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重圆 ...
-
绍兴六年暮春,洞庭湖一望无际的芦苇已换去银霜,重披绿意,迎风绰约,将来来往往乌篷战船的痕迹掩去不提。
经过近一年朝廷精兵的围剿,起义军水寨覆灭,领袖大圣天王杨么被岳飞军俘虏,此人本有机会逃走,却为了护住所谓的“太子”钟子仪,甘入重围,力战拖延。
那钟子仪不过是战死前首领的儿子罢了,我本以为杨么扶立此人,无非是做个幌子,如今看来,还真是个忠心的。
密报得知,岳飞对能和自己扛上这么久的杨么能力颇为欣赏,只是面对逆贼首领,他心中清楚杨么只有死路一条,与其押送回大理寺受辱而死,还不如就在军中将他就地正法----算是岳飞对响当当汉子杨么的一种敬重。
我偏不让他如愿,虽然说让岳飞杀死农民起义军领袖一事来日没准也能让他受二十一世纪的批判鞭挞,可惜啊,一切云儿最重,这么好的借口我怎么能放过?
于是,我金牌传令,命岳飞将杨么此人速速亲自押送回临安问罪。
自然而然,岳云跟着爹爹一道,在他十五岁生日前又一次来到了陪都。只是这一次,岳家军还未入城,便有皇帝派出的使者,飞骑传信,俘虏交由大理寺卿,他们父子二人则在城外驻地等待宣召进宫。
云儿顾及岳飞,心里再怎么渴盼此时也只能生生忍住,遵旨在城外恭候不敢露出半点异常。
小蔡往军营送了一篮我钦赐的杨梅荔枝瓜果后回来复旨,我只抬眼一望,他便笑容可掬地将云儿的情况告诉我----“官家,小岳官人真个是越发出色了,奴婢见识不多,也不会说话,却看小岳官人穿着甲胄往那一站,真如新年贴在大门上威风凛凛的门神一般精神。”
我忍俊不已,指着他笑,“你这般口才还不会说话?”
小蔡说得更眉飞色舞。“小岳官人还是个有心的,一直惦念着官家呢!奴婢告辞前,小岳官人还特意来找奴婢,询问官家身体可好。”
“奴婢当然回答,小岳官人您放心,官家龙体安康,知道小岳官人您要来了,更是欢喜,您啊,就安心等着吧。”
那厢岳云眼巴巴一心苦等我宣召见面,他爹岳飞,则极不上道的半文钱礼物也没塞给小蔡或者其他内侍,这父子二人自然没有打探得到,皇城之中,我正对已受封三品淑人的刘氏进行上场前最后的演练和叮嘱。
五月二十六日,驻守蜀中的吴阶奉旨入临安述职,之后陆陆续续韩世忠、刘琦、刘光世等驻守各地的高级武将们,齐聚临安城外。我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带着丞相百官,亲往城门外迎接一干将领。
武将们深感荣宠受重视,一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依次上前叩见圣驾。我含笑跨着高头御马,任由微风吹得鞍上银铃作响,身上杏黄常服的龙形金线刺绣在阳光中闪瞎他们的眼。
岳云跟随爹爹行礼,大胆地抬头仰望我,双瞳流露渴慕。
我微微一笑,招呼他近前来,当着众人亲昵地揉了揉他脑袋,感慨道,“云儿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你都从一个逃难的孩子,长成为今日英武少年----云儿,听说你平曹成杨么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实在是英雄出少年啊!”
岳云微微一愣,有些不安地看向父亲。
岳飞眉头一皱,额头抽抽,立即将不赞同满满写在脸上,只是当着这么多高官,他不敢出言顶撞。
但随行的吴阶刘琦等人,当然领会了我的用意,七嘴八舌附和着我,赞扬岳云是少年英雄,真不愧是岳飞之子等等,算是为我出了一口云儿战功不得褒奖的恶气。
我让云儿如众星拱月一般,伴着御驾回宫。再瞥一眼岳飞,心中冷笑,到了今日,还怕他什么?看他岳飞这副高尚道德标杆,忠义完美旗帜飘扬的模样,我就心中不爽----且看我今日一刀砍翻!
申时,大内仁明殿,灯火通明御酒飘香,宫中男女弟子队装束一新在中央翩翩起舞,乐官持琵琶笙箫各种乐器充当陪衬背景。我坐在上首鎏金宝座,不时举箸领酒,或抬手夹几箸佳肴,吃得津津有味----但感到自己的举动沐浴在云儿的目光下,心底终究轻叹一声。
他是在研究,为何我等了这么些天才见他?
这一年的战事,岳飞又功高第一,此时位于阶下首席,身穿大红宝照大锦的赐服,意气风发正高举酒爵,与众人畅饮。云儿盘膝坐在他爹爹身侧,时不时便抬头打量我。他天性敏锐聪颖,怕是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刘氏已经在水晶帘后,忍泪看着他呢。
四目相触,我回他温和一笑,岳云也还我畅快笑容----奕奕自信,无论什么安排,九哥我一直对他最好。
觥筹交错一轮,宫中曲艺弟子以古琴弹奏,融融合唱一王昌龄的词。领头的男子颇有汉代李延年之才,举袖曼声嘹亮悠扬,与铮铮琴声相互追逐,越发高亢----“美酒千钟犹可尽,心中片愧何可论。一闻汉主思故剑,使妾长嗟万古魂。”
就连不太懂这些鉴赏的岳飞,也听得目不转睛,似被吸引住。
一曲毕,余音绕梁。我点头令内监赏赐,又有意无意看一眼岳飞,淡淡道,“此乃汉宣帝和许皇后故剑情深之事,朕令宫人谱曲咏唱,意在遥寄告慰朕的结发妻子邢皇后----朕立志不忘恩情,悬位以待之。”
岳云听得低下头去。岳飞却赞许点头,虽然我说的话根本就是在装,稍微识得人情世故的臣子都会知道----哪里的朝廷还能立一个被敌人蹂躏过的皇后?
我盯着岳飞,忽然笑问,“岳卿,朕也访得了一把故剑。只是不知鹏举可识得?”
岳飞不明所以间,已有宫女内监们簇拥着一位盛装诰命夫人从帘后走出,随着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淡香涌动,只见她身穿青罗绣翟衣,步步从容走来,头戴花钗宝钿压不住容色秀美,竟如活生生从庙宇殿堂上走下来的神女一般。
“这就是那位在钱塘一带赫赫有名,扶贫济老,广济善缘的诰命夫人,朕初召见时就觉得,她像极了一个人。”
像谁?
殿内与岳家父子熟悉的武将文臣们,都豁然看向岳飞身边。
岳云大睁着双目,突然“啊!”了一声,人豁然从位置上一弹站起,愣愣盯着刘氏,脱口而出唤道,“娘!!”
他声音不小,在座的一干将领们都听了个清楚,个个又惊又奇,打量刘氏,又看岳飞----岳飞脸膛涨得通红,也瞠目结舌看着自己曾经的枕边人。
刘氏望向岳云,眼里带了闪闪泪光,犹如带露兰花。她却终究收回目光,侧身向我一福,“臣妇参见官家。”
给刘氏赐坐在我下首的绣墩之上。我扬唇看向岳飞,“鹏举,这位夫人夫家的籍贯正是你老家汤阴,夫婿也姓岳,还曾生下两个男娃儿,敢问一句,可是你的故人?”
不闻岳飞回答,倒是岳云死死握着父亲臂膀,急切道,“爹!!我娘----是我娘!!”
岳飞好半天才定下神,勉强道,“官家,她,她是我妻刘氏。也是云儿雷儿生母。只是,她----她-----臣以为----”
岳飞结结巴巴,终究顾忌了儿子感受,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说刘氏抛夫弃子。但我再看向刘氏,她已闻言豁然起身,对着我盈盈又是一拜,语调凄婉道,“官家,臣妇有话,想询问岳侯,还请官家和诸位大人,做个见证!”
我看着她眼神坚毅,点点头。
刘氏轻移步履,缓缓走到岳家父子跟前----三人六目相触,云儿红了眼,低低唤道,“娘亲----”
刘氏再也按捺不住,顿足哭道,“云儿!我苦命的云儿!!”
岳云噗通一声,跪地认母,让刘氏把他一股脑儿紧紧抱住,埋头在母亲胸怀臂弯内,他哽咽道,“娘亲,孩儿又看到你了。”
母子情深,岳飞脸上也有唏嘘之色,只是他料不到,刘氏抱着岳云哭了一会,突然垂泪抬头,红着眼眶怒道,“五郎!五郎!奴家问你,自奴嫁给你,可有侍奉公婆不周之处?”
岳飞吃了一惊,半响才答道,“你嫁我之后,日日用心侍奉婆母,并无不周。”
刘氏再逼问道,“奴家可是饶舌之妇,可是懒惰不会持家之人?”
岳飞回忆往昔,目光带了三分沉痛道,“你言语最是温柔,巧手能补衣衫能织粗布能做汤饼佳肴……”
刘氏呵呵一笑,抬袖拭泪,咄咄逼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纵然你说我什么都好,那敢问岳侯一句,为何你富贵了,却不念旧恩,要做出另娶之事?!!”
这话一出,知晓岳飞家中还有李氏一事的高级将领们,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看向岳飞的目光,也带了种“哦,原来如此啊,岳飞高尚之人,竟也有此一面”的领悟,尤其以记恨他已久的张俊为代表,那脸上的幸灾乐祸之色怎么样也掩饰不住。我想,事后他一定会充当免费宣传好手。
岳飞不料竟被刘氏如此指责,瞠目结舌,半响才为自己分辨道,“我另娶乃是听闻你……你弃了我们。”
刘氏闻言,面色雪白,不敢置信般倒退一步,指着岳飞道,“你……你……”
连我都恨不得鼓掌叫好,何况岳飞?他立即伸出手去,想要扶住刘氏。
刘氏拂袖躲开,眼泪却哗哗直流,她搂着哭得泣不成声的云儿,捧着他面颊顿足哭道,“我有云儿,雷儿一双亲生骨肉,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啊??五郎,五郎,自我与你成婚后,夫妻恩爱非常,你竟认为,我忍心弃你而去??”
岳飞也红了眼眶,“这……巧娘,我……造化弄人也!”
刘氏哭了一阵,拭了拭泪,环顾一圈,蒲柳之姿我见尤怜。与岳飞交好的几位将领,忍不住出言劝道,“岳侯,不若你再将夫人请回吧。”
这娇怯怯的美妇人,却不肯再破镜重圆,求我做主道,“官家,臣妇几度死里逃生,渐渐记前事时,正听得岳侯爷在川府大破金兵,心中本欢喜无比,以为从此可夫妻团圆----却不料听说岳侯府中已有新妇,臣妇心中真如万箭攒心一般,只是顾念两个亲生的孩子,臣妇方才想见一见这负心人----五郎五郎,你冤枉我,你既无情我便休。今日你我就在这大殿内,教诸位大人做个见证,刘巧娘从今往后与你这负心之徒恩断义绝!”
岳飞如五雷轰顶,张口结舌。
说完刘氏又去扶岳云,泣道,“云儿,从今往后,你和雷儿就离了这无情无义的父亲,跟着为娘吧。为娘和你们失散多年……再也不想和你们分开一日了!”
岳云咬牙,按捺哽咽又对母亲重重磕头,“娘亲,爹爹他,他不是无情之人。”说着又膝行至岳飞跟前,拉扯他裙袍祈求道,“爹----”
岳飞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此时此刻,这个人总算半点也不见那种唯我有理的高尚模样,可谓狼狈不堪----我看得真是爽毕了。
岳云见父亲不答,又连忙转向我,噗通一声叩首道,“官家,我爹爹娘亲都有苦衷,还请官家明察体恤----”
我回过神,忙做手势安抚他,“云儿莫急。”
说完清清嗓子,道,“刘淑人,朕看岳飞对李氏挺不错的,应该也不是轻易忘却结发之情的人,其中定有误会,不如你先把这几年的经历,当众讲一遍吧。”
刘氏掩袖,果然低低诉说起了自己的“经历”-----河南老家为金贼虏劫后,阖家逃难,一日带着云儿奔逃,与家中他人失散又听得有追兵,忙将云儿藏好,自己在引开贼人的过程中,不慎摔下了悬崖。
云儿听得又是眼泪直流,自疚不已。
“奴家撞了头,起初几年连自己姓氏都浑然想不起来……幸亏庵内姑子心善,收留奴家做些活计。后来为避战火,姑子携带了珍藏的金佛等宝物往南来,不幸途中感染了瘟疫,临终前将宝物托付给奴家,要奴家换成钱财救济百姓便是在菩萨面前积了大大的功德……”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纰漏的故事。我点点头,道,“所以,你便在江南一带乐善好施……果然是菩萨保佑,也让你渐渐痊愈,终于想起了云儿他们。”
刘氏垂头,不再言语。
我抬眼看一眼惊讶无比的岳飞,在心中冷笑一声,大声问道,“鹏举,你听清楚了吧?换朕问你,你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在张渚另娶李氏?”
岳飞哑口无言。不管他如何辩解辩白,众人对他的印象,最轻也是“糊涂”一词了。
我又道,“想必是你家中母亲年长,雷儿嗷嗷待哺,必须要个妇人侍奉照顾,这也情有可原。”
岳飞缓缓摇头,他终于噗通跪下,低头讷讷道,“臣愚昧----误以为结发妻子薄情寡义,臣心头甚恨,便,便同意了再娶。一切罪责,都在臣身上。”
我看看岳飞,再看看刘氏,口中做好人道,“罢了罢了,既然只是误会,要怪,也就只能怪之前的乱世,让一对恩爱夫妻生生分离多年。朕看,你们之中明明情意还在,不如刘淑人,朕让岳飞与你负荆请罪,你就与他回鄂州,继续做夫妻好了。”
说完一笑,“鹏举,你可愿意赔罪?”
话音刚落,岳云却冲我再磕头,含泪道,“官家,小臣愿代父为母赔罪!”
我轻轻摇头,温和道,“云儿,这是你爹娘之间的事,就算是你,也不好插手。”说完我提高声调,“岳飞!你看看云儿!!莫非你还有什么不服气不甘心的?”
岳飞忙说不敢。他随后整整衣冠,走到刘氏跟前,深深一个稽首,施礼道,“巧娘……为夫愚昧,累你吃了许多苦楚,你,你,你与我回家去可好?”
岳武穆这等没水平的赔礼之词,我暗地撇嘴,也就只有刘巧娘结发妻子能够顺势听一听了----她捂住嘴,转头泪眼婆娑。
我又唤岳云,轻声提点他道,“云儿,还不快去拉着你娘亲的手?”
岳云忙到母亲身前跪下,双手紧紧抓着她的纤手,连声道,”娘!娘!与孩儿回家去吧,雷儿也在等娘亲!”
刘氏终于,缓缓点头。
岳云喜极而泣,这时一众围观的武将们,也开始抱拳恭贺岳飞夫妻团聚,看上去好一派喜洋洋的氛围。岳云搀扶着母亲,却突然转头看向我----又连忙想起什么似的抬袖擦眼,对我露出个痴痴欢喜的笑容来。
见他寻得亲母都高兴成这样了,我心中如同喝了蜜糖般甜美,举起犀角杯遥遥祝福,再扫一眼云儿身边的岳飞,隐隐得意。
因这一天,发生在仁明殿内的种种,已经足够将岳飞那原本高尚完美如神祗的口碑,敲出一条大裂缝来:他糊涂听信人言,辜负结发之情,又不得不在官家威风之下,当着所有同僚故旧,对一个妇人赔罪,哈哈,条条说出去都够丢人!!
如果再加工润色一点,就会变成喜新厌旧,苛待亲子讨好小老婆----哈哈哈哈,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得意地想:岳飞岳飞,你就等着坊间瓦舍勾栏,上演叫《鹏举记》,经艺术加工后,能经典传世的杂剧段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