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漠》炼之蜻蜓

1、第 1 章

　　那个人是在黄昏时来到漠虎镖局，众人皆知这所谓镖局，其实无异一帮沙漠劫匪。或者说若干年前，他们也确实就是一群沙漠劫匪。可就算知道他们的底细，来往送镖的客人也不得不选择漠虎镖局，忍受昂贵的护镖费用和各种宰割。
　　有谁，愿意承担在沙漠中半路被劫的损失呢？
　　与那种损失相比，这摆明的讹诈，也就不得不忍了。
　　如今风沙肆虐的季节将到，穿越沙漠的商队少了，镖局的生意也淡起来。那人的出现倒正若一只肥羊，着一身锦缎白衫踩着黄昏余晖走进镖局，那不染沙尘的模样真如一只雪白的羊羔，肥得都快流出油来。
　　遇上如此金主自然要狠宰一番，镖头董大虎还没打听镖物是什么开口就要了天价，那人竟也不含糊，一口应下来。这样的爽快，反而让人迟疑。
　　董大虎终于多打量了他两眼，“敢问高姓？”
　　“大爷我姓周。”
　　“那护送的，又是何物件？”
　　那周姓男子这回没有马上回答，却道：“这趟镖既然随你开到那么高的价格，要送的，自然不是普通的东西。”
　　这东西要说来历就长了，但要简单说，却也简单。
　　那是一件佛宝舍利，可是较寻常舍利不同，那是一件可以可以拿来炼化提升法力的好物。据说此物一出，必引得妖魔闻风而来竞相争夺——这种话就是说出来，也没有人信。至少，董大虎是不信的。
　　他半生杀人无数，若是信鬼神，还如何安睡。
　　“这种怪力乱神之说不说也罢，我董大虎虚长四十岁，还没见过什么妖魔鬼怪！若是真有，也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那么这趟镖，镖头可是接了？”
　　“接！只要你付了银子，随时上路！”
　　常常行走大漠的人，怕的不是鬼怪，而是风沙。

　　眼下风沙季节将至，董大虎仗着多年沙漠悍匪的生活经验人也胆大。若单只论这一点，他倒的确是护送镖队商队过沙漠的好人选。带了最信任的兄弟豹子和老蔫，便带领驼队上了路。
　　此行没有成堆的货物，送的不过是一个人，和他身上的盒子。但是行进起来，却比带了货物更累。那翩翩公子完全一副吃不了苦的模样，走了三天，却还不及平日一半路程。
　　董大虎不是个善与的脾气，他和豹子都是粗人，老蔫则从以前就出谋划策，充着军师的职责。他最擅长察言观色，驱赶骆驼走近董大虎，低声道：“老大，眼看要起风了，照我们这速度一定是赶不及找地方避风沙的——”
　　“老蔫，你有什么想法？”
　　“风沙天赶路太危险了，一个搞不好我们就要没命的——反正定金已经拿到，横竖不算亏，不如解决了那小子，我们立刻返程，还能避过风沙。”
　　豹子此时也靠过来，“没错老大，杀了那小子，拿到那什么宝说不定也能卖一笔。”
　　这话的确很对董大虎的心思，若能平安送过去也就罢了，偏偏这小子——他回头看一眼驼队最后被太阳晒得蔫了吧唧的青年，他的骆驼几乎落下了十几丈，整个驼队都给他拖累——照这样，谁都避不了风沙。
　　“就照你们说的办！”
　　他们要在沙漠里杀一个人，谁能逃得了。
　　驼队停下来，周姓青年的骆驼这才赶上，抬起被太阳晒得昏昏的头，“休息了吗？”
　　“对，休息了，来喝口水吧。”老蔫把水袋递过去，不会告诉他这是他最后一口水。趁他仰头，藏在手里的刀子一刀扎进他的腹部，看他从骆驼上跌落下来，不再动弹。
　　——到底不过是个富子闲人。老蔫在周姓青年那雪白的衣衫上擦了擦刀。
　　“死了？”
　　“看来是死了，就算剩一口气在这里也活不下去。”老蔫伸手在他怀里套出盒子，看起来倒没什么特别，被封的很严实。
　　“拿来，这有什么好费劲的。”董大虎弯腰把盒子从老蔫手里拿去，不等老蔫开口阻拦，已经打开了盒子。一股异香如同烟雾四散开来——难道有毒！？
　　董大虎紧张了半天，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生，浓郁的香气四散去后，盒子里留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董大虎揣好石头，命驼队调转方向，按着原路返回。
　　没有了累赘回程便快了许多，为了在风沙来到之前赶回去，驼队几乎是一路狂奔，终于伴着夜色进了城。
　　“这趟镖没出门就赚了大把银子，还弄了个什么宝贝，回头找人带进关去卖掉，可真是发了一笔——今晚不醉不归，大家尽情喝！”派了几个人去安置驼队，其他人便杀进了酒馆，无酒不欢。
　　酣饮到深夜依然不够畅快，今夜的酒越喝越干渴，让人全无醉意。
　　“店家你这酒里掺了水！”董大虎一拍桌子就要算账，那店家只是一个岣嵝老头，却丝毫不显惧怕，“客观，我这酒里从来不掺水，掺的，都是毒。”话音一落那老头的双眼泛着幽幽绿光，饶是董大虎一向胆大也顿时一身白毛汗——妖，妖怪！
　　他急忙转头去找其他兄弟，然而一屋子的人，却有半数痛苦的捂着肚子倒下，剩下的也是一脸惊惶，根本吓得在原地动弹不得。最后却是豹子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尖叫，喊着妖怪往门外连滚带爬的跑，董大虎和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来，一齐往门外挤去。
　　人在危机的时候会下意识往自己熟悉的地方跑，董大虎和其他人不约而同向镖局的方向跑去，他们只觉得整个地面都在摇晃扭曲，不知跌倒了几回，爬起来继续跑，甚至不敢回头。
　　明明是熟悉的镇子，董大虎从不知道这条路有这么长，他没有和其他人跑同一条路，人多了目标也大——他拐进一条巷子，翻两个墙就可以到镖局西门——他就要到了。
　　到了镖局，不意味着脱离危险。但是此刻他却像是终于看到一线生机般，不知哪来的力气就一跳爬上墙头。跳下墙，就是镖局。可是，镖局在哪里？
　　他在下落的过程中，已如被雷劈中一般，看着无限延伸的小巷和一堵又一堵墙。
　　他不信邪！
　　他猛跑几步便又爬上下一堵墙，再下一堵墙，他是不信邪的人，可他在渐渐手软——他从墙头跃下，这一次，前面终于不再是小巷，却变成一团漆黑，连地面也已经不见，只有他即将落脚的地方有一方平坦。
　　可是瞬间，那方“地面”却露出两只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就如酒店店家一样——一只蝎子浮出黑暗，一张嘴开开合合等着他下去。
　　一瞬间董大虎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直直的往下落，可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拉住了他，往上拉回墙头。他拼命攀住墙头，看到拉他的老蔫，
　　“老大快走！”老蔫拉着他就跳回墙另一端往回跑，街道似乎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不一会儿就跑回了镖局。
　　镖局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甚至没有一盏灯火，静得仿佛一座死宅。
　　老蔫拉着董大虎在一处角落躲起来，还能黑暗中听到外面如同巨大虫子爬过时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老大，我看那块石头有问题，我们还是早点扔了吧！”
　　董大虎一愣，这才有时间把发生的这些怪异和那件宝物联系在一起——似乎在打开盒子之后，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了。
　　“老大你发现没有，在酒馆的时候，倒下去的都是打开盒子时离得远的人，剩下的都是被香气熏到的——看来那个姓周的说的没错，这东西真不是个凡物，既然他说能引来妖怪，我们还是早点丢了免得连命都搭上！”
　　董大虎这才悔不当初，他要是不那么莽撞打开盒子，也许这会儿也不会发生什么。
　　如今既然已经这样了，只能听老蔫的——他正伸手去掏那盒子，却忽然顿住，难得开了窍，“不能丢啊老蔫！现在怪物已经引来了，如果我们把这玩意儿丢了，那些妖怪来吃了我们怎么办！既然闻到它味道的人没事，那搞不好它还能保命呢！”
　　老蔫如同算盘落空一般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他说的太多了，居然这个头脑简单的人也能开了窍！
　　外面的声音徘徊了一阵，明明大门敞开，外面的怪物却好像不得其门而入一般，沙沙声最终渐渐远离。
　　董大虎这时才环顾院子，只觉身上发毛，“镖局里的人呢？还有其他人都没回来吗？”
　　“他们，他们都死了……”
　　董大虎一双眼顿时赤红，“这怎么可能！？”
　　“那蝎子很毒，除了喝毒酒死的，其他人都只被蛰一下就死了……”
　　董大虎眼神空洞，他虽匪寇出身杀人无数，这些弟兄却都是一路跟他过来的，如今，如今居然为了一时莽撞，搭上了整个镖局——他从怀里掏出舍利，“都是这个破玩意儿！”抬高了手就要往地上摔，老蔫伸手去接，“不能摔！”
　　几乎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噗嗤一声，老蔫的身体被从墙外伸来的一根长刺刺穿——不，那不是刺，而是一根蝎子尾巴！
　　董大虎愣住，手里的石头也忘记扔出去，就看着老蔫的身体被串在蝎尾上抬起到半空——一瞬间，四周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连围墙也在消失，最终只剩一片黄沙——
　　只有黄沙。
　　日头低垂，根本还没有落下，他身在沙漠之中，环顾四周，众兄弟都零零散散倒在附近，一张张中毒的脸色——哪里有城镇，哪里有镖局！？
　　董大虎真的傻住了，愣愣看着连蝎尾上的老蔫都化作黄沙四散不见，那不是老蔫？因为此时，就在不远处，地上还躺着老蔫的尸体。
　　他刚刚经历的究竟是什么？到底那些是真，那些是假？
　　一时狂风大作，黄沙四起，董大虎眯了眼睛，再睁开时那蝎子竟又变作酒馆的店家老头，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方才“老蔫”散去的地方，“哼，你个小小蜃怪，只要听我毒蝎的话老老实实合作还有你一条活路，可你偏偏打小算盘还敢现身出来骗宝物，以你这点道行也敢来跟我毒蝎抢？”
　　董大虎就素再不信邪，此时也明白过来了。
　　从打开盒子，他们回程的路上，就已经陷入了蜃所造的幻觉，而那毒蝎就在幻觉中等着杀光他们拿到宝物——他所见到的老蔫根本也不是老蔫，而是蜃所幻化，想骗走宝物的。至于真正的老蔫，早已经被蝎子蛰了中毒而死。
　　他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这沙漠。
　　董大虎腿一软，跪倒在黄沙上。一时贪念，搭上了这么多弟兄的性命。
　　毒蝎怪笑起来，“那佛宝甚有灵性，被人所持，除非那人丢弃或者死亡是不会易主的，你是自己拿出来，还是死在我的毒针下？”
　　事到如今董大虎哪里还在乎什么宝物，心灰意懒的摊开掌心，就将宝物扔了出去。
　　毒蝎眼中放光去捡，宝物方一落地，却如同钻进了沙中一般没了踪影。毒蝎一愣，就去扒开沙子寻找，然而它找到的不是宝物，却是一把镖局人用的大刀从沙中直刺而出，贯穿了它的脑袋。
　　毒蝎倒下去，尖尖的笑声从沙里传出，不，那哪里是沙，而是一个奇怪的物体，软若无骨，似人又不似人，一手拿刀，一手正握着宝物。
　　“如今没有了横行的蝎子，我又得了宝物，这沙漠里还有谁是我的对手？”它看向董大虎，连那面目也模糊一团，却能看出一丝笑意，“总算还留了个活的给我，待我吞了这佛宝，再慢慢的吃了你！”
　　董大虎还不想死。尤其死在妖怪口中。见那蜃怪张开口把宝物送进口中，他摸摸索索的找到地上的一把刀子，横生出一股力气，就向蜃怪冲去，抬刀就砍。一刀落下，蜃怪惨叫一声——却不是因为他那一刀。
　　董大虎愣愣的看着蜃怪痛苦的在地上翻滚，根本就无心去注意自己被砍的伤口，只不断的扭动，扭动，直到静止不动，化作一滩软体。
　　一地人与妖怪的尸体中，董大虎真的呆住了。

　　一个声音悠悠的从身后传来，“你还真是命大。”
　　董大虎只觉得，他现在再也经受不了任何刺激了。然而他回头，并未见到什么三头六臂，看到的却是白衣翩翩的年轻男子，纤尘不染地站在黄沙之上。
　　他款款走来，看看地上蝎子和蜃怪的尸体，笑道：“一颗假佛宝，不用出力就灭掉这两个妖怪，我可真是赚到了。”而且——他瞥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还顺便解决了这条沙漠道路上的另一群祸患。
　　“你……你没死……”董大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看那白衣的周姓青年一笑，“对，我没死。”
　　“那佛宝也是假的……”
　　“不是这假佛宝，怎么能引出在沙漠中多恶多时的怪物自相残杀，最后全灭呢？”
　　“可是我的弟兄也被你害死了！！”
　　“我只是打了一个赌——如果你们不起异心，将我送到目的地，那我就由我亲自做饵来对付两个怪物。可惜，是你们自己杀人夺宝，这个后果，自然由你们自己承担。”
　　董大虎顿时无力，原来，这就叫……自食恶果。
　　白衣青年笑笑，留下一句：“愿你今后，好自为之。”便如飞鸿一般，远远的离去了。
　　董大虎再次跌坐在沙上，看着满地渐渐被黄沙掩埋的尸体，只觉一身豪迈与力气，也随着这些尸体一般，被黄沙掩去了。

　　漠虎镖局从此关了门，董大虎就在镇上买卖骆驼，给过往沙漠的商队筹备物资，自己却再也不曾踏足沙漠。