在后面,而且又坐地上了,是不是?明明受不了寒气,偏不自重。”
季良口气里掺和着责备愠怒。
见仁仍不答话。
季良手指勾在门环上,摩挲光滑的金属表面。
“她是意安酒楼的老板,丈夫往生了好几年,一个女人家把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城里谁不知道郑氏涓姨的名号。和涓姨谈生意做交情当然最好是在青天白日底下繁华街肆上,但要从工部陈大人的妻妹嘴里探消息就不能那么的正大光明。姐姐邀了她来赏花,我就借用间隙。她平日里要不端庄高洁,要不绵里藏针,今天又喜欢起秉烛夜谈——女人真是难捉摸。”
季良意义不明的叹息一声,想不起为什么要赶上来解释。
默然了一会儿,又轻轻拍门道:“你的外衫,还要么?”
只听见了“吱”的微响,门板竟然动了,再推,轻而易举敞开几寸。
季良拿眼扫了一周,哪儿还有人在?
再往远处张望,只见着夜色里有亵衣身影拐了完,进了房,无声掩门。
他摸摸鼻子,回瞧这一路,像中了蛊一样,不禁觉得好笑,也真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