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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状元佳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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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方赶来京都拜贺的番王、官吏,按照品级分别入住各类驿馆,这是朝廷对他们这些人做出的安排。
按道理驿馆该挤得人满为患才是,可真正入住的人却只有十之八九。像汉王、雍王这样身份的番王,大可在外头另觅住处,只需及时向朝廷报备新住处的地址即可。
雍王因与毓家的有着一层血亲关系,所以住进少傅府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李孜浚回到毓府的时候,毓蔚棠尚在宫中未归。
他的下榻之处被安排在了静园,那一处原是当年毓妃省亲时,毓氏族人费尽心血造出来的别苑,占地约有上百亩,耗资上万两白银。
毓妃过世后,天顺帝李祁钊为了缅怀爱妃,每年都让户部拨一定的银两用以修葺静园,毓家人的恩宠也并未随着毓妃的过世而消失。
然而如今,一切都已随着李祁钊的失势而局势逆转。
眼下的静园已是多处荒废,毓家人的风光不再,毓氏一脉的族人或被贬黜,或被流放,除了毓蔚棠贤明清廉,加上己身颇谙为官之道,上下打点,总算得以保全。可是官职虽保,相应的,实权却被大大削去。
李祁钰安置的“少师”、“少保”,处处钳制和监视着毓蔚棠的一举一动,只要他稍有差池,便会惹来灭顶之灾。
穿过静园内一片残垣,皂靴踩着落叶铺就的石径,沙沙声响,在这寂静空旷的院落中,格外突显出那份扰人的寂寥。
李孜浚脸色晦暗的推开房门,门枢转动,吱嘎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房内已被打扫得窗明几净,朴素的装饰,简单的摆设,完全看不出这是当年毓妃的房间。
据说,当年毓妃病重,临终前请求还家,李祁钊特准出宫——毓妃最后就是在这间房中阖然薨逝。
随着门扉的推开,李孜浚的眼神渐渐变得黯淡起来。
“嗨!”冷不防的,寝室内传来一声明朗的招呼,“回来啦?中午有没有吃饱?如果忙着应酬,没工夫果腹,那就过来一块吃点!”
李孜浚刚刚沉浸伤感之中的情愫被猛地打断,眸底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后,他神色如常的转过身去。
四四方方的楠木桌上满当当的铺开一桌子的酒菜,毓汐坐在一张圆凳上,正惬意的在那大快朵颐。遂心在旁执壶,见李孜浚转过身来,她屈膝福了福身子,小声道:“奴婢拜见雍王殿下!”
李孜浚不置可否,眼中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她的存在,神情冷淡得像是个陌生人。
遂心暗暗吃惊,她是毓家的家生丫头,自幼在毓府长大,八岁上被夫人指派给二少爷做贴身丫头,自那以后因服侍毓汐的关系,她接触这位前太子爷的机会十分频繁。
记忆中的李孜浚是个调皮捣蛋,娇生惯养的男孩,和她这一位主子相比,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霸道,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太子。
那个时候李孜浚很喜欢恶作剧,和毓汐这个坏点子忒多的捣蛋鬼一起联手,常常搞得皇宫内城和毓府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连累服侍他们的下人时常挨骂受罚。
那样的李孜浚是她所熟悉的,但却绝对不是眼前这一位。
眼前这一位眼角带着股寒冽的冷漠气息的少年,绝非她所熟悉的李孜浚!
他是……雍王!
“在发什么呆?”毓汐碰了碰她的手肘,示意她倒酒。
遂心“哦”了声,连忙收敛心神,屏息往李孜浚面前的酒盅内倒满酒水。
李孜浚端起酒盅,凑近鼻端轻嗅了下:“女儿红?”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好看的唇形扯出一抹迷人的笑容,“只怕也有个二十年了,你从哪里弄来的?”
毓汐摇了摇头:“错!”他笑嘻嘻拿筷子敲着桌面,“不是女儿红,是十八年珍藏状元红才对!”
“状元红?!”一口饮尽杯中酒,李孜浚眼眸透出一缕奇异的光芒,“难道……你把毓洌的……”
毓氏祖籍会稽,当地有个风俗,丈夫会在妻子有孕时便在底下埋下一坛新酿的元红酒,日后若是生女,则酒名“女儿红”;若是得男,则名“状元红”。待女儿出嫁或是儿子成人、甚至状元及第时便取出宾宴饮用。
其实女儿红与状元红本是同一种元红黄酒,只是名字取得不同罢了。
看着毓汐没心没肺似的璀璨笑容,李孜浚说道:“你胆子可愈发大了,居然敢把毓汐的状元红给盗了来!你就算不怕你爹爹动怒,难道也不怕你大哥生气么?”
“你知道的,我惦记这坛酒很久了……”他抿着唇笑。
眼角眉梢间透出的皮赖之色令李孜浚心中一动,不禁悠然神驰,回想起两人当年淘气胡闹的那些事来。
那年他才不过九岁,毓汐在穆衍的妙手调理下,病情刚稍见起色。那日毓汐也是这般笑容皮赖的抱着一坛沾满泥巴的酒坛找到了他,年少无知却又性子倔强的他禁不住毓汐的诱惑,两个人在静园的树荫下把整坛黄酒瓜分得一干二净。
之后便醉倒树下,不省人事。
事后才知,那坛酒乃是毓蔚棠在妻子第二次怀孕时,亲手埋在毓府庭院角落的元红酒——那是毓汐的状元红,是父亲对儿子的一份期待和祝福。
状元红有成年庆贺之意,可是毓汐的这坛成年酒,却在他未满七岁那年,被两个胡闹的孩子一起糟蹋殆尽。
毓蔚棠为此大发雷霆,将全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下人一并责打十棍,就连才十二岁的毓洌也没逃过噩运,被强行冠以未加照看好太子和弟弟的罪名,挨了五棍家法。一向温文尔雅的毓少傅居然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这在当时的李孜浚看来,是最最不可思议、匪夷所思的事。
不过是一坛酒罢了!
当时的他看着毓蔚棠带着绝望的悲伤情绪将空坛子重新埋入地下时,很不能理解舅舅的这份失落的心情。
相信毓汐也没能理解父亲对他的担忧与关爱,因为打那以后,毓汐非但没有知错改之,反而开始动起大哥那坛状元红的主意。之后两年,毓汐陆陆续续的将毓府上下,甚至静园内大小院落挖了个遍。
可惜……始终未有结果!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还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
“你怎么找到的?”
毓汐狡狯的笑:“这几天我瞧爹爹老在靠门口的那棵歪脖子槐树下转悠。”
“哦?”
“大哥得了今科状元,我琢磨着他估计是要动这坛酒了,也怪我小时候粗心,只挖了树根四周,却没想那棵树打树根芯子就是分岔生长的。爹爹果然奸诈,居然把这酒埋在了树心下。”
李孜浚愣了下,随后低头闷笑起来。
遂心见他终于笑了,心头紧绷的那根弦忽地放松下来——严肃冰冷的雍王,实在让人莫名的生出一种疏远的惧意。
两个少年如同儿时那般,你一杯我一杯,将一坛上好的状元红如饮牛般喝得滴酒不剩。遂心默不作声的替两人斟酒,杯盏斛斗过后,两人的眼中皆浮显一丝血红。
李孜浚面色微微泛白,双手时而握拳,时而抓住桌沿,脑袋虽有些发沉,且目光迷离,可他的意志力却自始至终都强撑着没让自己倒下醉成一滩烂泥。
相对于李孜浚的冷静,毓汐那张俊俏的脸蛋儿红得就像戏里化了浓妆,搽了胭脂的戏子一样。
“殿下!”毓汐的笑容里多了份沉甸甸的东西,随着一字一句飞快的从他嘴里吐出,那种心惊肉跳的悸狂感觉随即像旋风般咆哮着凭空升起,“殿下觉得方公公这个人如何?”
“方公公?!”李孜浚只觉得脑袋发晕,心跳克制不住的在不断加快。
“嗯,方在水——方公公!御驾前最得宠的朱衣太监!”
酒气上涌,他忙强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头的狂跳,道:“那又如何?”
“他有叛逆之心!”
“当啷!”酒盅脱手,从桌面上一路碰撞着滚落地面,最后摔裂成七八瓣的小瓷片。
李孜浚颤道:“你说什么?”
毓汐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徐不疾打了个酒嗝,露出一抹坏坏的笑容:“雍王殿下,可有胆量赌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