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十五 ...
-
匆匆过了正月,日子才渐变得愈发精彩。二月之初,雪下得很猛,可却阻挡不了光绪迫切的心情,因为这一天,驻美公使张荫桓自美归国。
辰时,光绪在养心殿召见张荫桓,接着就急切询问当今国外的情况。一个时辰过了,他又问张荫桓索取了驻日公使参赞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和冯桂芬《教邠庐抗议》。日本的明治维新给了他一个很大的启发,还萌发了他改变中国积贫积弱状况的心。
我在景仁宫“休养生息”已达一月之久。如今阳春三月已来,怕寒的我仍躲在被窝里不愿起身。流苏一早便给我准备了衣服首饰,说带我出去走走。
“主子您看,三月的风很温和,毫无寒意!您就放心地大步走吧!”她笑道。我看了看光亮的太阳,感受清风带来的舒适,不禁深呼吸了几口。我道:“果真是个好日子!”我们慢步在宫墙底下,忽然飘来了一丝丝唱戏的声调。喜戏的她一下就拉住我胳膊,直往畅音阁去。
她伸手指着对台上的戏子,细细评论:“今日唱的是苏三呐!”我挑眉一看,只见台上穿着女戏服的戏子,兰花指芊芊,歌喉妙连连,听得是婉转美丽。心里想,苏三?这令我想起了现代的一首歌曲《苏三说》,不禁露出了笑。
仿佛,台上的戏子是听见我的笑声。他的眼眸涂上了妆,却也看清他丹凤眼,柳长眉。他盯着我看,宛若对我的笑意起了质疑。我微微颔首,随而垂下头。
他慢走了几步后,起手唱道:
“行将离却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泪满面,
过往君子听我言:
哪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薄命短,
来生结草并衔环。”
简简单单的一段,唱得流利细腻,让我的心陡然颤了颤。
忽然间,我也很想发一发自己的歌喉。乐子一到,实在赶不了。我回想一遍梅派的《玉堂春》的歌词,选择了一模一样的一段,轻轻细唱: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示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曲音刚落,就听见了清脆响亮的鼓掌声。我稍微一瞧,徒然是阅是楼上的光绪和老佛爷。他对上我的惊震的眼眸,心蓦然沉下去,想着一切都完了,他是认得的我。
他起初蹙眉,嘴唇紧抿。随后,他的眼睛突然开阔了许多,明丽得闪烁,仿佛要刺穿我的心。他掺着老佛爷的手缓步下楼,来到我面前。我立即下跪请安:“臣妾参见皇上!老佛爷!”
他半蹲下来,接过我的手臂,搀扶我起。我的身体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他。她盯着我,让我感到压迫。继而,她笑道:“原来珍嫔竟有一副好嗓子呀!”他一愣,旋即也笑道:“亲爸爸说得真对!”显然他对我是“珍嫔”有惊讶。
“谢皇上、老佛爷夸奖!”不知说什么,只好道谢。她道:“方才台上唱的金福,恐怕也不及你吧!”
“金福”是谭鑫培在宫里的名儿。我一惊,双脚松软,正欲倒地。光绪掺着我双臂的手用紧了一分,使我软倒在他的怀中。我咬唇未语,心里却开始发颤。
谭鑫培,于今年被老佛爷钦点,选入内廷戏班升平署,开始享受“内廷供奉”的殊遇。老佛爷最喜爱看他演的戏,简直是“无谭不欢”。如今被我这一搅和,他可是会怨怪了我。
我稳好,稍稍挣开他,弯身道:“老佛爷,您太夸赞臣妾了。谭师傅是京城名伶,而臣妾只是随口唱唱,并不敢与谭师傅相比,恐怕是折煞了师傅的功底了。”她对我的说辞,很是欣赏。我并无居功自傲,又无谦虚过度。
她道:“小李子,赏赐珍嫔二十两白银!”
“嗻!”李莲英轻声唤人准备好二十两银子,递到了流苏的手上。我和她立马哈腰谢道:“谢老佛爷赏赐!”她转身,返回阅是楼。台上的谭鑫培看着我,眼里尽是笑意,仿佛对我刚才的话感到佩服。也对,突然的急中生智,不是很多人能做到的。我瞥了瞥他,嘴角一扯,露出笑容。
光绪生出丝笑,看向我道:“珍儿!”我顿了顿,转眼看他。他笑得很好看,一如阳春的暖风,可眼里全是危险的讯息,好像是对我欺骗了他的怨恨生气似的。
我顺而低头,无言。他蓦地牵上我的手,离开畅音阁。后头的寇连材、流苏,还有其余人也未跟来,只剩余我们二人。
御花园中,我与他一同游览观花,旁人看着是“此羡鸳鸯不羡仙”,而在我看来,是两个孩儿“郊游散心”。一直沉默未语,无声无息的。
他握紧我的手,让我感受他手心的温热。我也未觉反感,任由着他,因为我的确喜爱这种感觉。我偷偷地瞄着他的侧脸,发现在阳光映衬下,显得更好看。我不禁觉得脸上滚烫热乎,就连心里也是。
他蓦然转头,看见了我的红脸,遂问道:“珍儿的脸颊怎么红了?”我扭扭头,不知言语。他道:“要不咱们先在凉亭中歇息一会儿子?”微笑点头,复未语。
凉亭中,他始终握着我的手,不曾放开。我垂着眼睑,发现自己真的好失礼。以前看一个男子,从未脸红,如今看他,却变得不同了。
“好点了么?”他的话语在我耳边萦绕。我抬头看向他,笑道:“好多了!”他问道:“珍儿就无话对我说么?”
他竟用了“我”,而不是“朕”。
我知道他在等候我的答复。咬咬唇,我索性全盘供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欺瞒你的。”
他无话,想我继续说。我道:“我的身体从来就很好,可我一直装病的原因……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你!”话后,我很想下跪请求他的原谅。可是,他就紧紧握住我的手,好像要阻止我的举动。他道:“为何要躲开我?”我转移眼睛,看去别处。“因为……我怕……!”随后在心里补充,害怕成为历史上的“珍妃”,害怕放弃自己曾许过的承诺。
“我是吃人的猛虎么?为何你们都害怕我?”他自嘲地笑,笑自己的软弱。我看着他,不知说何。听闻,一个月前,他将自己喜爱的戏子余庄儿送去了刑部,自此再无下落。他只想交一个真心的朋友而已,正好余庄儿是称了他的心,不料这厮竟会携带倭刀上前。封建落后的中国人便以为他想弑君,才会让他做出这样的绝情。
我道:“谁说我怕你的!”心里在想,怎么自个儿这么矛盾的。他铮亮眼睛,注视我。我撅嘴而笑道:“你别忘了,珍儿可是个泼辣的主儿啊!”他“噗嗤”地笑,眼睛笑弯了。我道:“载湉你不要怕,从今往后珍儿再也不会躲你的了。”因为我即使成了“珍妃”,可我的心还是“蓁儿”。
他点了点头,握上我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我自感脸上的绯红愈发浓重,从来没有的感觉,今天是愈发地厉害,看来我是有点晕乎了。
午后,一阵轻微的春雨打破了宫里的寂静。我踏上了永和宫的大门,前来探望姐姐瑾儿。她看着是我,高兴的脸上依然是高兴。她道:“妹妹,你怎么来了?”
我上前,拥着她的身子,道:“姐姐,你过得还好么?”她笑道:“好——!”我听得出她的无奈。半晌,我退出她的怀抱,拉着她一同坐下。我说:“姐姐,你愈发地清瘦了。”她啐了我一口,“你眼睛是迷糊了不成?且看姐姐是一年比一年丰腴了。”我知道,那不是“丰腴”的美感,而是她的病根的开始。
几个月前就听太医说,姐姐的身体蓦地变沉了。经太医诊断,姐姐竟患了“甲状腺肥大症”。虽然到现在,她的身子并无多大的病症,可人却看上去愈发清冷了。我知道她是想她的心上人了。我道:“姐姐,进了宫你就不要多想其他了!”
她凄然地笑,“我也想!可是,皇上和老佛爷都不待见我。我在这宫里又是个似有若无的人,存在不存在也是无所谓的事儿了。如今我只能通过以往的记忆,留住自己的心!”
我欲言又止道:“姐姐……”她笑看我,“不碍事儿的,仅一点病,难不倒姐姐!”我无语,她再说:“再等些日子吧,姐姐定会忘记的!”我浅笑,婉转的眉头蹙得紧紧的。
习静坐在了钟粹宫一个下午,原本想等光绪前来,不想一切都是自己的虚幻之梦而已。她凄苦地说:“我真是痴心妄想,以为救了他,他定会来看看我的。呵呵……”语毕,她嘘嘘地笑了。
她放弃了,开始练习张兰德教她的梆子戏《秦香莲》。此曲讲述了陈世美、秦香莲和皇亲公主之间的三角关系,就如同是她、光绪和珍妃的一样。当初她选择此曲大半也是因这个缘由。她摆好姿势,兰花一翘,功底稍有进步。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
“不由人一阵阵暗自伤心。
可叹我父母早丧无家可投奔,
想起了赵公子不由我就泪双淋。
也是我八个字红颜多薄命,
到如今顾不得崎岖我只得慢慢把步行。
一路上观只见花花之景,
观不尽破荒丘我认不出古与今。
见渔翁垂钩钓幽雅之境,
见樵夫奔深山把那柴来寻。
农夫他牵青牛耕种为本,
见书生游山逛景去会诗文、他为的是功名。
南山上听了些木鱼来敲定,
走近前原来是那比丘僧,
他在那里诵经文。
倒不如看破了红尘把身隐……”
曲终人落泪,她抹了抹眼角边的泪水。是感触而发了,她想。吸了吸鼻子,却发现泪水涌得更多,想到光绪已好几天未来,她便肯定他去景仁宫了。
忽然的,一道明黄的身影挡在了她的视线前。侧目看去,只见是光绪。她讶异地倒吸一口冷气,看着他的目光不曾移走。可是,他的情绪很不好,紫红的脸上约有青筋的冒现。“皇后唱的可真好!”
她的心惊着,不懂他的话有何意思。“皇上……”他冷冷地看向她,嘴角扯出丝笑道:“你可是在责怪朕?以此曲来讽喻朕是‘陈世美’,把你这位‘秦香莲’丢一旁了?”她愣了愣,随后醒悟,摇头说:“皇上,你误会了……”
他打断道:“朕没误会!皇后,后宫中人说你待人温和,胸襟广阔。可在朕眼里看,你跟民间的妒妇并无区别!还有,你身为中宫皇后,竟敢触犯大忌。你让朕如何是好啊?”他的眼里危险极了,一步步地吞噬她的内心。
她实在不懂,“皇上,臣妾触犯何忌?”他冷笑,突然间伸手勾住她的颈项,拉近彼此的距离。呼吸清晰了然地喷在了她的脸上。他道:“朕最厌烦是听梆子戏的,你却在这里肆无忌惮地唱。”她瞪大眼眸,神色慌张。“臣妾不知道啊,皇上……”他的鼻息气啸啸地在自己的脸上萦绕。
他推开她,厌恶地看着她,“来人!将钟粹宫一干人等重打二十大板!以示惩戒!”
寇连材带着一群太监前来领命,应声:“嗻!”
习静心慌,上前拉住他的衣袖。“皇上饶命啊!一切都是臣妾的错,与人无尤!”他甩开她的纠缠,冷声地说:“这回朕只是给你一个惩戒,若有下次,朕绝不会轻易饶你!”话音刚落,甩袖地旋身离开。
她木然地看着他,迅即跌坐在地上。嘴里,眼里都是惊惶,她看得见的不是一个胆小懦弱的皇帝,而是冷漠无情的男人,只对她如此的男人。
门外一直站着张兰德,他拽着门闩,看着地上的她,很是担忧。指骨上的指节全然泛白,紧紧盯着她,发现自己不能出去帮助她。他懊恼地捶打自己的大腿,恨自己的无能。
良久过后,他还是上去了,搀扶起她来。她心里大喜,以为是光绪折返。眉头舒展,笑意相迎。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张兰德担心的模样。她道:“怎么是你?”他说:“他不会回来的了!”
她苦笑道:“我知道!我明知道会这样的,当初就不该跟你学习《秦香莲》了!身为皇后的我,竟不了解他的癖好,我真是无用了!”
他说:“这都与你无关!”她摇摇头,道:“如果他能留下多一会儿,我定能熟悉他的一切一切!”他定定看住她的眼睛,无神却带着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